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話說得陶氏險些讓眼淚洶湧而出,她死命的握緊拳頭,身子微微顫抖。她是個驕傲決絕的人,當年為了謝縝的背叛,狠心扔下五歲的女兒和尚在襁褓中的龍鳳胎,和離出了謝府,這十年中縱然會思念孩子,卻從未服軟過。
然而這樣的決絕只是在沒有見到孩子的時候,等真的再看到孩子,心裡那一道冰冷堅硬的屏障卻迅速開始崩塌。
「是我對不住你們。」陶氏聲音一哽,連忙頓住,好半天才壓下喉嚨裡的酸疼,聲音都有些僵硬,「他……沒有好好照顧你們嗎?」
這個他自然是指謝縝了。
謝璇別開目光,淡聲道:「生了我們的人都不要我們,別人又怎麼會上心?從老夫人到夫人,誰不是拿我們當眼中釘?夫人進門就帶著女兒,後來還生了兒子,他們都是有母親愛護的人,自然比我們更會討父親的歡心。有了後娘就有後爹,你不知道麼?」
滿滿的怨恨委屈落入耳中,陶氏轉頭擦拭眼角,低聲重複,「是我對不住你們。」
「我今天來不是想說這些。」謝璇跳下椅子,在靜室裡走來走去,想要用這種方式沖淡心底澎湃的情緒。
她走了好半天,才將眼裡的淚花憋回去,開口道:「姐姐快要出嫁了,我是個女兒,不管多委屈都能撐過去,可澹兒過得很不好。他是父親的長子,身後是那個可惡的國公之位。他在府裡的處境有多艱難,你還不知道吧?」
陶氏一愣,開口欲言。
謝璇卻打斷了她,「上回他在學堂裡被人欺負,胳膊折了,臉也被抓破了,最可怕的是他們還打他的頭。你恐怕想不到,有人暗地裡做手腳,想把他變成傻子!他才十歲,哪能受得住這些!還有昨天,我前腳才跟著舅舅走了,咱們的夫人和二夫人後腳就合計著要殺我!」
遠處一聲炸雷響起,驚得兩人各自心中一顫。
陶氏霍然起身,聲音都顫抖了起來,「你是說……真的?」
「騙你做什麼?」謝璇冷然看著她,想起前世謝澹那癡傻的樣子來,怨懟的話脫口而出,「真的,我時常想,既然你不要我們,不願意養我們,當初何不在襁褓裡就掐死我和澹兒,省得讓澹兒受那些苦楚!」
這樣的指責太狠厲,陶氏身子一晃,撫著桌沿,臉色已是慘白,「璇璇……」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人常說生恩大過天,你的原則也有你的道理,可是……」謝璇喉頭哽咽,後面的話再難說出。漸漸的聽到陶氏低聲的啜泣,她轉過頭去,就見陶氏死死咬著牙關仰頭看藻井,眼淚卻像斷線珠子似的往下掉。
桌面上殘留著一絲血跡,像是來自陶氏的掌心。
她必定……也是極度痛苦的吧?
謝璇忽然想起上一世,她也曾懷胎十月,幾乎就能生下那個孩子。
那樣艱難痛苦的十個月啊,陶氏必然也是熬了無數個日夜才生下她和謝澹,血脈相連、性命相通,她心裡難道就沒有半點留戀嗎?她到底是有多狠心、多決絕、多恨謝縝,才會扔下襁褓裡的孩子?她現在這幅樣子,是後悔嗎?還是,只是憐憫?
陶氏的眼淚刷刷的落在桌面上衝淡血跡,謝璇咬死了嘴唇忍住哽咽。
好半晌,陶氏才勉強忍住眼淚,挺直了脊背,「璇璇,那時候的事情你不會明白。我……」陶氏原想說她也有苦衷,可比起孩子所受的苦難,她的情傷似乎根本不值一提,一時間說不下去了。
「我聽說了,是父親對不住你。他做的孽,自然該有更深的懲罰。」十歲的孩子仰頭,問道:「我只想知道,你還是不是希望我和澹兒過得好?」
「當然希望你們過得好!」陶氏上前一步伸出手臂,似乎想把謝璇抱進懷裡。
謝璇卻退後一步躲開她,點頭道:「你這樣想就好。」
緩步退到門口,謝璇擦掉眼淚。
只要陶氏對謝澹還有感情,謝璇便能在謝縝那邊用力,讓羅氏漸漸失勢,繼而為弟弟謀個安穩的環境。她不求陶氏能委曲求全的回到謝府,只求這幾年能有人牽制著,讓謝縝疏遠羅氏,對謝澹更加上心,避開種種算計。
——若是換作她,跟一個曾背叛了感情的男人重修舊好,恐怕會跟吞了蒼蠅差不多。
走出靜室的時候,外頭下著瓢潑大雨。
