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程宗揚張開手掌搭在眼上,運足目力望著遠方。地平線上飄浮著一層霧狀的
煙塵,形狀寬扁,平而彌散。
「是步兵,大約有五六千人。」程宗揚停頓了一會兒,「好像還混雜有不少
騎兵。」
臧修指著另一邊道:「那邊呢?」
程宗揚看了一會兒,「煙塵尖銳而高,那是一小隊騎兵。數量……不超過二
百騎,大概是警戒的游騎吧。」
臧修笑道:「行了,你可以出師了。」
為了避人耳目,星月湖眾人化整為零,分批前往江州。因為有小紫在,孟非
卿把幾乎所有的好手,包括臧修、匡仲玉、呂子貞、馬鴻……都放在這一組,無
論人數還是實力,都是最強的一支。孟非卿和月霜一起,提前他們大概四五日的
路程,這會兒應該已經抵達江州。
一路都能看到宋軍正源源不斷地往西開撥,單是自己遇到的人馬,加起來差
不多就有五六萬人。整個隊伍前後綿延超過二百裡,這固然是因為在本國境內行
軍,不用太嚴謹,同時也表明宋軍並不把江州的對手放在眼裡。畢竟江州的守軍
只有兩千,而捧日、龍衛兩軍各有五萬人,即使不滿員,也有七八萬人馬。
渡過沅水之後,路上的宋軍數量明顯增多,為了安全起見,眾人避開大路,
攀山越嶺趕往江州。這一群人都是老江湖,路上遇到麻煩就遠遠避開,倒也沒出
什麼事。
呂子貞從林中掠出,縱身落在隊伍前方,先向程宗揚敬了一禮,然後笑道:
「我看見夏夜眼的傳令官,這一支應該就是宋軍的前鋒了。」
夏夜眼是宋軍前鋒主將夏用和的綽號,據說他雙目如電,夜間猶能視物。這
次賈師憲出兵,以夏用和為捧日軍主將,在這裡遇上他的傳令官,說明眾人終於
趕到宋軍前面。
程宗揚道:「老臧,你們車行那句話怎麼說的?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
既然碰見宋軍前鋒,咱們就先找個地方歇吧。」
眾人都無異議,匡仲玉道:「這條路我走過。前面有個荒村能落腳。」
程宗揚看了看方向,「那邊有點繞路啊。」
臧修道:「我們兄弟皮厚肉糙的,草窩都睡慣了,可紫姑娘累了一路,總不
能宿在野地裡吧?」
看到臧和尚擔憂的樣子,程宗揚氣都不打一處來,星月湖這班好漢還真夠意
思,生生抬了一頂轎子走山路。死丫頭這一路腳都幾乎沒有沾過地,哪兒半點辛
苦的?
「行啊。大家都不怕繞路,咱們就按老匡說的,去荒村落腳吧。」
「是!」臧修挺胸應了一聲。後面四名軍士抬起轎子,朝荒村奔去。
村子被山洪沖毀才荒棄的,一半的房屋都倒塌了,村中雜草叢生,到處散落
著大大小小的鵝卵石,只有村子的祠堂建在高處,還保持著大致的形狀。
馬鴻和幾名同伴分頭進入村子,查看完畢打出平安的手勢。臧修等人這才進
入祠堂。呂子貞和幾名軍士掃淨浮塵,在堂內搭好帳篷,然後各自在外面找好宿
處,留出守夜的人手,開始打水挖灶,埋鍋做飯。
程宗揚掀開轎簾,「大小姐,下來吧。」
一陣環佩輕響,一個美婦先下了轎,然後扶著小紫出來。離開晴州不久,泉
玉姬接到六扇門總部傳來的消息,讓她立即趕回長安,匯報鄭九鷹遇難的詳情。
按程宗揚的意思,泉賤人干脆辭了公務員的職務,來給自己當奴婢就挺好。但不
知道死丫頭跟她說了些什麼,揮揮手就把她打發走了。
小紫拿出帕子,抹了抹他臉上的灰塵,嬌滴滴道:「程頭兒,你好辛苦哦。
今晚讓阿夢陪你睡,好不好?」
「哼哼!哼哼哼哼!」程宗揚道:「死丫頭,你就氣我吧!」
從晴州出來有月余時間,一路上自己跟著二十多條精壯漢子同吃同住,真見
識了這伙兵痞的嘴臉,一到吃飯的時候,生生都是群活狼,而且這伙兵痞都是眼
