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插科打諢地一鬧, 卿如是心底反倒沒那麼緊張了。她舉著夜明珠, 悉聽月隴西的吩咐, 眼看他循著夜明珠的幽光,駕輕就熟地按下一處處機關,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這裡是扈沽城最好的地段。」月隴西忽道, 「一般來說,能在這個位置修建府邸的, 要嘛是皇親國戚, 要嘛是朝中權貴, 根基穩,所以建在這裡的府邸被徹底翻修的幾率很小, 不徹底翻修就不會動這片土,下面的密室格局也就很難被毀壞。若不是陛下要建造國學府,這裡就算再過一次百年,也不會被破壞。」
「再過百年?」卿如是輕易抓住了他話中關鍵, 「你的意思是,這座密室已經過了一次百年?」
月隴西坦然道,「是。不知你有沒有聽說過,當年我祖上修建密室的事?時過百年, 坊間都快要忘了有這麼一回事, 幾乎成了傳說。」
卿如是沒吭聲。
她看到《史冊》裡記載得有模有樣,心底就相信是有密室存在的。
如今月隴西這個月一鳴後人親自帶她到了此處, 那麼毫無疑問,月隴西帶她來的地方, 就是百年前月一鳴修建的密室。
可他方才在房間裡的時候告訴她這間密室和崇文遺作有關。
月一鳴修建的密室,為何會與崇文遺作有關呢。
她心底已有答案,但難以置信。若換作從前,她是拒絕深想下去的,而今認識了月隴西,她竟對月氏有了些許改觀,拒絕深想下去變成了難以置信。再然後呢?事實會逼著她相信嗎?
兩人一路無話,月隴西也不再誘她開口,再往深處走涼意會更重,吸入肺腑對身體不好。
機關重重,他一步未錯。卿如是有些懷疑,想問他為何會對此處這般熟悉,尚未開口,月隴西摟住她的腰,「還要再跳一次。」
卿如是瞪大眼:「???」來不及反應,他指尖拈著的石子飛出去,砸在頭頂石壁上。
瞬間,兩人腳下一空,雙雙墜。落。
月隴西一手按在她的腰上將她攬緊,另一手護在她的後腦勺,分明是下落的危急時刻,他在石壁四處借力,微喘著氣,卻還有心思同她說,「腰真的細。」
卿如是不想說話,要不是對此處不熟,害怕借力時踩到什麼致命機關,她寧願自己跳。此時附在他胸膛,環住他的腰,陰冷的風劃過側臉,像冰刀子似的,她把臉埋進他的衣襟口,擋擋。
再次穩穩落地,月隴西垂眸看她,輕笑道,「那晚讓你摸你不摸,原來喜歡埋著。」
卿如是退開他些,不說話。月隴西握住她的手,「現在可以走梯子了。下面都完好無損。」
「這離地面不知多麼遠了。」卿如是喃喃著,「藏這麼深,是因為對你祖上來說重要嗎?」
月隴西「嗯」了一聲,「想來是罷。他建造密室那時候,已經沒多久可活了,耗費心血,就為了將崇文的遺作藏起來,讓它百年不朽,得以留存。如果不是對他來說重要,何必要這麼做呢。」
她垂眸,沒有搭話。
通道幽暗,向下望去,石梯的顏色好像也愈漸加深,最後形成一個深邃的無底洞,盡是黑色。
但她知道,黑色的盡頭就是希望和不可預期的一切。
道路漫長,她心跳如鼓。竟不知沸騰的血究竟是為了那些原本該在火海中覆滅的一切,還是為了當年的真相。
這是頭一回,她的認知出現了一絲裂縫,像是冰冷瓷瓶上龜裂開來的輕細蛛紋,隨著往後磋磨,會愈漸加深,擴大,最後盤根錯節,一擊即碎,徹底被瓦解。
一片幽靜中,水滴落下的「滴答」聲傳來,卿如是蹙眉,回神抬眸,眼前是一堵牆。走到頭了。
月隴西不知觸碰了哪處的機關,幾個彈指過後,石牆緩緩打開。他毫不遲疑地帶著她往裡走,急切地要將事實真相擺在她面前。
石門一入則合。
密室也不過就是一間房的大小。擺放著書架、箱子、香爐,還有床榻、書桌……與崇文曾住的雅廬格局大致無差。
卿如是恍若置身前世的夢中。
好幾個大箱子堆在牆角,沒有上鎖,她走過去直接跪坐在地上,急不可耐地打開。
陳舊到泛黃的書籍文稿就像是一朵朵枯萎凋零的花,靜躺在祭奠它們的棺槨中,她有多喜愛這些曾一度傲然枝頭的嬌花,又有多憐惜化作一抔黃土的它們。
還好,不過是凋零,失去了顏色。其骨猶在。
一箱箱打開,她已亂了方寸,幾乎是要撲倒在書堆中,一本本地翻、一本本地確認字跡、火燒的痕跡。最後只能緊抓住箱子,指甲陷在有些腐朽的木頭中。
她渾身都在顫抖,咬緊牙關不讓自己發出聲音來。夜明珠的光足以照明整間密室,襯得她淚珠晶瑩,折射出動人心魄的光芒。
時隔十年,或者說時隔百年,她又見到了崇文所有的著作,所有。
