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如是兩隻耳朵都癢起來, 當即上岸, 赤。裸的腳丫子就這麼踩在地上, 想去拿鞋襪,剛走幾步,月隴西再次搶先把她的鞋襪拎起來, 背到身後去。
卿如是:「……」
「我不是有意冒犯你的。」月隴西慢悠悠地敘述著,「我害怕你閉過氣去, 才出此下策。保證沒有下回了, 以後絕對不給你渡氣了還不成嗎?你不在的這幾晚上, 我翻來覆去做噩夢,睡都睡不著。你看, 我這麼好看一張臉被磋磨成什麼樣了。」
說著,他歪頭擋在卿如是眼前,偏要給她看。
卿如是縮著脖子表示自己不想看。
「跟我回竹院罷,你在這裡多打擾伯父伯母啊。」月隴西把書還給她, 不待她反應,一把將她抱起來,在她的驚呼與掙扎中蹲下身,讓她坐在自己懷裡, 「小祖宗, 這麼踩腳都髒了。」
說著,他伸手在荷塘裡撩了撩水, 輕捋過她的足底。
「你做什麼?!」卿如是被刺激了下,險些一巴掌連書帶手給他覆臉上, 拼命才克制住了,手緊緊握住腰間長鞭,試圖恐嚇。
瞧她這激烈的模樣,月隴西笑出聲,「又忍不住要理我了?我給你洗乾淨,穿襪子啊。」
「你放下我!」卿如是呵斥他。
月隴西埋頭繼續洗,嘴角斜斜抿著笑,並不理會她。
荷塘邊一樹枝葉剪碎了光,光影斑駁,在他的青絲和綰發的髮簪上輕輕搖晃,髮絲縷縷舔過他的側臉,於眉梢拂過。
那髮簪是淡紫色的,風渦紋,與他今日深紫色的錦裳相襯。簪尾似乎還刻著字,但光影胡亂晃悠,她瞧不清楚上邊刻著什麼,一時怔愣住了。
他的手指修長,指腹沾了水,細細撫過足底,一股奇異的感覺從足心發散開,酥酥麻麻地,逐漸傳到心口,卿如是忍不住蜷縮了下腳趾。
月隴西注意到了,指尖故意輕撚過她的腳趾,瑩潤粉白的腳指頭再次無意識地蜷了蜷。
他覺得有趣,抬眸看她,發現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頭髮上,以為她喜歡這根簪子,便稍低頭,「拔下來,送你了。」
卿如是挺想知道那簪上刻著什麼字,便沒客氣,伸手拔了下來,拔下來後又擔心他的頭髮會散掉,握住簪子,她悄悄瞧了眼,沒散,隨即摸到自己頭上的簪子,也拔了一根下來。
她腦袋上的簪子多,倒是不怕散。隨意拔了根,恰好是淡紫色的,琉璃珠子串成,她給月隴西插上,固定住。
月隴西微挑眉看她,「?」眼角的風情都快要溢出來。
「看什麼看,要還給我的。」卿如是不解風情,一本正經道。
月隴西:「……」好罷。
卿如是方瞧過簪上的字:曀曀其陰,虺虺其雷,寤言不寐,願言則懷。
她思忖著,忽覺足底被暖意包裹住,垂眸去看,月隴西正用衣擺給她擦拭雙足,她噌地臉紅,別過頭推他,低叱道,「放我下來。」
月隴西笑,「別不好意思,伺候小祖宗是我應該做的。」他不為所動,待仔細擦完,遂又悉心給她穿上襪子,站起身抱著她,手中還拎著她的鞋。
沒給她穿鞋,以免她掙扎下來直接跑了,屆時又躲著他。
「你往哪兒抱啊?」卿如是見他逕自繞過卿父的院子,擰眉羞憤道,「我不跟你去竹院!」
「噓。」月隴西壓低聲音提醒她,「前邊的人可多起來了,你這般大吼大叫,是要惹人圍觀的。」
卿如是一愣,掀起眼簾果然瞧見廊上迎面走來一群考生,正互相擺談方才的文章,她微惱,焦急地打開青皮書擋住自己的臉,心中默念著「別看我別看我」。
「請世子安。」有人迎上來請安,後面的不甘示弱,接踵而至。於是整齊劃一的問好聲在卿如是耳畔響起。
「世子好。」還一批接著一批。
卿如是縮著腳,身體僵硬,動也不敢動。生怕一有動靜便招人問候到她。
「世子。」是蕭殷的聲音,依舊是波瀾不驚的調。
「嗯。」月隴西開口,「這幾日長老怕是沒空處理三審,就不必先拿去給他了。你跟我來。」
蕭殷頷首。
兩人往竹院的方向繼續走,待到周遭冷清了,月隴西繼續道,「我與父親商議過,待你入國學府後,便由刑部尚書餘大人教導著,這幾日若是無事,多去與他交流。他和你,很有些淵源。若你受不了這個罪,同我說,我給你換。」
蕭殷沒有說話,似在斟酌。
卿如是緩緩將青皮書拿下來,沉吟著望向蕭殷。所謂的淵源是何意?這位刑部尚書餘大人已在刑部任職二十年,蕭殷幼時入獄,難道和這位餘大人有關?
