景國新任河官仇鐵的屍體,放置在黃泥所堆積的高台上,仿觀河台之形製,又與天馬高原上的殷孝恆遙相呼應。
前一日在天京城公宣平等國為罪魁禍首、誓言誅滅的樓約,前來接收了這份禮物。
這無疑是巨大的挑釁。
來自平等國的報復,已經開始了。而竟如此強硬,如此激烈!
殷孝恆已經死了兩天,天公城塌於昨日。
景國大索天下,極其狂妄地展示威嚴,根本無所顧忌,也無人敢攖其鋒。
可是三月初五這一天,在長河之岸,黃河一側,平等國正式對景國宣戰!
今日堆屍高台,即是最後的「禮」。明日青山不埋骨,長河不滌魂,在哪裡遇到景國人,就在哪裡殺死景國人。
這是一封向整個現世公開的戰書——
作為天公城被摧毀的後續報復,平等國從今日起,要殺盡景國所有落單在外的強者。
無論是真人,還是真君!
正在被追殺的李卯,平等國救不了,也不去救了,他們要和景國進行無休止的、對等的血腥獵殺!
每一個平等國成員的鮮血,都要用景國人的性命來償還。
自平等國建立以來,這還是他們第一次展示如此姿態。
血腥,暴烈,極端。
在過往的那些時候,無論其他人怎麼看待,不管天下如何評說,平等國始終以理想者自居。
「渴飲陰溝之水,志在洗滌天下臟汙。」是他們常常宣稱的口號。
可以忍受痛苦,可以寄身暗渠,可以與這世上最陰暗的事物為伍,以此度過長夜,但志向高潔。
他們絕不自認,也絕不願意被人看作一個純粹的暴亂組織。
掀翻國家體制不是目的,「人人平等」才是理想。
在這中間發生的一切,都只是過程!
他們因為不同的原因,聚集到共同的理想之前。但作為「有志於平等者」,又有不同的達成理想的手段。
在平等國內部。
就算是三大首領,也並不認識所有人。
每一個加入組織的新人,只有通過十二護道人的推薦,再經由三位首領的考察,而後才能加入。
當然,三位首領也都有直接把人帶進組織的權利。
每一位首領,基本上隻了解自己考察過的那些——這當中可能昭王認識的人最多,因為他有獨特的為人改容的神通手段,哪怕真君都看不出。很多平等國成員,需要遮掩自己的本來身份,都是去找他。所以昭王也確實是平等國三大首領裡最忙碌的那一個。
比如聖公親自收進組織的王未,就是昭王為其改容,而後聖公將他送進酆都鬼獄,同楚國做交易。
整個平等國也只有昭王和聖公知曉他的真實身份。
這種極度隱秘的機制,最大程度上保證了組織的生存,任何一個人被抓捕,都不會導致整個組織的覆亡。
「不必相識,不必相知」的理念,也導致平等國的行為並不完全統一。
故而在很多人的眼中,有很多種樣子。
有人認為平等國代表了公平、正義、平等和真理,也有人認為它比最極端的邪教還要殘酷、邪惡。
即便是三位首領,關於平等的答案、平等的實現,也都不是完全一致。更遑論其他的護道人。
比如昔日昭王在東域策劃的齊國內亂、齊夏紛爭,以鳳仙張氏入局,其目的是為了挑起齊景戰爭,引發天下大亂,最終掀翻國家體制。
比如護道人李卯,錢塘君伯魯,他抵達平等理想的方式,是在極特殊情況下、建立在隕仙林的「天公城」。
「天下大公,萬類平等」,他高舉這樣的理想旗幟,第一次走在陽光之下,吸引志同道合者。
當然他們都失敗了。
但無論哪種手段,哪種方法,都不包括純粹的殺人。
殺人是手段,不是目的。
在抵達理想的道路上,如果必須有這一段經歷,它才應該發生。
而今卻只剩下殺戮了!
