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璇聞之詫異,「她麼?對姐姐很照顧,有時候也表現得對我很好,當年我母親走了之後,姐姐一度由她照料著,到現在兩人的感情都很親近。」說到這裡的時候,謝璇冷冷哼了一聲——明面上對她們姐妹倆百般照拂,暗裡卻害了謝澹,這樣笑裡藏刀的人最是可怕!
韓玠便點頭道:「那就對了,昨天我們在謝池邊碰見她,我不放心你就跟來瞧瞧,她帶著你姐姐和澹兒回府去了。」
言下之意已十分明了。
謝珺當時滿懷氣憤,哪怕再深的城府,恐怕都藏不住心裡的事情。岳氏見了必然要問情由,謝珺對岳氏一向親近,不小心透露實情也是有的。而岳氏跟羅氏顯然是已有所勾結,回府後當即將這事告訴羅氏,說她想把陶氏往謝府里拉。
羅氏豈肯答應?
於是迅速找上了羅雄,叫羅雄安排人手把她置於死地,到時候不但除了眼中釘,還能把謀害謝家六姑娘的罪名安在陶從時的頭上,斬斷謝珺、謝澹跟陶家的情誼,可真是一箭雙鵰!
這樣的主意哪是羅氏能想出來的,恐怕還是出自岳氏的謀劃!
謝珺暗暗咬牙握拳,起身怒道:「可惡!」
「這事不能善罷甘休。」韓玠冷聲,過去將那三名大漢的腰間令牌搜到手中,又自懷中取出一段細索將三人綁在一處,吩咐道:「老實跟我走,若敢耍滑頭,取你全家性命!」
這個威脅很有效,青衣衛中的狠辣人盡皆知,就連有些朝臣都能先斬後奏,取他們這種小嘍囉的全家性命的事情還真不是說笑。這三人自然看得出韓玠對小姑娘的關懷,如今在太歲頭上動了土,哪裡還敢跳彈,當即乖乖的從命,忍痛一瘸一拐的跟著。
韓玠牽著謝璇走了兩步,謝璇一則裙子累贅,再則身上裹了韓玠長長的披風,走路間不時掛到地上的樹枝亂石,走得跌跌撞撞。她便想將披風脫下來還回去,誰知道手還沒觸到呢,韓玠忽然俯身,再度將她抱在懷裡。
謝璇吸一口氣,忙道:「放我下去。」
「你不方便走路。」韓玠自然能察覺到她的推拒,解釋道:「山路不好走,咱們得早點趕回觀中,免得陶大人擔心。」這個理由冠冕堂皇,謝璇無法反駁,於是閉了嘴,低聲道:「那謝謝你。」想了想又補充道:「謝謝你救我。」
韓玠低頭看她一眼,收緊了懷抱,沒再說什麼。
一路相對無言的走到玄妙觀外,天色已近黎明,只是有雲層堆積著,不似平常亮堂。
謝璇一旦到了平地,便掙扎著脫離韓玠的懷抱,原想著將他的披風也還回去,可一看自己那劃得亂七八糟的衣裙,到底還是留著了,只將長出的部分撩起來抱在懷裡。
韓玠本就修長高大,那披風裹在謝璇的身上,便格外寬大累贅,山間的風將披風鼓起來,寬敞中裹著纖秀的身體,似要乘風歸去。
兩人到了山莊裡,陶從時正慌慌張張的四處尋找,見著謝璇時立馬奔過來道:「璇璇你去那裡了,嚇死我了!」
「舅舅!」謝璇撲過去站在他身邊。
韓玠便朝陶從時拱手行禮,然後指了指後面一瘸一拐跟上來的三個大漢,「陶大人能否借一步說話?」
那三個大漢身上都有傷,謝璇又是這幅模樣,陶從時當下隱約猜到什麼,忙道:「韓大人這邊請。」
兩人到屋中將前因後果一說,陶從時立時大怒道:「這事情必須得查!明目張膽的敢對璇璇下毒手,羅雄真是好大的膽子,當這京城是他的天下麼!哼,謝縝那個混賬,原來就是這樣照看孩子的,看我回去不找他算賬!」
「那三人的令牌都在我手中,不怕他們不招,陶大人何時回城?」
「等幫璇璇辦完手頭的事情,今天後晌就回去。韓大人啊,到時候你可得把經過仔細說說,堂堂恆國公府的六姑娘,竟然有人想把她滅口,真是無法無天了!」陶從時怒火難消。
韓玠自是答應,又尋了個屋舍住下,等他舅甥二人辦事。
謝璇回屋後請人幫著梳好頭髮,慶幸睡覺時沒穿外裳,如今外裳完好無損,罩在外頭的時候,倒也沒那麼狼狽了。梳妝好後到陶從時那裡,一起往玄妙觀裡去,等陶氏歸來。
到了晌午的時候天氣愈發陰沉,竟是山雨欲來的架勢。