觀六路,耳聽八方的人物,想瞞著他們偷香竅玉比登天都難,再加上臧修等人將
來都是自己的手下,即使為了不被自己的兵看扁,程宗揚也只好耐著自己那點心
思,活活當了一個多月的和尚。
那伙兵痞對死丫頭可照顧得很,轎子就放在祠堂門口,小紫下了轎子便直接
進了帳篷。帳篷是用薄羊皮硝制成的,比一般的牛皮帳篷更加輕便,裡面絲被、
繡枕、錦靠一應俱全,平常只供小紫和夢娘休息,自己連邊都摸不到。
「程頭兒,」小紫笑吟吟道:「讓他們打盆熱水來,人家要洗腳,阿夢也要
洗洗身子呢。」
死丫頭明知道自己看到吃不到,還變著法子的逗自己。程宗揚扯開喉嚨,讓
外面的兄弟都能聽見,「是!在下明白,小姐還有沒有別的吩咐?」
「想到再叫你好了。」
外面臧修正與魯子印、呂子貞、匡仲玉等人商量。魯子印和呂子貞都是中尉
軍銜,分別擔任一排和二排的排長,匡仲玉是一連的專職術者,加上目前已經在
江州的三排長少尉俞子元,這幾人算是一連的核心。
星月湖大營是三三制,十人一班,三班一排,三排一連,加上連長直屬的一
個班,一個連總共一百人。謝藝的一營有三個連,滿員三百人。整個星月湖大營
有兩個團,六個正規營,以及兩個團部直屬營,一共兩千四百人。但自從星月湖
大營解散,所有軍士或是解甲歸田,或是隱身江湖,從來沒有補充過新兵,孟非
卿估計,整個大營大概缺員兩成左右。
程宗揚坐下來,「和尚,離江州還有多遠?」
臧修道:「今天趕了九十裡路,離烈山還有二十多裡的路程。再花一天時間
過烈山,便進入江州境內,離江州城還有一百四十裡,最多三天就能趕到。」
程宗揚這一路算是見識了他們的行軍速度,由於鵬翼社已經被宋國盯上,出
於謹慎,眾人沒有利用鵬翼社現成的車馬,而馬匹在宋國是重要的軍用物資,為
了避免節外生枝,渡過沅水之後,眾人都是徒步行軍,在全員負重的情況下,每
天輕松走一百多裡,完全是急行軍的速度。但考慮到這些人都是特種兵教練的體
格,這個速度也不算讓人太吃驚,只不過苦了自己這個陪練,每天拉出來跑十趟
五公裡越野,還連續一個多月。有過這樣的經歷,什麼馬拉松、鐵人三項,在自
己眼裡全都是渣。
「商量什麼呢?」
「從哪裡過山的事。」臧修道:「烈山有兩條路,大路平坦但路程稍遠,小
路近一些,但有幾處地方不好走。」
「你們的意思呢?」
魯子印道:「我的意思是走大路。反正現在已經趕到宋軍前面,走大路更安
全。」
呂子貞道:「我認為走小路,宋軍前鋒已經抵達此地,以他們的速度,遲則
七日,快則五日,便會到江州城下。早一日到江州好早些做准備。」
匡仲玉道:「我也能同意走小路。小路的險峻對咱們這些兄弟們來說算不得
什麼。萬一有事,也比大路容易脫身。」
程宗揚扭頭道:「老臧,你呢?」
「小路。」臧修畫出烈山的大致走向和兩條路徑,指點道:「大路可以供騎
兵通行,今天遇到的騎兵,很可能和我們同一時間入山。如果走大路,我們再快
也快不過他們的戰馬。相比之下,還是走小路更安全。」
四人發表完意見,都停下來等程宗揚吩咐。
「大伙說得都有道理。不過我看走大路更合適。」程宗揚道:「咱們是分批
行路,每趕到江州一批兄弟,都在報告宋軍所在位置。江州那邊對宋軍的了解,
恐怕比咱們更詳細。你們覺得一旦知道宋軍前鋒已經接近烈山,蕭少校那只小狐
狸會老實在江州等著嗎?」
程宗揚指著大路的位置道:「我敢肯定,蕭少校在大路派了人。如果我們走
大路,能第一時間與他們會合。」
四人一聽就明白,星月湖的軍士在山中埋伏,目的只有一個:襲擾宋軍。四
人都是膽大包天之徒,聽到有仗可打,頓時笑逐顏開,臧修道:「公子說得對!
