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宮內,太皇太后在宮人的伺候下用過午膳,又讓宮女扶著在殿內走了幾圈,才緩緩靠在軟榻上。
她見伺候了自己幾十年的巧嬤嬤正抹眼淚,笑了笑,道:「阿巧,哭什麼。」
巧嬤嬤應了一聲,從小宮女手中接過美人拳,「老奴是高興,您的身子越來越好,等開了春,就能去御花園賞花了。」
太皇太后閉著眼養神,聽見這話,只是將嘴角往上勾了勾,「阿福還沒回宮?」
「是,這天雪下個不停,許是路上耽誤了,說不準眼下已經到了宮門外。」
太皇太后輕吟一聲,又問:「皇上那兒傳午膳了嗎?」
巧嬤嬤輕輕點頭,「傳了,方才崇德殿的小德子來傳話,陛下剛與臣工們商議完政事,等用了午膳,便來給您請安。」
太皇太后歎道:「他是個孝順孩子,你派個人去叮囑一聲,讓伺候的人都機靈些,外頭天冷,別讓皇上受了寒。」
「是。」巧嬤嬤躬身退到殿外,招來一名內侍,交代一番,讓他去崇德殿傳話。
外頭寒風刮得急,早上才清掃乾淨的地面,這會兒又積了巴掌厚的雪。
巧嬤嬤瞇著眼往宮門外看,漫天飛舞的雪花,看不清遠處的景物。
她正準備轉身進殿,一名小內侍急匆匆從朱紅的宮門裡跑進來。
巧嬤嬤忙問:「是不是福公公回來了?」
小內侍喘了口氣,道:「回嬤嬤的話,公公已經進了西門了。」
巧嬤嬤點點頭,快步走進內殿。
太皇太后靠在軟枕上,膝上披著細毯,手裡捧著小暖爐,似乎睡著了。
巧嬤嬤斟酌一下,正準備退出去,卻聽她道:「我聽到動靜,是不是阿福來了?」
「是,已經進西門了。」巧嬤嬤回轉上前。
太皇太后慢慢睜開眼,「扶我坐起來吧。」
一行人很快到了殿外,福公公進去覆命,薛靜姝候在階下。
她們乘坐軟轎進宮,在宮牆外便下了轎,一路徒步疾行,又有風雪攔路,於她的身子而言,都是極大的考驗。
好在並未讓她在雪中久等,很快便有宮人出來傳喚。
方才進宮路上,慧香已經大致將宮裡的規矩跟她說了,眼下她垂首跟在宮人身後,緩緩步入殿內。
一進門,迎面暖香襲來,驟然間冷暖交替,喉間猛地發癢,她差點就要咳起來,忙強自壓下,一股熱氣從體內漫上臉頰,讓她蒼白的臉色多了幾分紅潤。
她緩了緩,恭敬下拜,「臣女薛靜姝拜見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千歲千歲千千歲。」
「快扶起來,」太皇太后道,「賜座。」
宮女搬了個繡墩放在殿上,薛靜姝又要拜下謝恩。
太皇太后道:「不必多禮,孩子,坐到我邊上來。」
「是。」薛靜姝緩步輕移,規規矩矩坐在繡墩上。
太皇太后又道:「抬起頭來讓我看看。」
薛靜姝依言抬頭,眼睫仍是低垂,不敢四處張望。
她的長相有幾分似她娘,二十年前都城內出了名的美人,卻比她更加出色,溫婉出塵的容貌,因在雪中凍了許久,身上也帶了幾分清列冷意,愈發動人心魄。
太皇太后止不住讚道:「好一個冰雪輕靈的姑娘。」
薛靜姝微微低頭,似有幾分羞意。
太皇太后語氣越發和善,「好孩子,不必拘束,說起來你還需喊我一聲姑祖母呢,都是一家人。」
太皇太后也姓薛,是承恩公薛老太爺嫡親的姐姐,論輩分,薛靜姝的確該稱她為姑祖母。
不過眼下,她倒不認為太皇太后是真的讓她如此稱呼,只輕輕點頭,「是。」
「今年多大了?」
「十七。」薛靜姝道。
一般女子十四歲開始議親,早則十五,晚則十六便要出嫁,如她這般到了十七歲,家裡還沒提起的,並非常態。
太皇太后卻只點了點頭,又問:「我聽聞你這些年離家住在城外,平日裡都做些什麼?」
薛靜姝道:「庵堂內日子清閒,往日只看幾本雜書打發時間。」
尋常女子待字閨中,不說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總要有一兩樣會的,女紅針線不要求精湛,關鍵時候也要拿得出手。
她在山上無人教導,也沒有富餘的錢銀去買那些東西,只看著庵堂內的雜書,懂了點岐黃之術的皮毛,天氣好時跟柳兒兩個去山裡摘點草藥木料,玩兒一樣自學調香。
