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彌徑直走回飛行員宿舍,按照登記處編號,找到自己的床位。是個上鋪,下鋪的簾子拉得緊緊的,卻難掩劇烈的晃動。隱約夾雜著男女歡愉的叫聲。
她安靜的爬到上鋪,望著天花板默默的躺了有好一會兒。卻終究只是輕輕笑了笑。
下鋪的人似乎察覺到動靜,但動作不減,過了好一會兒,才見狸仔露出大半個雪白肩膀,探頭望上來。
周圍男飛行員的喝彩聲一片。一個年輕的、身材幾乎完美的男人,赤著上身,下身套著迷彩褲,從下鋪站起來。
「寶貝……」狸仔額上還有一層細汗,臉色緋紅目光探究,「你沒事吧?」
蘇彌搖搖頭,她實在不想說話。
狸仔打量著她,忽然笑了。
「還沒見你這麼死氣沉沉的樣子。」狸仔冷笑道,「那個男人就算有錢有勢,有什麼好稀罕的。這滿艙的好男人,姐隨便給你找個比他體貼百倍、專一萬倍的。」
聯盟風氣本來就開放的,從溫莎衛星的全民放蕩就能看出來。僱傭兵部隊更是十分講究享樂。蘇彌加入僱傭兵以來,從來不與男人亂搞,一直是特立獨行的存在。所以當狸仔不大不小的聲音剛落下,立刻就有對面床鋪的男人,半真半假的低沉聲音響起:「要是跟了我,一輩子就寵你一個。」
男人們哄笑聲一片。相貌清秀看似老實本分的蘇彌,本來就是伴侶首選。如果男人們知道她就是曾經的聯盟野貓,只怕更加有興趣。於是又有幾個男人出聲試探。
狸仔也樂了,把手一揮:「都給我排隊去。她這種貞潔烈女,全聯盟都缺貨,哪能隨便便宜你們。」
蘇彌卻把狸仔一拉,順勢到了上鋪。拉上簾子,便聽到男人們傳來不滿意的噓聲。狸仔瞪她一眼。蘇彌卻一臉認真。
「狸仔,我要去地面。」
狸仔立刻搖頭:「不行!那必須有指揮官的命令。你……不是不在乎財產嗎?為什麼急著下去?」她以為蘇彌是想先下去掠奪。
「不是為了錢。」蘇彌詫異的望著她,「我就去看一眼,很快回來。不瞞你說……我的親人,很可能在這顆星球。」
「親人?」
「嗯。他們多年前搭乘宇宙飛船離開,我一直找不到他們。或許他們就在這個人類文明落腳。如果會有殖民,我希望在那之前找到他們。狸仔,那是我唯一的親人。只有你們掩護,我才能下得去。」因為說得情真意切,蘇彌眼眶泛起淚水。
這還是狸仔第一次看到她哭,略有些小震撼。可她並不願冒這個險,吶吶道:「好,我掩護你。但是這事要是洩露,跟我沒半點關係。而且你回來之後,你的獵豹歸我。」
很合理的代價,蘇彌摟了摟她的肩膀以示感謝。
「你打算怎麼辦?」狸仔懷疑道,「任何一艘獵豹的行動軌跡,作戰指揮中心雷達都會有顯示。你要怎麼避開他們?」
「我會直接空間跳躍到近地面。在大氣層干擾下,雷達無法確定我去了哪裡。如果他們問起,就說我回了聯盟。」
「你瘋了,萬一地面的人攻擊你……」狸仔難得語重心長,「你最好找你的情人幫你。」
「我沒有情人。」蘇彌淡淡道,「也不需要。」
狸仔卻笑了:「還以為你就是個呆妹子,原來也會為情所傷。」
搜尋蘇彌的人,來得比想像中還要快。