兩人坐在靜室裡慢慢喝茶,相對無言的時候,謝璇心裡就又思緒翻飛起來。她自出生就沒見過陶氏,但前一世支離破碎,委屈受傷的時候不止一次的念叨過陶氏,或怨恨、或委屈,如今猜測她的容顏時,心跳便忍不住的快起來。
正思緒紛亂呢,就聽外頭小道姑在說話,「玉虛散人回來了。」
謝璇猛然一下自椅上站起來,袖子掠過茶盅,險些將它打翻。
陶從時發現了外甥女的緊張,便走到她身邊,手掌按在她的肩頭,寬慰道:「就只是看看長相,說兩句話,沒事的。」然而畢竟也期待著母女二人的會面,心裡難免也緊張些。
門簾子掀起來,一隻穿著青布鞋的腳跨進門檻,上頭是繡著八卦的道袍,繼而伸入一隻素手。謝璇只覺得喉嚨裡又乾又緊,目光一錯不錯的盯著門口,終於看到有人探頭進來——
一張清麗婉轉的臉龐,眉目綽約,唇鼻俏麗。她是尋常道姑的打扮,頭髮束在頂心,不飾釵簪、不塗脂粉,臉色卻頗為姣白,在道觀待得久了,自有一股渾然天成的清淨自持,目光看過來的時候,如山澗裡平靜的幽泉。
不同於清虛真人的華麗貴氣,眼前這個女人裝飾得頗為樸素,道袍也是八成新的,除了慣常的八卦等圖案外,沒有浮誇的金絲靈芝、銀線飛鶴等物。然而畢竟是太傅之女,自幼習讀經典,身上的那股書卷氣並未消去,往那裡一站,自有沖淡寧靜的氣度。
她見著陶從時的時候臉色如常,待目光下移見到謝璇,登時僵住了。
謝璇也一錯不錯的看著她,預想中的百般滋味霎時間湧上心頭又悄然散去,謝璇看著這張隱然與自己有幾分神似的臉龐,覺得十分陌生。
「這是……」玉虛散人艱難的開口,目光並未挪開。
——那樣神似的容貌,像極了幼時的自己,再看這年紀打扮,猜都不必猜。
「這是璇璇。」陶從時牽著謝璇走到玉虛散人跟前,叫的卻還是她閨中的小名,「青青,她想看看你。」
「璇璇?」陶氏目中淚光盈然,蹲身在謝璇跟前,手往前微微一伸,又縮了回去。
謝璇兩手絞著衣襟,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自出生起就分離了沒見過面,謝璇對陶氏並沒有什麼感情,如果有,那也更多的是怨。這個女人生下了她,卻半點都沒有盡過身為母親的責任,任由姐弟三人在羅氏手下受委屈,任由謝澹被人害得癡傻,任由她在靖寧侯府掙扎流淚,卻沒有半點來自母親的愛護。
謝璇甚至恨恨的想過,如果生而不養,當初陶氏何不在襁褓裡就掐死她?
那是她曾經耿耿於懷、至死未解的怨恨,原以為這怨恨會像陳年的酒釀般發酵,在啟封時用濃烈的酒氣嗆得人掉淚,然而真的見到了,才發現心裡早已沒有那麼多的情緒了。
如同一個執念破去,反而覺得一身輕鬆。
這個女人對她只有生恩,卻沒有半點養育的恩情。沒有母女相依為命、愛護照顧的拳拳深情,有的只是疏離和陌生,除了血脈和略微相似的容貌,她們之間再沒有半點聯繫一樣。
謝璇深深的吸了口氣,抬頭道:「舅舅,我能跟她單獨說話嗎?」
「我在外面等著。」陶從時點頭,看了陶氏一眼,掀簾出去。在外面見著孑然獨立的韓玠時,他愣了一瞬,隨即仿若無事的走開,到旁邊的竹椅上坐著。
靜室裡只剩下母女兩人相對,謝璇像是沒事人一樣,轉身到桌邊沖好茶,倒了一杯給陶氏放在桌上,道:「你也坐麼?」
她不過十歲的年紀,身材比那桌子高不出多少,道觀裡裝水用的是銅壺,提起來的時候頗為費力,她卻小大人一樣動手張羅,鎮定從容,彷彿眼前的女人與她沒有半點干係。
陶氏強忍著眼角洶湧的酸楚發熱,接過茶壺給謝璇倒了茶,「別拿手碰杯子,小心燙著。」——謝璇剛才心不在焉,沖茶時用的是熱氣騰騰的沸水。
謝璇「嗯」了一聲,自己先往椅子上坐了,有好些好些話想說,卻不知從何說起。
陶氏緊握的拳頭藏在寬大的道袍中,掌心被指甲掐破了也渾然不覺,她深吸了口氣,用了很大的力氣才讓自己勉強鎮定,問道:「你姐姐和弟弟,他們都好嗎?」
「不好。」謝璇直截了當,轉頭看陶氏時,聲音中帶著冷漠的怨意,「沒有娘的孩子,哪有過得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