韓玠和陶從時都站在對面的屋簷下躲雨,似乎正在交談什麼,也不知有沒有聽到她跟陶氏的對話。
謝璇沿著長廊繞到他們跟前,風捲著雨絲斜吹近來,已將衣服打得濕透。她抬起頭,幾縷濕漉漉的頭髮貼在臉頰上,目光卻是清明,「舅舅,咱們什麼時候回去?」
「等雨停了就回去。」陶從時低頭看著她,瞧見了臉蛋上的淚痕,又看一眼靜室,問道:「怎麼樣?」
「認親唄,還能怎樣。」謝璇低頭踢著護欄,顯然是躲避的意思。
陶從時也不再探問,三個人先選了一處屋子進去坐著,等到雨過天晴時,便要啟程回城。打開那屋門,就見陶氏還在對面的靜室門口站著,身上的道袍依舊齊整,整個人卻不再像是先前那樣沖淡平和。
陶從時衝她點了點頭,是道別的意思。那邊陶氏緊跟著追了兩步,又彷彿察覺什麼,自嘲的一笑,呆站了片刻,轉而往三清殿裡去了。
大雨過後的山路猶為濕滑,從山門到停了馬匹的地方還有一段距離,陶從時和韓玠自是不怕,謝璇卻是個嬌貴的小姑娘,就著那濕滑的台階走了兩步,跌跌撞撞。
韓玠不能當著陶從時的面將她打橫抱著,便默默在她前面蹲下,朝她道:「璇璇上來,我背你。」
謝璇咬了咬唇,「謝謝玉玠哥哥,我自己能走。」
陶從時以前就知道謝韓兩家的交情,有限的幾次見面,謝璇對韓玠算是言聽計從,十分乖巧。這回再看兩人相處,雖然韓玠有意親近,謝璇卻總像是避著他似的。
他不曉得謝璇鬧的是什麼脾氣,卻覺得小姑娘這模樣很有意思,心裡暗暗笑了兩聲,往謝璇跟前蹲身,道:「那讓舅舅來背你。」
謝璇沒有拒絕,乖乖的伸手攀在他的脖頸上,「好啊。」
舅甥兩個人萬分和諧的走了,韓玠無奈站起身來,朝後面那三個大漢揮刀,「快點!等著爺來帶你們?」
他身上的麒麟服光鮮貴麗,處處昭示青衣衛的威儀,三個大漢昨晚就在他手上吃了好大的虧,知道這懶洋洋的表象下是怎樣狠辣的手段,當下忙不迭的說「不敢」,又瘸又拐的跟上。
到得山腰,陶從時帶著謝璇騎馬,韓玠自騎一匹,那三個大漢卻沒得騎,於是又跌跌撞撞連滾帶爬的下山,到農戶裡雇了輛拉柴禾的簡陋馬車,三人捆作一團扔在車廂,一路顛簸回城。
一夥人到了謝府門口的時候已是申時二刻。
自打陶氏跟謝縝和離後,陶從時就沒上過謝府的門,這會子謝府的門房見了他,驚覺太陽是要打東邊落山了。再往後一瞧,韓玠身穿麒麟服、腰懸月華刀,凶巴巴的拿繩子捆了三個大漢在後頭,叫人詫異。
因有謝璇在,門房們不敢阻攔,一面派人趕緊去通報,一面迎著眾人入府。
過不多時,謝縝匆匆趕來,將眾人迎到廳上。
陶從時的到來本就叫人覺得意外,待見到韓玠身後那三個身負有傷的漢子時,謝縝心裡便是咯登一聲,忙看女兒。好在女兒衣衫嚴整,表情如常,倒是沒什麼異常,這才放心道:「舅兄難得賞光,先請喝茶。」
「不必喝茶,我今日過來,是為了璇璇險些遇害的事情。」陶從時表情冷淡。
謝縝心下一驚,「璇璇她怎麼了?」
陶從時便道:「這孩子想念母親,昨日叫我帶她去瞧瞧,我想她必是在貴府上受了委屈,便依了她。誰知道咱們前腳剛在玄妙觀住下,後腳就有人想害了她的性命,這等無法無天的事情,實在可惡!」
謝縝聞言,面色大變。
一則是很久沒聽見「玄妙觀」三個字,乍聞之下便覺心底抽痛,又聽說是女兒受了委屈才想去看陶氏,更覺愧疚不安。再則就是為後面的幾句話,忙問道:「怎麼回事?」
謝璇便將事情的始末說了,從她被綁架到韓玠救人、兩人審問的事情,一字不落的說出來。待她說出「羅雄」兩個字的時候,謝縝手裡的茶杯掉落在地,碎成數瓣。
「是羅雄?」謝縝不可置信,扭頭看向那三個大漢,「是羅雄指使的?」
三個大漢雖不認得謝縝,卻認得恆國公府的氣派,當下哀告道:「回大人,我等確實是受羅大人的指使,求大人開恩!」
謝縝哪裡會不知道羅雄是什麼人,那還是當年羅氏苦苦哀求,讓他想辦法從邊疆調回京城,塞到南城兵馬司的人!他氣得臉色都青了,憤怒之下將那桌案拍得山響,一疊聲的叫道:「去把羅氏給我帶來!現在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