半晌,蕭殷篤定道,「多謝世子,草民感激不盡。當年餘大人秉公執法,清正廉明,實乃晚輩楷模。況且是非恩怨已過去多年,草民既然選了這條路,就不會被私怨左右,辜負世子的栽培。」
一聲輕笑入耳,卿如是抬眸看向月隴西。他微勾著唇,別有深意地說道,「蕭殷,若一個人平日裡能完完全全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緒,那對這人來說,壓抑自己就是小事。可若是壓抑太久,情緒總會崩潰,等控制不住的時候,殺人放火就算小事了。你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可能完全不在意當年的事。」
蕭殷明顯愣了下,有種被看破心思的怔然,一瞬,又收斂起來,低聲道,「所以,世子的意思是……?」
「如果清楚知道有一件事自己一定會去做,那就不要等控制不住的時候下手,沒了理智的你,一定會輸得很慘。要下手,就要趁著自己還有理智,能清醒佈局的時候下手。」月隴西話鋒一轉,「否則,就遠離那件會讓自己失控的事。」
頓了頓,他的手緊了緊懷裡的人,笑著補充道,「還有,人也是一樣。」
蕭殷一頓,目光幾不可察地從卿如是臉上滑過,當即施禮,「多謝世子教誨。」
「餘大人的事,我多等你幾日,考慮清楚,五選時再告訴我你的選擇。」月隴西收斂起笑意,肅然道,「至於另一個,就不必選了,直接遠離。」
「……是。」蕭殷頷首告退。
卿如是望著他離開的方向,好半晌回不了神。
她忽然想起他們一起查案回城,坐在馬車上時蕭殷說的話。他說自己有個不好的習慣,睡覺前還有洗澡時都會忍不住去摳心口的疤。
當時只覺好笑,此時想來,竟有點辛酸。
幼時的疤痕必定早已結痂脫落,覆蓋其上的死人皮也早就和他的肉長在了一起,不會再生出任何癢意招惹他去觸碰。
他總是在閒時觸碰,並不是因為癢,而是因為有些難以忘懷的東西紮根在心底,有意無意撓著心口的傷痕,每撓一下,滿手的血,淨是痛楚,那感覺容易讓人上癮,也會讓人永遠無法忘記。
最終,他會永世銘記曾經的難過與仇恨,帶著這些陰暗的東西慢慢往上爬,往上爬……直到所擁有的權利能讓他肆無忌憚地殺人,毫無顧忌地去摧毀他記憶中毀滅了他的那一切。
的確是個不好的習慣。
卿如是微蹙起眉,不知道自己已被放在了石凳上,待回過神時,月隴西攫住了她的下頜,將她的腦袋掰正,「小祖宗別看他,看我。」
「……」卿如是撇開他的手,垂眸睨著蹲在自己面前的他,沒說話,默默去拿他手中的鞋。
被月隴西輕巧躲過,他的手肘抵住膝蓋,撐著下顎朝她笑,「還生氣呢?小祖宗若是覺得吃了虧,那就把我給你的氣渡回來罷?嗯,把我留在你身體裡的東西還給我,我絕對不生你的氣。」
卿如是擰眉,經他提醒,那種濡濕滑溜的感覺仿佛又攪弄在口中,她一想到那晚兩人口對著口,唾液都能流到對方嘴裡去,整張臉都忍不住皺起來,頗為嫌惡地別過眼,再想一會簡直就要吐出來。
「小祖宗,你這表情活像是我那晚喂你吃了滿口的蒼蠅。」月隴西有點紮心,難道就只有他自己樂在其中嗎?
他兩輩子合在一起也是頭一回,雖沒有經驗,但也算不上青澀,都是正常男人,那種書也不是沒看過,洞房前有關於那方面的所有細緻描寫他都專程讀來學習了的,所以吻她的時候自認為吻技也不是那麼糟糕,反正,不至於一點美好感受都沒有給她罷?