明天入山,咱們就走大路!早點和兄弟們見面!」
幾人商議完畢,飯蔬也盛了上來。這些年星月湖大營頗有幾個跑到飯館當廚
子的,甚至出了兩位名動一方的大廚。可惜孟老大百密一疏,只顧著往隊伍裡塞
能打的強手,卻忘了派個能做飯的來,結果自己吃了一路糙米煮野菜,不僅味如
嚼蠟,而且倒盡胃口。
「干!這是什麼?」程宗揚從菜裡撥出一條長長的東西。
「蚯蚓,熟的!」臧修一筷子挾走,「嘓」的咽了,咂著嘴道:「夠肥!」
程宗揚嘴角抽搐了幾下,然後扭頭一陣干嘔。
臧修意猶未盡地說道:「那年在北疆,我跟謝中校追蹤真遼軍的主力,因為
不敢生火,生吃了半個月的活蚯蚓,那滋味……」
「死和尚!給我閉嘴!」程宗揚鐵青著臉捧起那碗飯菜,索性閉上眼一陣猛
扒。眼不見心不煩,一口氣吞完,然後把碗一丟,「飽了!大伙趕緊吃,明天提
前一個時辰,寅時就走!」
「得令!」臧修等人風卷殘雲般一陣狼吞虎咽,然後各自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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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山是晉、宋與昭南三國交界的界山,東麓屬宋,西麓屬晉,向南綿延百余
裡,越過棲霞山,就是昭南的昆吾城。
六朝各自擴張,國境相鄰處,往往是大山大澤之類難以開發的區域。烈山峰
巒疊幛,山勢高峻,由於雨量充沛,每到春夏之季,山上積雪融化,往往爆發山
洪,因此人跡稀少。
山間的道路說是大路,其實只是一些平整易行的地方伐去樹木,能供車馬通
過,平常只有六朝的商人和使節往來,如今江州之戰一觸即發,行人早已絕跡。
但這時,山崗高處正立著一匹健馬,一名短發漢子跨在馬背上,鷹隼般的雙眼盯
著山下的大路。
一股煙塵遠遠馳來,形狀尖銳,凝聚不散,看得出是一隊騎兵正疾馳接近。
馬上的漢子注視良久,然後將一根銅哨含在口中,吹出一串鳥鳴。
來的是捧日軍的輕騎,一共兩都,一百六十騎。軍使劉宜孫很清楚這意味著
什麼。騎兵一直是宋軍的軟肋,與步軍每都一百人的配置不同,騎軍每都為八十
人。表面上看,捧日軍有四個軍的騎兵,八千騎的數量遠遠超過其他禁軍。但這
只是名義上的數字。事實上,即使在最精銳的捧日軍,也有一半的騎兵沒有馬匹
可乘,整個捧日軍的戰馬還不足四千匹。劉宜孫常常羨慕北疆那些崇拜蒼狼和青
天的敵手,他們的軍隊出動時,往往一人攜帶三四匹馬,而捧日軍的騎兵兩人才
能分到一匹馬。
這兩個都是捧日軍少有的滿員騎軍都,隸屬於捧日左廂第六軍。今天黎明,
都指揮使郭遵越過指揮使郭逵,叫來劉宜孫和張亢,當面命令他們作為捧日軍的
先鋒,帶領部屬進入烈山,為大軍選擇營地。
如果順利的話,自己就是第一支踏入晉國境內的宋軍了。劉宜孫心裡湧起一
絲激動,然後又省覺過來,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旁邊那個臉色冷峻的男子。
張亢比他年齡大得多,曾經當過一任知州,仕途也算順利,不知為何莫名其
妙轉了軍職,而且還是從最低級的押頭作起,離開臨安前,才升到副軍馬使。因
為軍使臨時調任,才得以指揮這一個都,八十名騎兵。
與宋軍相似,晉軍同樣不以騎兵見長。自己的八十騎人馬精良,即使遇敵也
可攻可逃。當然,劉宜孫知道自己面臨的對手並不是正規晉軍,而是星月湖叛軍
余孽,但星月湖大營全盛時,也僅僅是宋軍中不入流的廂軍,他們再強能強過自
己這支上四軍最驍勇的騎兵都?
