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候,二伯和二嫂都已經過世了,府裡只有我一個老太婆。
從前零零散散的,劉孟海家的從二伯和二嫂嘴裏聽了些話,經過了幾十年,很多不清不楚的事情也看出來了,猜明白了。
她不想把秘密帶到棺材裏,就告訴了劉玉蘭,讓劉玉蘭來尋我。
劉玉蘭說,老侯爺、父親、三叔父不是戰死的,你也不是,母親不是自盡的,二房做了所有的惡事,為了爵位。
讓我過繼令冉,圖的是長房的家底,免得叫族中分了去。
所有的一切都是陰謀和算計。
我用了半年去反思半生,我跪在菩薩跟前一遍一遍想,站在祠堂前一遍一遍想,終於想明白了。
我錯了,錯得太離譜,才會落到這個結局。
我想報仇,可我的仇人都在祠堂裡,都跟你一樣是一塊塊的靈位,看得到,砸不了。
世子,在夢裏我發過誓,若能醒過來,我絕不讓你枉死,絕不讓他們善終。
所以菩薩讓我醒了,你回來了。」
杜雲蘿說完,神色平靜,唯有額頭上細細的薄汗,讓穆連瀟明白她言語之中的五十年是多麼漫長。
穆連瀟抬眸看著杜雲蘿,不知不覺間,他握著杜雲蘿的那隻手早已經捏得緊緊的。
他渾然不覺,而杜雲蘿亦沒有覺得痛。
兩個人都被拉扯進了那五十年裏,遲遲走不出來。
杜雲蘿的眼瞼顫了顫,又是一串淚水滑落:「恨也好,仇也罷,一直都在我心裏埋著,我不敢忘。
若忘了,也許我又會陷入那樣的夢境裏,我不怕青燈古佛,我怕我又做錯了事,我又害得的你帶著一肚子牽掛出陣,又害得母親慘死。
這場夢,我說不出口,這幾年我一直說不出口。
弒父殺兄,這種罪名,僅僅靠一場夢,要怎麼來證明?
要不是穆堂,我也……」
也不會在這一刻就把所有的一切都說出來。
黃粱一夢。
所有的經歷,所有的細節都那麼清楚,僅僅只是一場夢嗎?
穆連瀟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
從兩人說親開始,所有叫他覺得不自然、不對勁的地方,瞬間全部浮現在了眼前。
第一年七夕送來的花瓜,刻了龍舟擂鼓,分明隔著人群湖面,就算杜雲蘿在岸上,也不該看清楚他的神態,而她卻刻得栩栩如生。
法音寺裡,摔坐在地上的杜雲蘿淚流滿面,那不是因為歪著腳,而是與他重逢。
成親前的幾次相見,杜雲蘿從不掩飾她對他的喜歡,已經錯了一世,又怎會願再錯一世?
穆連瀟曾為了杜雲蘿會寫他的字而竊喜,以為他是她重要的人,沒錯,他是重要,可筆跡不是杜雲蘿用那封他從嶺東回來後寫的信練成的,而是那五年裏的家書,她練了五十年。
成婚認親之時,杜雲蘿對二房和族中人並不熱絡,反而全是疏離,穆連瀟問過,卻被杜雲蘿簡單推託了,而直到現在,穆連瀟終於明白,她無法假心假意地裝出熱情模樣,因為那些都是她的仇人。
在山峪關,杜雲蘿問起鎧甲,問起偷襲,問起暗箭,皆是因此。
奇襲古梅裡前,她坐在他身上說過,若是他回不來,她絕不守著,她要改嫁……
在夢中守了五十年的人,這番話不過是激他,也是宣洩。
要是真的能放開手,能兩情相忘在那青燈古佛的半生,她又怎麼會再嫁給他?
就像杜雲蘿說的,以杜家出身,她要嫁個尋常官宦人家,是一點也不難的。
穆連瀟撐著坐起身來。
他看到了鐲子上的燭台,想起了洞房花燭那一夜。
他的雲蘿分明痛得要命,卻是那般熱情,纏著他勾著他。
昏昏睡去之時,枕著他的手腕,杜雲蘿在夢中哭著說過一句「我真的好想你」。
那一句話,如一把刀子捅進了穆連瀟的心中,痛,五臟六肺絞在了一起一樣。
「雲蘿……」穆連瀟抬手貼在了杜雲蘿的後脖頸上,微微用力,讓她抵在他的胸前。
杜雲蘿的肩膀難以抑製地顫抖著,她不再平靜,咽嗚著哭了出來。
穆連瀟一下又一下順著她的脊背,緊緊地將她拘在了懷裏。
他想,這不是單純的夢吧。
若非愛恨蝕骨,若非生死兩隔,杜雲蘿不會如此。
從青連寺回來時,穆連瀟還在為穆堂說的往事而糾結,這一刻,他的心境也有了轉變。
青燈古佛五十載,其中苦痛,又豈是這言語可以表達的?
穆連瀟很難想像,他的雲蘿,他的嬌嬌,他愛哭愛笑的妻子,是怎麼度過那五十年的……
他無法把杜雲蘿和府中念經茹素的徐氏、陸氏重合起來。
呼吸漸漸沉重,穆連瀟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一下又一下,他是活著的,他必須是活著的。
如果穆連康沒有回來,如果他自己也死在了戰場上,定遠侯府的將來就會慢慢變成杜雲蘿說的那樣。
他難道還要再看她痛苦堅守五十年?
穆堂說過的話,已經向穆連瀟揭示了穆元謀的殘忍,杜雲蘿的「夢」又把二房上下都牽扯在裏面,穆連瀟的心中已經無所謂信或是不信,他唯一想的,只有不讓杜雲蘿再重蹈覆轍。
「雲蘿,」穆連瀟的唇落在杜雲蘿的耳畔,喑啞著道,「這一次,不會讓你再誦半世佛經,我會陪你到老。
雲蘿,想想延哥兒,他是我們的兒子,你可以全心全意地待他好,管教他的事情交給我,你就做個慈母,我是個嚴父。
我們前回就說好了,再添幾個孩子,要有一個女兒,跟你一樣嬌滴滴的,以後誰敢欺負她,讓延哥兒兄弟他們把他湊趴下。
雲蘿,你不會再回到那樣的夢裏……」
穆連瀟的聲音越來越低,如呢喃細語,杜雲蘿哭著哭著,人也有些恍惚,枕著穆連瀟的手臂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