「月一鳴……」她喃喃著,有些過深的認知搖搖欲墜。
惠帝下令焚書那日,月一鳴把她從牢中保釋出來,風輕雲淡地笑說,「秦卿,不想去看看嗎?我給你在雅廬外邊留了絕佳的位置。」
監察焚書整個事件的官員就是他的下屬,他說絕佳位置,秦卿自然以為是譏諷,是為了讓她去親眼目睹自己一整年的心血、崇文一生的心血盡數覆滅。
「月一鳴,我以為你……我看錯你了……」她恨死了月一鳴,卻沒有時間與他多說,幾乎是牢門打開的一瞬間,她就衝了出去,鞋都來不及穿,拼了命地往雅廬跑。
路上遇到太多人,太多曾經與她笑臉相迎的崇文黨,如今卻都避她如蛇蠍,無一人助她,眼睜睜看著她光腳朝郊外的方向去。她搶了別人的馬,一路疾馳。
可是等她到的時候雅廬已經被官兵包圍了,密密麻麻的人在外層指指點點,外圍的官兵把她放了進去,裡層的官兵卻不許。他們所站之地已離雅廬足夠近,再近怕是會有危險。
月一鳴口中的最佳的位置,也就指外圍和裡層官兵之間。
但她不是來看焚書的啊。
她來得快,月一鳴也來得快,仿佛就一直跟在她身後。幾乎是她撲到內層官兵阻攔她的刀柄上那一瞬間,月一鳴從背後把她給拎了起來。
他拎住她的那刻,監察官員命人點了火,火起得很猛,轟然卷出的火舌幾乎要舔舐過她的臉,可她不停掙扎,執意要衝進雅廬。為了讓她冷靜,月一鳴讓人打了兩桶水,將她從頭淋到腳。
縱然她全身濕透,卻不見得會清醒,她還是衝進了雅廬。
這回月一鳴就沒有攔得住她了。
她想憑藉一人之力救書根本就不可能,但她沒有別的辦法,困獸猶鬥,抵死掙扎,除了這些她什麼都做不了。
外圍的人中不知有多少與她稱兄道弟過的崇文黨,可是崇文死後,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幫她。
從始至終只有她一個人。
火勢愈來愈猛,她也不知是哭得眼前模糊了,還是煙霧太大遮住了視線。
無論官兵還是平民,紛紛冷眼瞧著,像是在譏她異想天開。
濕透的衣衫正好保她沒有被燒傷,但煙霧一旦吸入口鼻,終究撐不了多久。
最後她的身體不堪重負,逕自暈過去,耳邊只剩下一片嘈雜。
醒來後見到的第一個人是月一鳴。他說,是官兵將她救出來的,崇文的書並著雅廬,全都被燒毀了。
騙她。為什麼騙她?
卿如是忽然想起《史冊》中說,自月一鳴將她囚於西閣開始,她一直在被惠帝監視,一舉一動,一言一行。
想必不是從她被囚禁西閣開始,而是從她闖進雅廬救書開始,一直有高手潛藏在暗處監視。
這也就解釋了為何她剛修復好第一篇文章,還沒踏出門就被月一鳴逮了回來。倘若她當時踏出了那道門,監視她的人會直接殺了她嗎?
卿如是不清楚,但她還記得月一鳴逮住她後就直接撕毀了那篇文章,禁她的足,三日後又廢她的手。由此可見……她若真跨出那道門檻,監視的人真能殺了她。
來到晟朝之後,所有人都跟她說,是月一鳴親自進雅廬將她救出來的。
如今又讓她曉得,當年的書沒有被燒毀,全被月一鳴保了下來。
所以,當時他在獄中對她說的「最佳位置」,是指最方便她闖進去救書的位置,他就是故意要她衝進雅廬救書,然後再趁勢救她。官員不顧及秦卿的性命,卻要顧及月一鳴的性命,那麼他的手下滅火就有了合理的解釋。
她醒後身上沒有一處燒傷,沒有一處。所以那桶水也不是為了讓她清醒的,或許摻了藥,又或許是別的,當時她無暇顧及,如今想來竟處處都是細節。
月一鳴為什麼要保下書?為什麼要保下她?
卿如是死摳著箱子,有些從未有過的情緒在心底瘋狂滋生,從未涉足過的領域她想不明白,她不關心風花雪月,但好歹人心都是肉長的。
她隱隱有一個猜測,可她從未循著那樣的軌跡去想過,不知如何想下去。更何況如今月一鳴的人已死,她也不知道如何確定那些風月。
月隴西蹲在她身旁,笑吟吟地拿袖子給她擦眼淚,「怎麼還哭上了?我祖上背著月家藏書的事情感動到你了不成?那……你想到了什麼,為何為他哭?」
他最後幾個字音色壓得很低,輕啞不可聞,倒像是亦有幾分哽咽。
良久,卿如是平緩了情緒,逐字逐句地對他道,「我沒有為他哭。的確是他藏書的事,感動到了我。我沒想過,當年叱吒風雲的月氏嬌子,意氣風發的月相爺,會是崇文黨。」
月隴西:「……」這回邏輯倒是通的,救書救火救你,是因為他是潛伏已久的崇文黨,說得過去,他竟然無法反駁。
須臾,月隴西不甘心,又問,「除此以外呢?你知道他是崇文黨了,沒想到別的了嗎?」
卿如是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