張亢顯然不這樣想,離開營地他就主張緩進,盡量保存馬力。劉宜孫的理由
也很充足,捧日軍營地離烈山不足二十裡,全速奔馳,半個時辰就能趕到。在山
下歇息半個時辰,總比花一個時辰在路上慢慢走合算。
為大軍開路,選擇駐地,在劉宜孫看來,這是一份唾手可得的功勞。郭遵派
遣一個滿員都作為協助,領頭的張亢軍職卻比自己低半級,等於是給了他四個都
的騎兵讓他立功,還沒有人來分功勞。
郭遵這樣照顧自己,劉宜孫也不敢掉以輕心。參戰之前他作足了功課,知道
烈山不僅有大路可供騎兵馳騁,而且駐軍的營地也是現成的,就在越過烈山中線
的晉國一側,有一片開闊地,可供大軍駐營--畢竟他的父親劉平是郭遵的頂頭
上司,捧日軍左廂的廂都指揮使。劉宜孫所知道的信息,有許多是張亢做夢都想
不到的。
但劉宜孫也並沒有因此小看張亢。父親劉平文武雙全,為人輕財仗義,劉宜
孫也不是一般的紈褲子弟,而且宋國崇文抑武,張亢和自己的父親同樣是進士及
第,卻棄文從武,讓劉宜孫平添了幾分敬意和親近感。
「張大哥,按你說的,在這裡歇半個時辰,養養馬力吧。」
張亢環顧四周,然後點了點頭,喝道:「下馬!」
隸屬於他的八十騎立即勒住坐騎,翻身跳下馬背。劉宜孫的手下縱騎小跑幾
步,減速後才紛紛下馬。
劉宜孫道:「大哥練的好兵,論起令行禁止,舉止如一,小弟可差遠了。」
張亢笑著說道:「你的兵也不錯。」
劉宜孫道:「我聽出使晉國的使節說,烈山的山路全長五十余裡,可供四馬
並行。過了主峰之後,有一片平原,因為三溪並流,叫三川口。」他拿出一幅自
己繪制的地圖,指點道:「三川口離進山的位置大概有二十裡。如果全速行進,
用不了一個時辰就能趕到。」
張亢聚精會神地看著,沒有作聲。
劉宜孫道:「這樣的話,我們半個時辰後進山,大軍距離我們有十五裡,等
我們到達三川口,大軍離我們有二十多裡,兩個時辰左右能抵達營地,等傍晚扎
好營寨,最遲後天,我們就可以進入江州地境了。」
張亢指著地圖道:「這是什麼?」
「哦,使節說進山四五裡的地方有條溪水,水面不寬也不深,不用下車就能
過去。」
張亢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道:「不妥。我軍遠道而來,已經跋涉一個多月,
這二十余裡路,大軍過了午時才能走完。如果立即進山,半夜方能趕到三川口駐
營。大軍夜行,又在山中,一旦遇襲,只怕立刻就要大亂。」
劉宜孫提醒道:「郭指揮使給我們的軍令,是入山尋找駐營地。況且加起來
四五十裡的路也不遠,往日行軍,都走過的。」
「那是在我們大宋境內。」張亢道:「到了此地,隨時都可能有敵軍偷襲,
寧可謹慎一些。」
「叛軍所在的江州城,離這裡還有一二百裡,探子說,城中只有一兩千的賊
軍,現在正招募民壯守城,即使來襲,能有多少?」
身後的捧日軍不僅有郭遵的第六軍,還有王信的第三軍和盧政的第七軍,總
共六千余人,在劉宜孫看來,只用這支先鋒就足以擊潰星月湖叛軍余孽,何況後
面還有數萬大軍。
張亢道:「卑職有一策,供軍使參詳:我們兩都各出十騎,在前探路,另出
五騎,與營中聯絡。剩下的一百三十騎,緩緩進山,與大營保持十裡的距離。」
劉宜孫道:「是不是太謹慎了?」