平等國所展示的,似乎是這個組織成立以來最瘋狂的姿態。
最瘋狂的時候,通常也是即將滅亡的時候。可是在它消亡之前,會在景國這尊巨人身上,撕咬出怎樣的傷口呢?
放眼整個現世歷史,還從來沒有一個組織,敢這樣站在景國面前。
就好像天公城的覆滅,並不是理想的窮途,反倒是解開了這頭凶獸的枷鎖。
那火炬被熄滅了,此後是長夜裡不絕的鬼祟!
「真是……夠勁啊!」
星月原的白玉京酒樓裡,一個面容奇古、左眼有一處豎著的刀疤的壯年男子,正獨坐九樓靠窗的位置,聽著酒客們的議論紛紛——
自薑真君在此建樓立宅,星月原結束了長期以來的混亂局面,治安大好。星月原乃關鍵之地,白玉京酒樓天下知名,南來北往,東通西達,天下行商,皆從此過。
景國人、齊國人、牧國人、楚國人、法家、佛家、儒家、墨家……往來無忌,魚龍混雜。
說這裡是天底下消息最靈通的地方,也不算誇張了。
平等國清晨才奉上仇鐵的屍體,下午這白玉京酒樓裡的酒客們,就討論上了。
這等消息,實在好飲。
面容奇古的壯年男子,身上還披著輕甲,久經沙場的氣質根本遮掩不住,一看就不好惹。
他舉起碗來,將面前的酒一飲而盡。
意猶未盡。
消息雖然很好,但還可以更好。
酒雖然不重要,但也……
窗外投進來的天光,被突兀地遮了一下。
一位不速之客,坐在了他的對面。
「夏侯烈,你說什麼夠勁?」
來者點名道姓,十分直接。
讓整個酒樓,都靜了一霎。
再看此人,身長手長,有些病瘦的樣子,不及夏侯烈那樣血氣旺盛。但眼神沉晦,有一種壓抑得極深的、歇斯底裡的瘋勁兒。
他是景國盪邪軍統帥,匡命。
荊國六護七衛,除皇室嫡系三軍外,都是一方諸侯。
其中號為【驍騎】者,乃荊國左護軍。
驍騎大都督夏侯烈,以身份而論,堪比宗王。抬眼看著眼前的人,呲牙一笑,舉起旁邊的酒罈來:「當然是說這酒,白玉京的好酒!」
說著為匡命也倒了一碗。
酒液如山泉,清澈的積在酒碗裡。
匡命並不去喝,甚至不去看:「看起來確實是很烈!」
「兩位客官可是對這酒不太滿意?確實,它不太配得上二位的身份!」白掌櫃今日客串跑堂,親自端菜過來——是很有點鍋香在的。白玉京酒樓名氣越來越大,服務倒也沒有原地踏步。
連玉嬋雖然已證神臨,在這種時候還是有些怯場,畢竟到店的是兩位霸國軍事統帥。尤其象國在景國面前向來是附庸的身份,可以說毫無話語權可言。
白掌櫃則不同,跟著東家已是什麼場面都見過了。這會還有心情推銷:「小店全新推出證道酒!感鎮河真君之道韻而生,得天道之造化,有氣機之無窮——」
「我沒帶錢。」夏侯烈截斷了他。
白掌櫃笑容不改:「瞧您說的,您這樣的貴客,小店是提供掛帳服務的。」
「可以啊。」夏侯烈往前一努嘴:「掛他帳上。」
「本人滴酒不沾!」匡命說。
「客官慢用!」白掌櫃笑容滿面地把菜放下,風度翩翩地轉身走了。
夏侯烈對匡命笑道:「估計我下次過來,白掌櫃就不會親自給我上菜了。」
「你待他倒是寬容。」匡命意有所指地說。
向來以暴烈著稱的夏侯大都督,今天已經笑了很多次。
「我對人才一向寬容!」夏侯烈笑著道:「他若肯來荊國,驍騎副督虛位以待!」
「我說夏侯都督怎麼隻身離國。」匡命道:「原是招攬人才來了!」
「左右無事,閑來逛逛!」夏侯烈看著匡命:「倒是你,堂堂八甲統帥,不好好待在景國,也出來瞎晃悠,被人殺了怎麼辦?現在外面多危險啊!」
荊國未來數十年的國策已定,基本不再外拓,全力備戰神霄。
他們這些半軍半王的軍府領袖,也就相對自由,可以多分一點時間在修行上。
驍騎大都督咧開了嘴:「宗掌教還能去找鎮河真君負責嗎?」
