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身材高大,昂首闊步,一個步子抵得上薛靜姝兩個,轉眼就出了大殿,站在迴廊下。
薛靜姝從後頭看了他一眼,到了現在,她已經可以確定今日被宣進宮的目的——太皇太后恐怕要召她入後宮,而皇上本人對比並不樂意。
她雖常年住在城外,可天下易主這樣的大事多少有所耳聞,六年前先帝病重,眾皇子間的鬥爭從暗裡轉至明面,當時最有希望榮登大寶的,是楚貴妃所出的大皇子,和王皇后所出的太子,兩位皇子以及兩家外戚,也早已撕破臉皮,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所有人都在等,等著看誰是最後的贏家,是這天下真正的主人。
但誰也沒料到,最終從那場權利傾軋中走出的,是最默默無聞、最無背景的六皇子。
這位皇子一經登基,就展現出非凡的手段,短短幾年時間,便將整個朝堂牢牢把控在掌中,當年那些或驚才絕艷,或出身高貴的皇子,早已在時光的長流中,慢慢被人拋至腦後。
今上的才能、胸襟與城府無一不讓人誇讚,唯有一點令臣工們憂慮,便是他登基至今,後宮仍空無一人。
在皇帝還是皇子時,因生母地位卑微,外家人丁凋零,他也不曾表現出過人的能力,並不受先皇重視。
等到了成親的年紀,生母先一步去世,他請命為其守孝三年,先皇見是個不討喜的兒子,也不多問,由著他去。
三年後孝期剛過,卻逢先帝駕崩,皇帝召告天下,又要為先帝再守三年。
直到兩年前才出孝期,那時皇帝已經二十有一,朝堂上便有人提起封后冊妃之事。
皇帝聽聞,當場並沒有表現出不豫之色,然而往往數日之後,上書的大臣便會因各種事由被人參奏,或徇私,或受賄,或為家人所累,結局無外乎撤職丟官,更有甚者,連頂上人頭也不保。
幾次之後,大臣們摸清皇帝脾氣,更愛惜自己一條老命,再也沒人敢去老虎頭上拔毛,廣納後宮之事就一年年耽擱下來。
於此同時,關於皇帝的各種隱晦傳言,也在都城各大家之間暗暗流傳開來。
當然,薛靜姝並不知曉傳聞。她只知今日的事皇帝不樂意,她自己也絲毫不覺得歡喜。
只可惜她的意願,從來都不重要。
尋思間已到了殿外,皇帝負手立在殿前,不知是外頭天寒還是什麼,他的背影看起來比方才更加冷肅幾分。
雖然太皇太后說讓皇帝送送她,但薛靜姝並不敢認為是真的要他送,因此福了福身,輕聲道:「皇上,臣女告退。」
皇帝側過身,目光落在她身上。
薛靜姝微微一僵。
皇帝很快轉開眼,語氣平淡沉穩,「德祿,備轎送薛姑娘出宮。」
「是。」德祿躬身應下,急急往長樂宮外走去。
「多謝皇上。」薛靜姝遲疑了一下,不知是該去宮門外等待,還是傻站在皇帝身後。
她輕輕往慧香那兒瞥了一眼。
慧香微微搖頭,表明她也不知。她小時候跟宮裡出去的嬤嬤學過規矩,但嬤嬤曾說過,宮裡除了嬪位以上的主子,別的人是沒資格用轎子代步的。
她不清楚如她們三姑娘這般,到底是什麼情況。
好在沒有讓薛靜姝為難太久,皇帝從內侍手裡接過大氅,率先踏入雪中,「一起走走。」
薛靜姝戴上斗篷寬大的帽子,跟了上去。
連下幾日的大雪,到現在才有停歇的勢頭,天空中飄下一些零零碎碎的雪花,被風一吹,直往人臉上撲。
出了長樂宮,外頭停放著陣仗威嚴的御攆,十幾個宮人垂首立在御駕旁。
皇帝並沒有上攆的意思,薛靜姝只好跟著走在他後頭,那十幾名宮人抬著空御攆跟在最後。
長樂宮內,巧嬤嬤問:「如何?皇上和薛姑娘走了嗎?」
一名小內侍道:「走了,奴婢聽見皇上命德公公給薛姑娘備轎,還與她在雪裡同行,這會兒已經出了長樂宮了。」
巧嬤嬤擺擺手讓他下去,轉頭喜道:「依老奴看,皇上對薛姑娘挺有意哩。」
太皇太后靠在床頭,身上蓋著厚重的被子,臉色已不如方才好看。她費力笑了笑,只道:「皇上歷來孝順。」
宮女端了湯藥進來,巧嬤嬤伸手接過,舀了一匙吹涼,小心遞到太皇太后嘴邊,「您就放心吧,皇上既然答應了您,就一定會說到做到。」