張亢道:「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
劉宜孫道:「十裡太近了,反正總共二十裡,不如速去速回。」
兩人商談片刻,最後張亢作出讓步,同意把探路的減少到每都五騎,兩兩相
距一裡,一旦遇敵,立即示警。這樣主力一百四十騎與探馬保持五裡的距離,如
果真有敵情出現,也可以選擇是作戰還是撤退。
騎軍依次入山,第五組出發不久,劉宜孫和張亢也乘馬踏上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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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修回頭看了一眼,「咱們被捧日軍的娘兒們攆上了。」
呂子貞道:「只有兩騎,我去把他們打發了。」
匡仲玉道:「後面還有,像是那兩個都的騎兵。」
程宗揚道:「把兵刃收起來,咱們是趕路的客人,又沒馬匹。」
兩名披甲的宋軍騎兵拿出小旗,向後打出旗號,然後與他們擦肩而過,接著
又是兩騎,同樣打出旗號。不多時馬蹄聲響,一百余騎沿著山路馳來,將已經退
避到路旁的程宗揚一行包圍起來。
一個年輕軍官在馬上道:「你們是哪裡人?」
打扮成幕賓模樣的匡仲玉點頭哈腰地說道:「回軍爺,我們是昭南人,從昆
吾往臨川去,路過此地。聽說路上不太平,雇了幾個腳夫。這窮山惡水,小的正
擔驚受怕,剛才見到幾位軍爺過去,心裡才安生點。」
一個身材肥壯的男子道:「怎麼這個時候去臨川?」
「軍爺明鑒,我們少爺家在昆吾,娶了臨川王家的小姐,剛成婚一年,現在
回臨川拜見岳父大人。」
劉宜孫笑了笑,「原來是這樣。你們……」
張亢道:「把轎子打開。」
程宗揚擋在轎前,「將軍,裡面是在下的家眷。還請將軍留幾分面子。」
劉宜孫低聲道:「張大哥,這不合適吧?」
「昆吾離臨川一千余裡,這些人卻連馬都沒有一匹,抬著轎子翻山越嶺,難
道不可疑嗎?」
匡仲玉連忙道:「軍爺明鑒!原本帶的有馬,前幾日遇見貴軍,把馬匹都征
用了。」
劉宜孫暗叫慚愧,軍中缺馬,這種事屢禁不絕。即便上四軍的捧日軍,也沒
少干過。他們從昆吾來,遇到的很可能是邊境調集的鄉兵。
張亢卻不為所動,「本官是大宋捧日軍副軍馬使張亢,爾等行跡可疑,本官
命令你們立即把轎子打開,接受官軍檢查。」說著他一擺手,身後的騎兵拉開彎
弓,搭箭瞄准眾人。
程宗揚只好讓開半步,張亢抬起馬鞭,掀開轎簾,目光不由微微一閃。
轎中一個少女驚呼一聲,連忙以袖遮面,掩住面孔。她眉枝如畫,雪嫩的肌
膚宛如明玉,如水的美目流露出怯生生的神情,在她旁邊還有個美婦,雖然低著
頭看不清容貌,但香艷的氣息呼之欲出。即便張亢這樣的鐵石心腸,驚艷之余,
也不禁想起我見猶憐這個詞來。
程宗揚賠笑道:「軍爺,這是賤內,從來沒見過外人的。」說著塞來一把錢
銖。
張亢伸手一掂,便知道是銀銖,他放下轎簾,然後朝手下一擺頭。騎兵收起
弓箭,張亢也不客氣,一邊策馬離開,一邊將拿到的銀銖一分為二,一半遞給劉
宜孫。
劉宜孫從來沒干這種事,連忙推讓。
張亢道:「軍中辛苦,多少讓兄弟們得點好處。這錢取不傷廉,拿著吧。」
