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夫人替杜家傳言,想以聖旨平息。
穆連瀟憐惜那個未曾見面就被他牽連的姑娘,在吳老太君跟前,幫杜雲蘿說了幾句好話。
這是屬於穆連瀟的記憶,而從杜雲蘿的口中說出來,又成了另一個故事。
沒有安冉縣主的攔路攪事,在穆連瀟全然不知的情況下,婚事就已經不了了之。
「夢裏的我不想嫁你,嫁女莫嫁穆家郎,定遠侯府滿門忠烈,留下來的就只有孤兒寡母,我不想賭,以我杜家出身,不求攀高枝,入尋常官宦人家並不難,我那時是這麼想的……」
杜雲蘿語調平靜,仿若說的不是她的過去,不是她的夢,而是他人故事。
她被杜雲瑛和杜雲諾左一言右一語的一頓挑,衝進了蓮福苑裡,與杜公甫和夏老太太大吵了一架。
如此忤逆長輩,換來的自然是一頓責罰。
杜雲蘿不甘心,去和甄氏哭訴,甄氏狠狠甩了她一巴掌。
回過頭去想,杜雲蘿都沒有想到,病中的甄氏能有那樣大的力氣,那一巴掌打得她半邊耳朵嗡嗡直響。
「那時候我以為,他們想賣了我,以我的一生來為杜家子弟的官場鋪路,明明那麼寵我護我,在前程面前,依舊會犧牲我,」杜雲蘿舒了一口氣,「婚事不了了之,我以為是我的抗爭勝利了,卻沒有想過,他們其實是疼我的,就算我不懂我不孝,也想護著我。」
原本一切都結束了,卻出了法音寺中的意外。
杜雲蘿和穆連瀟雙雙落水,姑娘家名節有損,定遠侯府求了聖旨娶杜雲蘿,杜家還有什麼理由拒絕?
不管杜雲蘿再怎麼鬧騰,在皇權面前,誰也無能為力。
杜雲蘿不消停,甄氏甚至以死相逼。
「我把紅蓋頭扔了,不肯讓哥哥背我上轎,說什麼都不肯,母親卻從袖中掏出剪子來,她早知道我會那樣做,她拿死逼我。
明明四周都是一片紅色,可只有母親脖子上的血滴子,在我眼裏才是猩紅猩紅的。
我若不應,她會一把扎到底。」
再不肯嫁入侯府,到了那般地步,杜雲蘿也無法看著甄氏死在她面前。
她捧著聖旨入了定遠侯府。
只是她的性格不受吳老太君和周氏的喜歡。
「那時,鄉君已經嫁人了,嫁給了瑞世子,府中只有我和二嫂,二嫂剛剛有了身孕,二伯又去了北疆,她經常來尋我說話。
她說她****夜夜牽掛二伯,一個人懷孕生子她心慌不安,她無人能說,只能來跟我講。
我越聽越怕,越怕就越鬧,我說什麼都不肯讓你走,可你又必須走。
母親為此訓過我,這府裡人人受得,為何就我受不得……」
杜雲蘿的這一段話,與穆連瀟的記憶又有那麼一點相似。
他記得他們剛成親的時候,蔣玉暖經常來尋杜雲蘿說話,杜雲蘿在與他商量去嶺東的時候提起來過,蔣玉暖說的就是這些。
「五年間,聚少離多,我始終沒有懷孕,我和祖母、母親的關係極差,只有你一次次護著我,就算我再不懂事,你都讓著我。」杜雲蘿頓了頓,「永安二十五年的春天,鄉君說了一句,也許你這一次走,就回不來了。
我當時又是驚恐又是不安,我哭著不讓你走,你不得不尋了我大姐,因著我的任性,數年不肯與我往來的大姐。
我沒有聽她的,一直鬧到了你離開。
那一年的秋天,你戰死在北疆。」
死亡一詞冰冷刺骨。
在杜雲蘿的描述裡,穆連瀟彷彿親眼見證了自己的死亡。
靈柩回京,漫天白紙銅錢,杜雲蘿捧著牌位昏了過去,而他的母親周氏在敬水堂裡自盡。
一語成讖,她成了寡婦,杜雲蘿徹底和娘家鬧翻了。
她搬離了韶熙園,遷入了侯府邊緣的喬姨娘住過的小院,蘇嬤嬤教她打理長房事物,說了許多往事。
直到一年半後,蘇嬤嬤離開定遠侯府,她始終不信周氏是自盡的。
永安二十七年,皇太后駕崩,瑞王起兵造反。
叛軍圍了京師,最後卻被誠王父子殺出重圍,領京畿數萬兵馬與其餘州道府官兵一道,把瑞王的兵勢夾在中間,以圖慢慢耗死。
勝負已定,李欒卻弒父了。
穆連慧求了皇太妃,作為瑞王繼妃的南妍苦求雲華公主。
南妍在瑞王府懸樑,穆連慧的獨子永居深宮,李欒和穆連慧守皇陵。
三年後,在瑞王起兵時站在了聖上這一邊的穆連誠承繼爵位,正式把定遠侯府捏在了手中。
永安三十五年,杜雲蘿在練氏的安排下過繼了穆令冉。
「我原本是不肯的,青燈古佛,我的一輩子也就這樣了,和四嬸娘一樣,過一日算一日。
二嬸娘把令冉領到了小院裏,我看著他那雙眼睛,跟你有七八分相像的眼睛,我沒有再拒絕。
我養了他十幾年。」
小時候的穆令冉很聽話,杜雲蘿誠心待他,也收到了回應。
他是杜雲蘿生活裡所有的光,比佛經、檀香更能撫慰她的心靈。
永安四十六年,聖上駕崩,太子繼位,次年改年號順天。
順天元年,新帝賜貞節牌坊,立於祠堂前。
這是杜雲蘿一生榮耀,也是一生桎梏。
孝順的穆令冉在流言蜚語之中與她越行越遠,兒媳視杜雲蘿為虎狼,穆令冉不再出現在小院裏,杜雲蘿失去了養子,仿若她未曾養育過這麼一個人一樣。
可這些流言蜚語只在穆家出現,沒有人往外頭吐露過一個字,畢竟頭上壓著貞節牌坊,若是傳出去,損的是定遠侯府的聲望。
而杜家那裏,再是與杜雲蘿鬧翻了臉,聽到那樣的流言,也不會視若無睹。
而在侯府的內院裏,穆連喻媳婦的冷嘲熱諷,和蔣玉暖的視而不見,讓杜雲蘿的日子愈發折磨。
「我一直活到了順天三十年的二月,在那之前的半年,也就是順天二十九年的秋天,劉玉蘭來小院尋我。」杜雲蘿長長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