太皇太后點點頭,歎道:「是啊,他會做到……」
只是說到底,她拿自己病重的事逼皇帝妥協,娶的還是她娘家的姑娘,以後皇帝對她或許仍會敬重,但那一份親近信任恐怕不會再有了。
她雖不後悔為自己娘家爭取利益,只是想來免不了有些惆悵。
「阿巧,依你看那孩子如何?」
巧嬤嬤知道太皇太后對薛家那姑娘極為滿意,不然不會在皇帝面前那樣誇讚,因此也讚道:「老奴見了那麼多大家小姐,倒是頭一次見到薛姑娘這樣出塵的,她打扮得又素淨,方才披著銀狐斗篷一進門,老奴還以為是雪仙子下凡了!」
太皇太后讓她逗笑,「你呀,一張嘴就是會說道。」
她想了想,又道:「既然皇上賜了見面禮,我不妨也送一份,你去準備一下,差人送去吧。」
今日她和皇帝接連賞賜之後,相信長了眼睛的人都能猜到那孩子日後的地位。
薛家從押錯寶,冷落了這位三姑娘許多年,希望如今他們能看清楚,趁現在時機不算太晚,好歹彌補一些,免得日後她與娘家不親近。
長樂宮外不遠有一處小花園,園內幾株紅梅開得正盛。
兩個宮女攀著花枝嬉鬧,眼角瞥見一抹明黃,慌慌張張跪下。
皇帝並未理會,他身後一名內監趕緊沖那兩個宮女擺擺手,讓她們退下。
宮女退至人群外,忍不住偷偷回頭望了一眼,年紀稍小些的那個小聲問另一個,「姐姐,與陛下同行的姑娘是誰?」
年長些的宮女也不過十五六歲,她極快地看了皇帝一眼,將目光轉到薛靜姝身上,上下打量一眼,怕被人察覺,很快回過頭來,輕輕搖頭,語氣有些複雜,「不知道,總歸是哪位大臣家的小姐吧。」
「呀,」小宮女突然輕呼,「從前從未見過陛下與哪位姑娘在一塊,姐姐,你說宮裡是不是要有娘娘了?」
另一位宮女忙道:「禁聲,這些事情不是我們能夠議論的,快走吧。」
小宮女捂了嘴,不敢再說,兩人低頭匆匆離去。
皇帝在紅梅前停下腳步。
薛靜姝抬頭望去,這園子很小,除了方纔那兩名宮女,園中並無他人。
身後的御攆沒有跟來,原本緊隨在後邊的內監和慧香,不知何時也無聲無息地退了下去,方圓十幾步內,唯有她與皇帝兩人。
一片雪花落在紅梅上,枝頭嫣紅的花瓣,似雪地裡一抹動人的胭脂。
皇帝始終沒有開口,薛靜姝也不曾說話,只安安靜靜站在他身後。
沒多久花園外傳來一點動靜,是去備轎的德祿回來了。
皇帝轉過身,看向薛靜姝。
即使有了方纔的經驗,再次被他看著,靜姝還是覺得不自在,她垂著眼睫,輕抿雙唇,斗篷下的手指悄悄揪緊。
一枝紅梅突然被送到眼前,花蕊中的積雪顫顫巍巍,欲落不落。
薛靜姝一驚,第一次忘了規矩,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雖然很快又低下去,但那一眼,足夠讓她看清年輕皇帝的樣貌。
皇帝有一張極其英俊的臉,在他還是個皇子時,曾有人戲稱,一無是處的六皇子,只有一張臉還算可取。而自他登基之後,便再也沒有人敢直視他的面孔了。當年取笑過他的人,也再沒了開口說話的機會。
意識到自己失禮,薛靜姝忙福了福身,「皇上恕罪。」
皇帝似乎並不在意,那株紅梅仍遞在她面前。
薛靜姝不知他是何意,遲疑一下,伸手接過,輕聲道:「多謝皇上。」
皇帝點了點頭,負手而立,「德祿,請薛姑娘上轎。」
他的聲音並不大,但站在十幾步外的德祿立刻小跑上前,應聲道:「是,請薛姑娘隨奴婢上轎。」
薛靜姝輕輕頷首,又行了一禮,「臣女告退。」
她握著紅梅,緩緩退出小花園,走向等候的軟轎。
慧香站在轎邊,看著三小姐向她走來,只見她披著精緻雪白的斗篷,手裡握著嬌艷欲滴的梅花,在漫天飛舞的雪花中,如一位掉落凡塵的九霄天女,一步步踏入俗世紅塵之中。
慧香從未如此刻這般清醒地意識道,這位從前不受重視、被人遺忘在城外,甚至連一件像樣的披風都沒有的三姑娘,從今往後,怕是要飛上枝頭,讓所有人都高攀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