「你這是說的哪裡話?」匡命這時候也帶笑,但笑起來比不笑更陰冷:「我和驍騎大都督坐在一起吃飯,我要是出了事,肯定是都督的責任吶。」
平等國的優勢正在於此,他們是光腳的,他們可以永遠蟄伏,只在殺戮的時候露頭。景國作為中央帝國,卻不可能永遠龜縮在國境內,需要向諸天萬界施加影響力。
平等國膽敢對景國宣戰,就是想用不設限的血腥報復,逼景國對伯魯放手。
讓家大業大的,忍讓撒潑打滾的。
但景國絕不可能在這時候妥協!
他們不僅要予平等國更殘酷的鎮壓。
如樓約,如他匡命,也還一再地出來,顯示存在。以表示平等國的威脅根本不具備力量。
當然,前提是做好了周全的準備。
「你說說你,我就吃個飯——」夏侯烈拿起筷子,抱怨道:「你說得多晦氣。」
「晦氣的事兒多了!」匡命面無表情:「不多這一件。」
夏侯烈看了看他的臉色,嘆了一聲:「仇鐵這人我知道。」
「他已經卸甲歸田,修身養性多年。因為憂心國事,才出來做些事情。因為靖天六友之死,才做了這個河官。」
「竟就這麼被殺了。」
他一拍桌子:「這個世界還有公道可言嗎?還有王法嗎?」
酒樓中人紛紛側目。
「小青羊」也在樓梯口探出一個機靈的腦門來。
夏侯烈大大咧咧地一擺手:「放心!不打架!純聊天!」
褚么眨了眨眼睛,以一種無害的姿態,慢慢舉起一個果盤:「給兩位貴客送一份應季的水果!」
他小跑上來,將果盤放好,又小跑著回去了。
夏侯烈看回匡命,義正辭嚴:「匡兄,只要景國一句話,荊國願意替你們追責!」
「倒不必勞煩貴國。」匡命平靜地道:「今天既然聊到這裡,就順便說一下,我們追查到了平等國護道人吳巳的真實身份,是你們荊國人。鏡世台前去拿人的時候,希望貴國能予以配合。」
「好說。」夏侯烈非常乾脆:「如在驍騎府,我讓人綁了送過來。如在其它軍府,我幫你去溝通!」
「夏侯大都督不問那人是誰?」匡命看著他。
「既然選擇加入平等國,那就不是荊國人。」夏侯烈咧開一個殘忍的笑容:「你們不動手,我們也要動手。」
「如此說來……」匡命眸光微垂:「目前我們還在一條路上。」
「至少在這個時候,我們沒有必要分開走。」夏侯烈吃了一顆樹莓,染得嘴角帶紅:「我是說——等會我送你?」
「不用了。」匡命道:「我享受危險!」
夏侯烈很是為他著想:「平等國猖獗成這樣,竟敢對堂堂中央帝國,發起同態殺戮。固然可恨,也需警醒。你應該知道,這件事情最可怕的是什麼——不知道誰是平等國,所有人都可以是平等國。你們一定要小心!」
這的確是最危險的可能。
平等國現在一副狗急跳牆的樣子,對景國所有人展開無差別報復。若有人在其中渾水摸魚,平等國肯定也只會承認。
那時候才真叫風聲鶴唳。
匡命的眼神危險起來:「誰都可以是平等國。假如荊國人是,景國人也能是,我是說假如!「
「那太醜陋了。何至於此?」夏侯烈手裡的筷子始終沒有放開,他看著樓下,那裡有幾條狗正在搶食。「我們畢竟是坐下來吃飯的人。」
「我視此為約定。」匡命達到了目的,也不浪費時間,站起身來:「那麼夏侯大都督,用餐愉快。」
他轉身下樓,在一樓恰好看到了避讓不及的連玉嬋。
「連敬之的女兒。」他看著面前這位面容精緻的女子:「我記得你。」
連玉嬋抿了抿唇:「見過匡帥。」
「我記得你們酒樓以前還有個叫林羨的,他已經回國去了。」匡命淡聲道:「小國培養人才不易,那是個不忘本的。」
連玉嬋沉默一會,還是道:「我想是人各有志吧。」
匡命看著她。
她倒是站定了,雖有很明顯的緊張,但沒有立即跪下。
不遠處櫃檯後的白玉瑕,已經走了過來。
那個叫褚么的少年最有意思,手居然搭上了劍柄!