今天馬車上柳兒說她身上帶著松香,大約就是昨日沾上的。
若是尋常大家閨秀,這個回答肯定不能讓人滿意,太皇太后卻點了點頭,贊同道:「不錯,咱們這樣的人家,不需要像別人一樣,這個要學那個要沾,還要伺候的人做什麼?看點書明些事理,養養性子最重要。平日裡都看什麼書?」
薛靜姝挑著說了幾本,其中有佛經,也有藥經。
太皇太后笑道:「你這小姑娘,看的書卻和我這老太婆差不多,也是你我有緣,日後你便多進宮來陪陪我,咱們也論論經。」
薛靜姝正要回話,殿外傳話的內監忽然高聲道:「皇上駕到——」
她心頭一跳,記起慧香的話,從繡墩上起來,垂首跪在地下。
屋內無聲無息跪了一片,只有太皇太后仍坐在上首。
一個沉穩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很快就跨進殿裡來。
薛靜姝低著頭,只看見一雙繡著金龍的皂靴從她身邊經過,帶來屋外一絲寒意。
「起吧。」皇帝目不斜視越過眾人,來到太皇太后座前行了個禮,「孫兒給皇祖母請安,皇祖母今日感覺如何?」
薛靜姝站起來退到一旁,沒有再坐。
太皇太后招招手,讓人給皇帝搬座,一邊笑道:「許久沒有這樣精神過了。」
巧嬤嬤在旁大著膽子插嘴,「太皇太后今日足足用了一碗珍珠米粥,又在殿內走了一盞茶時間,精力看著還很足吶。」
「哦?果真如此,李太醫當賞。」
太皇太后往地上看了一眼,「我看和太醫無關,來來去去吃的還是那些藥,沒見哪個真有華佗在世的本事。我呀,就是心情好,心裡暢快了。」
她為何高興,皇帝心裡一清二楚,此時他才跟著看向站在邊上的薛靜姝。
太皇太后忙道:「皇上可知這位姑娘是誰?」不等皇帝回答,又道:「她就是承恩公嫡次孫女,說起來,還是你的表妹。」
薛靜姝見他們提起她,只得又上前跪下,「臣女薛靜姝,拜見皇上。」
太皇太后道:「快坐下,自家人不必多禮。」
薛靜姝再次坐回繡墩,她能感覺有好幾道目光落在她身上,打量的,審視的,評估的,不一而足。
這讓她覺得如芒在背,卻又無可奈何,面上只得更加沉靜。
巧嬤嬤見場面沉默,試探道:「老奴方才見太皇太后與薛姑娘說話,說得可投緣了,難得見您這樣開懷。」
太皇太后笑道:「這孩子乖巧,對我胃口。皇上你方才說要賞李太醫,若真要賞,我看該賞你表妹才是!」
兩人這樣唱和,皇帝不想抹了太皇太后的面子,便道:「薛姑娘想要什麼賞賜?」
薛靜姝忙輕聲道:「太皇太后慈愛仁和,萬金之軀自有天祐,臣女不敢居功。」
太皇太后道:「傻姑娘,我給你掙了個賞,你還不要,須知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啦。」
薛靜姝嘴角噙笑,只是搖頭。
太皇太后便道:「賞賜可以不要,不過皇上,你和你表妹是初見,這見面禮可不能省,是不是?」
皇帝知道太皇太后無非是要他表個態,表明他對面前的女子滿意,並且通過賜禮,讓整個都城的人都知道他對她的滿意。
皇帝對此沒什麼異議,本來這名女子能夠站在這裡,就是他對太皇太后退讓的結果,既然已經退讓,那這表面功夫不妨做到底,權當讓這唯一與他親近的長輩高興。
他沖身後的內監道:「擬旨,賜承恩公嫡次孫女,珍珠一斗,寶石一匣,玉如意十柄,錦緞二十匹,金百兩。」
那內監快速記下,又躬身退了出去,顯然是去開庫準備了。
薛靜姝只好趕緊跪下,「多謝皇上。」
皇帝擺擺手,讓她起來。
這賞賜於皇家來說,不算厚重,可單單作為見面禮,又著實不薄。
太皇太后對此心滿意足,她久病未癒,強撐著說了這許多話,眼下精力就有點不足了,又見目的已經達到,便不再掩飾疲態,「好了,我也累了,不留你們,皇上,你替我送送這孩子吧。」
說著不等皇帝說什麼,又對巧嬤嬤道:「阿巧,扶我去休息。」
皇帝道:「皇祖母好好休息,孫兒改日再來。」
薛靜姝站起來行了一禮,見太皇太后去了後殿,皇帝又往外走,她想了想,只得低頭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