一小時後,當蘇覓和狸仔將一切準備妥當,遠遠便看到一隊神色嚴厲的憲兵出現在過道。兩人在艦上東拐西藏,才躲開他們,來到甲板。
兩艘獵豹,偷偷跟在安全巡防隊後起飛,剛離開太空堡壘,便聽到通訊頻道傳來冷漠的命令。
「上尉,你們沒有飛行許可,請立即降落,請立即降落。」
狸仔的戰機很聽話的嘎然而止,而蘇彌的飛機一個仰衝,瞬間與太空堡壘拉開距離。銀光乍閃——她跳躍逃跑了。作戰中心報告,她已跳躍出可探測的星系範圍。
五分鐘後,狸仔被五花大綁扭送到艦長工作艙。同樣被迫跪著的,還有宿醉未醒滿臉疑惑的二球。
望著沙發上臉色冷凝的英俊男人,狸仔扯出個賴皮的微笑:「艦長,我們並不隸屬這艘太空堡壘,您無權拘留我們。」
「我無權拘留?」男人站起來,走到他們面前,居高臨下的看著他們。兩人都是機靈無比的人,立刻看清了男人的銀色十字肩章,只嚇得魂飛魄散。
原來不是艦長……
二球立刻繃不住,朝狸仔破口大罵:「操!你們幹了什麼好事?」
「蘇彌呢?」男人淡淡問道。
兩人不吭聲。
指揮官的聲音聽不出喜怒:「我不會因為自己的女人,責罰下屬。但包庇她逃跑,另當別論。」
二球和狸仔,都被「自己的女人」這個詞組,震撼了一下。隨即,狸仔老老實實答道:「她回聯盟了。」
指揮官想都沒想,直接拔出槍,對準狸仔的眉心:「你還有一次機會。」
狸仔瞬間冷汗淋漓:「她、她去地面了!去地面了!」心中愧疚萬分,可她沒辦法,只能對不起蘇彌了。因為面前的男人不是別人,是指揮官啊!他們的一切都屬於這個男人,包括生命和忠誠。
行星近地面兩千米高空。
跳躍帶來猛烈顛簸,令蘇彌全身發麻就快要散架。煙霧般繚繞的暗色雲層撲面而來,漆黑視野裡,大地彷彿沉睡的巨獸。
為避免引起地面人類的注意,她將跳躍終點設定在夜晚的半球。透過飛機的夜視鏡頭,她可以模糊看到廣闊大地上,窄如細縫的蜿蜒河流、水暈般一圈圈的丘陵,還有成片的建築群——看起來像是農村的低矮建築。
越來越熟悉的大陸形狀,令她心跳越來越急。當她最終在北半球看到肉眼都可觀察到的狹長建築痕跡,終於決定在這片區域降落。
那是長城,毫無疑問。這認知令她雙眼瞬間一片潮濕。
不過奇怪的是,她已做好被地面飛機攔截的準備,可掠行了小半個鐘頭,卻沒有遭到任何襲擊和阻礙,雷達也未發現任何目標。
即使儘量悄無聲息,可獵豹降落於樹林中時,勁風依然令高大的樹木彎折。蘇彌將飛機停在林中一小片空地,離開座駕,開始裝配武器,打算潛入城市,見機行事。
其實這行為還是有點衝動,有點出乎她一貫的情緒控制範圍。可既然這裡的確是地球,那她就必須盡快找到裡面的領袖。
是那個女孩嗎?怎麼會是一個年輕女孩?
她還會回到地面嗎?還是作為談判的代價,被孟熙琮留在身邊?
面前彷彿又浮現那片刺目的膩白,掠過乾澀的眼際。令蘇彌的大腦有片刻的空白。
「咚!咚!咚!咚——」忽然,一陣凌亂的輕響,彷彿冰雹打在駕駛艙的玻璃罩上。蘇彌迅速拔槍、回頭,卻只見夜視鏡中,箭雨鋪天蓋地而來!