好了,就算沒有……也沒這麼噁心罷?卿如是的表情可以說是很嫌棄了。
他唉聲歎氣,佯裝無奈,「那不如你來說,要如何才肯原諒我啊?」月隴西拿了把小凳子垛在她面前,保持能望著她的角度。
瞧他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卿如是再不給點回應似乎也不大好,她倒不是生氣,就是覺得奇怪,莫名地不想理會他,此時看他這般,又想賣他個面子,「你這兩天別跟我說話我就原諒你了。」
月隴西:「……」他滯澀片刻,慢吞吞地問,「沒有第二條路了嗎?」
卿如是:「那你別看我,我暫時也不想看見你,我們避幾日就好了。」
月隴西果斷道:「我選一。」頓了頓,他舉起手,發言道,「那你能搬回來住了嗎?」
卿如是勉為其難地點點頭。
「最後一個問題。」他淡笑著,好奇問道,「我若實在忍不住想和你說話,該怎麼辦?你就住在我隔壁,我豈能忍住不跟你講一個字?」
卿如是十分糾結地擰著眉,「到時候再說罷。」她攤手,「把鞋子還給我。」
月隴西遞給她了一隻,在她狐疑的眼神中,抬起她的腳,幫她穿。
這回卿如是沒有排斥,自己穿好另一隻,自顧自回到房間,關上門看書去了。
站在門外,月隴西鬆了口氣,很快又浮起笑意。
經歷過這一回,月隴西算是長了教訓,不敢再隨意逾距耍流。氓。他認為,策略應該是這樣的:先儘快把人給娶到手,再隨意逾距耍流。氓。
他「唔」地沉吟,兀自點了點頭,坐在書桌後,心底惦念著要如何讓卿如是答應這門親事。
他不希望像前世一樣,在她對自己沒有任何感情的基礎上就接她入府來。縱然當時是為了讓惠帝不殺她,自己向惠帝提出的「良策」,但總歸算是強迫了她。
不知不覺入了深夜。月隴西想得腦仁疼,對他來說,沒什麼是不好解決的,偏生就是沾上卿如是的事情,就什麼都不好解決。只要卿如是不喜歡他,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在不被逼迫的情況下答應嫁給他。
他皺著眉,抬眸望向窗外,燈火幽微,竹風輕漾,前世也是在這樣一片寂靜中,他獨自度過了七年。耳畔沒有她的吵嚷,沒有她的叫囂,眼前沒有她上躥下跳整日只想著往府外跑,也沒有她氣狠了拔出鞭子狠狠笞地,都沒有。一片寂靜。
忽地,他反應過來,卿如是已在房中帶了一整下午,什麼聲音都沒有。他趕忙起身去敲門,喚她。
無人回應,他便自己開了門走進去,發現卿如是就躺在榻上,銀狐毯子連著書本滑到了地上,她的眉頭皺得很緊,淺發被汗水打濕,貼在額邊和頸間,蜷縮著身子,雙手捂著小腹,以一種極其彆扭的姿勢睡著了。
月隴西蹙眉,蹲身摸了摸她的額頭,有點燙,又去摸她的手,卻是冰涼的。
「卿卿?」他一邊嘗試喚醒她,一邊將她抱起來放在床上,用兩床被子蓋住,又出門吩咐小廝去叫大夫,自己打了涼水,拿巾帕沾了給她降腦袋的溫,順便擦汗。
小廝跑腿快,知道西爺著急,拉著大夫跑得也快,不消片刻把人帶到。大夫的說法和月隴西猜測得無甚差別,風寒碰上月事,身體比平日裡虛弱些,便發起高燒。
月隴西讓大夫去開藥,並喚小廝去抓藥來煎,又吩咐大夫明日一早再來一趟。
他關了兜冷風的窗,坐在床邊,脫下卿如是的鞋襪,把她的腳捂在自己腹部暖著,暖一會又起身給她擦汗,換過冷帕子,繼續敷在額間。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敲門,月隴西微蹙眉,有些不悅,仍是起身去開了。
斟隱站在外邊沒有進屋,神色凝重,施過禮後,他低聲對月隴西稟道,「屬下奉世子之命一直緊盯著月長老,原本這幾日長老忙著處理侍衛的事,無暇顧及其他,但不知怎麼地,今日去了一趟月府,與將軍長談許久,出府時將軍便派了幾名丫鬟過來,現在……應該快要到門口了。」
「丫鬟?」月隴西的眉皺得更深了些,思忖一瞬,他便想明白了,繃緊唇線,沉默著,視線越過斟隱看向院外,竹林深處影影綽綽幾道人影,淺桃色的衣裙,挑著水紅的燈籠。