匡命略想了想,最後只是一笑:「代我向薑真君問好。」
而便一腳踩進門外的天光裡,直接離開了。
……
……
一個裹在黑袍裡的身影,帶著外間烈日的餘溫,擠進房間裡來。
這是位於海門島的一處酒樓,也兼著客棧的生意。
「春天還沒結束,就已經這麼熱了,看來會是一個難熬的夏季!」楚江王走進來就抱怨。
「海上是要熱一些。中古天路的崩塌,大概也有些影響。」尹觀坐在已經搭建好的祭壇中央,看向楚江王,笑了笑:「行動就要開始了,你怎麼過來了?」
「情況有了變化。」楚江王道:「計劃要稍微調整一下。」
她遞過一份手冊:「我寫了個冊子,你看看。」
尹觀接過冊子,大略地掃了一下,便抬起眼睛:「拿所有同事的性命,來換我的周全,是不是稍微有那麼一點殘忍?」
楚江王平靜地道:「只是一點細微的調整,我不會讓他們察覺異常。」
「我當然相信你的能力。」尹觀道:「且我相信,以你的布局手段,就算他們到時候察覺了,也來不及反抗。」
他微微一笑:「但——不予通過。」
「為什麼?」楚江王不理解:「這次行動比你想象的更危險,你根本不知道景國到底下了怎樣的決心!這些人的生死,對你重要嗎?」
秦廣王笑道:「我如果說重要,被我親手殺掉的那些,肯定不能同意。被我拋棄的那些,更是做鬼都要來找我。」
楚江王靜靜看著他,等他的回答。
他卻問道:「你知道為什麼地獄無門這麼殘酷,任務非常危險,我這個做首領的還無情無義,隨時都會拋棄他們——卻還是越來越壯大嗎?」
他自己回答道:「因為我從不畫餅,該給的一定給。我讓他們賣命,我就給他們賣命的價格。」
「也因為在所有危險的任務裡,我總站在最危險的地方,承擔最危險的部分。」
「我都能活下來,一步步地變得更強。他們才覺得,他們也有希望。」
地獄無門的首領坐在那裡,他在明朗的房間裡微笑的時候,竟然有幾分純良的感覺,哪怕是身下那陰森的祭壇,也不能將他晦去:「若像你這麼做,地獄無門就不存在了。」
「地獄無門存不存在,有什麼緊要?」楚江王仍然不能理解:「你存在就夠了。以後還可以有地獄一門,地獄二門,地獄三門。」
尹觀一時沒有說話。
他坐在那裡,四處看了看這房間,微笑道:「這些年四處漂泊,在客棧住久了,有時候一個恍惚,竟也覺得像個家。」
感謝書友「多喜樂長吉祥」成為本書盟主!
是為赤心巡天第815盟!
感謝書友「春風盈袖」成為本書盟主!
是為赤心巡天第816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