是的,箭雨。簇新的鐵質箭頭、潔白的翎羽,疾風閃電密密麻麻,襲擊著獵豹。
然而這種殺傷力極低的冷兵器,在獵豹的高強度防彈玻璃罩上,連一丁點痕跡都不會留下。
蘇彌快步上前,只見機身前方的樹林中,影影綽綽竟有許多人。只是他們為什麼用弓箭?這一片沒有高建築,或許是農村的獵戶。
與這些人沒法溝通整個星球的命運。蘇彌當機立斷,打開引擎,打算飛離這片區域。
正在獵豹後方噴出淡藍加速火焰,機身筆直上升之際,一個黑影突兀從下方,直撲進蘇彌的視野。夜色中,男人強勢襲來的身影,猶如大鵬展翅。蘇彌看不清他的面目,卻可以肉眼看清他一拳重重擊向玻璃——
「卡嚓——」一聲輕響。
蘇彌在短暫的疑惑後,著實大吃一驚。想都沒想,一把拉開武器控制,摁下機槍就是一陣掃射!前方視野頓時如同電閃雷鳴,明明暗暗,蘇彌看到一道裂縫如同花紋蜿蜒,自頭頂玻璃,向下蔓延至少二十釐米。
裂縫之後,一身黑衣的高大男人,臉龐僅隔著一道玻璃,與蘇彌近在咫尺。濃眉如同毛筆凝重勾畫,火光映滿他漆黑如墨的雙眼。
這是個不可思議的男人,因為他單手就差點擊毀比厚金屬般還要堅韌的太空航材;
這也是個極剛毅的男人,他的位置毫無疑問令他中槍,可痛楚竟然只令他微微蹙眉,深沉眼眸卻依然緊盯蘇彌,像是要看清她面罩後的真實面目,看清陌生的入侵者,到底是何方神聖。
然而在代表永恆星系軍事實力的獵豹面前,這個強悍的男人也在數秒後,雙眼一翻昏迷過去,重重跌落在地。而他身後,那些躲躲閃閃的人影,也把弓箭刀劍丟了一地,跑了乾乾淨淨。
十分鐘後。
蘇彌用應急材料修復了獵豹的玻璃,然後坐在艙內,啃著幹糧,望著面前被合金手銬銬在後艙的男人。他的同伴丟下了他,令蘇彌有機會將他俘虜並拖回飛機,再找到更隱蔽更安全的地點——半山腰的山洞中。山林這麼大,相信他們一時半會兒找不到這裡。
男人身高超過一米八,體格更是魁梧結實,但並不粗壯,只覺得勻稱。他往地上一躺,原本寬大的後艙立顯擁擠。機艙柔和的燈光下,男人的臉有一種英氣勃發的俊朗,俊朗中又透著幹淨的清雋。尤其兩道濃眉英挺烏黑,即使他緊閉雙眼,也帶給人鋒利沉著的感覺。
他到底是什麼人?
他身上多處子彈擦傷,卻沒中一槍。這讓蘇彌有些驚訝——那樣密集的火力中,他竟然幾乎全身而退。造成他昏迷的原因,應該是飛機的撞擊,而不是槍傷。為他簡單處理了傷口,蘇彌拿起之前從地上撿到的純黑披風,全副武裝離開樹林,向城市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蘇彌碰到幾撥零零散散的路人。有的神色安詳,有的行色匆匆。蘇彌看到他們的裝扮,心中早已驚濤駭浪,面上還是鎮定自若,沒人發現她的異樣。頂多有人對她披散肩頭的長發多看幾眼。
約莫走了有三個小時,城市的輪廓終於浮現。蘇彌深吸一口氣,看著面前綿延的青灰色城牆,和深嵌入石的黑色城樓牌匾。
上面的字體是如此熟悉,方方正正兩個繁體字,清清楚楚與蘇彌腦海中的某段歷史重疊。
「長安」。
正恍惚間,來來往往的古裝人群中,已有眼尖嘴利的年輕男子,上身是粗布長衫,下身長褲,留兩撇鬍子,戴頂方帽,滿臉堆笑的迎了上來。
「姑娘,是第一次到長安嗎?要住店嗎?俺福玉客棧是全長安城中最乾淨實惠的去處……」見蘇彌蹙眉,小二連忙道,「就放整個大唐,那也是獨一無二的……」
帶著濃重方言味道的漢語,但是蘇彌基本可以聽懂。
蘇彌只覺得全身血脈都要僵硬凝固。
大唐?長安?
一千多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