他頗感無奈,問斟隱,「長老可有和你說什麼?」
斟隱緩緩點頭,「長老說,世子將侍衛的事捅出來,是世子先不仁,就休要怪他不義。月氏族中雖不再插手出仕子弟的姻親婚配,但女帝覆滅不久,如今月氏剛重新站穩腳跟,豈容崇文黨混入月氏血脈之中?要屬下轉告世子,趁早將卿姑娘送回去,莫要揪扯不清……」
月隴西冷聲笑了,極淺的笑容,墨色的眸子逐漸深邃陰沉。
幾名丫鬟走至院中,領頭的瞧見站在門口的月隴西,便上前施禮,正色道,「請世子安。將軍讓奴婢來伺候世子,並轉告世子,若是缺丫鬟,盡可以從府中帶些調。教好的來。卿姑娘金枝玉葉,世子再如何玩鬧也不可壞了規矩,遣人當丫鬟使喚,欠了禮數。還請世子早些將卿姑娘送回去,以後也少些往來。」
語畢,另有一名丫鬟站出來。那丫鬟生得花容月貌,體態豐腴,桃色的衣裙更襯她冰肌雪膚,她似有些羞怯,吞吞吐吐道,「將軍還說,世子可先、先收、收房,待世子的心定了,再娶妻不遲……」
斟隱不動聲色地抬眸剜了那丫鬟一眼。花裡胡哨地,就這般庸脂俗粉也好意思說什麼讓世子先收房。
相比較而言,月隴西的反應淡定得多,他抬眸掃過幾名丫鬟,「母親可知道此事?」
「郡主不知。」領頭的丫鬟又說道,「奴婢們都是將軍遣來的。」
正此時,小廝的藥煎好,遞了過來。月隴西眼皮都懶得撩,垂眸把玩藥碗,「父親不過是讓你們來伺候我,你們三言兩語就想勾。引我收房,我出身矜貴,為何要和你們這些卑賤的粗使丫鬟行那夫妻之事?回去問過母親再來罷。」
他平日裡穩重謙和,從未對下人惡語相向,此番出言惡毒,又擺出身份來,倒惹得領事的丫鬟愣了愣,但好歹受過月府調。教,也見過些世面,斟酌一番後當即帶著人施禮告退,回去上報郡主。
「世子……?」斟隱望著幾名丫鬟的去向,有些擔憂。
月隴西低頭淺抿了口藥,有些燙,還有些苦,「去拿些蜜餞和果糖來。順便把我的摺扇也拿過來。」
斟隱:「……」世子,您分個輕重緩急先?
見他不急,斟隱心中也安定了些,兀自去拿物什。
月隴西坐到茶桌邊,接過摺扇輕輕扇著藥,淡淡的草藥在鼻尖縈繞,實在不好聞,他蹙了蹙眉,想起從前的事。秦卿在西閣那十年幾乎天天吃藥,藥很苦,她總是蹙著眉,不喜歡吃藥,望著窗外拖許久,久到藥涼了也不想喝,最後都是他一口口喂的。
原本他喂的她更不想喝,但一旦跟她玩遊戲,用藥跟她賭,激得起她的鬥志,她就願意喝。常常都是她輸了喝一口,他輸了喝一口,來來回回,她喝了多少,他就喝了多少。
沒辦法,他要是不輸、不喝,秦卿就會看破他的計謀,更不願意喝。
後來他發現,只要與她爭辯有關於崇文的一切,總能燃起她的鬥志,為了他們悖世的思想,她願意活下去,願意主動去喝藥。但往往堅持不了多久,又會被現實打敗,喪失信心。
他很想告訴她,有名女子與她一樣有悖世的想法,他正在幫那名女子,告訴她惠帝的命數不長了。她堅持一下,再多堅持一下,就還她自由。
可是當時被監視的西閣沒有任何空隙讓他對她說出這些話,連寫都是奢侈。
他想盡一切辦法燃起她的鬥志,也想盡一切辦法從她口中套出崇文傳授給她的一切,只是想幫她修復好遺作。
要不動聲色地掩過惠帝的耳目做這些事情,真的很難。他每日風雨無阻地以教化她為掩飾,記下爭辯時她所說的一切,心底就會有些許得意,想像著女帝登基後,他修復好遺作,光明正大地拿給秦卿看,她會是什麼模樣。
可她沒能等到那一天。
吃再多的藥終究心病難醫。
秦卿死後那些年,他不止一次對女帝說:「如果你能明白我跟你講的那些故事,那些關於我和她的故事,就幫我完成最後的夙願罷。」
「你知道……我撐不下去了,好想去找她。」
月隴西手執勺子輕輕攪著藥碗,眸色漸漸清明。無論如何,這輩子他要明媒正娶,再不讓她為月氏不容,不教她吃那些苦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