說著將剩下的一半交給本都的旗頭,「老規矩,見者有份!」
張亢的手下發出一陣歡呼,看到自己手下的士兵雖然沒作聲,但都露出羨慕
的眼神。劉宜孫苦笑一下,只好接過來。
程宗揚遠遠看著兩人在馬上推讓,「老匡,你說的那條溪水就在前面?」
匡仲玉道:「沒錯。那條溪看著平常,但裡面都是碎石,稍不留神就傷了馬
蹄。」
程宗揚笑道:「那好,咱們就在這兒等著。小狐狸的人只要動手,咱們就抄
他們的後路。」
說話間,剛才那名年輕軍官調轉馬頭,帶著十余騎奔了回來。
臧修和魯子印踏前一步,肌肉微微繃緊,不知道哪裡漏出馬腳。
劉宜孫喊道:「你們要過江州?」
匡仲玉道:「軍爺,要去臨川,江州、寧州可繞不過去。」
劉宜孫勒住馬匹,「沒人告訴你們江州要打仗了嗎?」
匡仲玉忙道:「聽說了。所以小的們才急著趕路。」
劉宜孫道:「江州你們去不成了。那裡如今被一群惡匪占著,那伙人是朝廷
通緝多年的叛匪,殺人越貨,無惡不做,我們這次去就是剿匪的。」
匡仲玉失色道:「這可如何是好?」
劉宜孫安慰道:「你們先回去找處落腳地方,遲則一個月,快則十天,等剿
滅江州的匪徒,你們便可以平平安安去臨川了。」
劉宜孫是一片好意。他平白拿了錢,多少有些愧疚,這些人再往前走,後面
大軍進山,想退都退不出來,特意前來提醒。
說話間,山坳後忽然傳來戰馬嘶鳴,聲音尖促而淒厲,劉宜孫渾身一震,扭
頭看去,便聽到一片兵刃交擊聲,接著是軍士的慘叫。
驚疑間,旁邊一名騎兵大聲喝道:「軍使小心!」
臧修一手伸進轎中,擎出他的雷霆戰刀,抬腕朝劉宜孫的坐騎劈去。戰馬躍
起尺許,斷頸血如泉湧,把劉宜孫掀下馬背。
魯子印、呂子貞等人紛紛動手,從轎中搶出兵刃,馬鴻揮臂擊碎充作轎桿的
大楠竹,抓出裡面的鐵矛,抬手將一名騎兵刺下馬背。
劉宜孫畢竟是將門虎子,一偏腿甩開馬鐙,從鞍側拔出馬刀,擋住一名腳夫
的長刀。他手腕一震,驚愕地發現這些腳夫身手不是一般的強悍。
混戰中,張亢帶著人馬馳回,他身邊的一百余騎只余不足百騎,還有幾個身
上帶著箭矢,神情狼狽。
程宗揚喝道:「老匡、老馬!」
匡仲玉不擅近戰,早退得遠遠的,聽到叫聲,他戟指喝道:「去!」
一條繩索從轎下鑽出,蛇一樣昂起頭,朝大路另一端飛去。馬鴻飛身躍起,
鐵矛一旋,挑住繩索,然後翻腕將鐵矛筆直扎進山石。
繃緊的繩索立刻變成一道絆馬索,疾馳而來的捧日軍猝不及防,前面三騎頓
時人仰馬翻,跌成一團。
張亢一手扣著弓,在距離眾人還有十幾步的時候,突然從馬背上站起身,挽
弓、搭箭、瞄准、開弦、放箭一氣呵成,利箭猶如流星,朝那個在轎旁指揮的公
子哥射去。
程宗揚抽刀劈飛箭矢,咧嘴朝張亢一笑。張亢面沉如水,冷喝道:「果然是
一伙賊寇!全都殺了!」他身邊的數十余騎同時舉弓,箭矢雨點般射向眾人,另
外幾人解下馬刀,在戰馬狂奔的同時,俯身砍向絆馬索。
捧日軍的精銳確實有點門道,前後同時遇襲,還能保持陣型。這時近百騎連
人帶馬同時沖來,連臧修等人也不敢硬撼。絆馬索已經被砍斷,如果把使用長兵
器的馬鴻等人調在前面,還能阻擋片刻,但劉宜孫帶著幾名手下在前苦戰不退,
讓星月湖眾人無法排出抵擋騎兵的拒馬陣型。
程宗揚叫道:「老臧!」
臧修放開對手,朝劉宜孫攻去,刀在半途,便發出雷霆般的戰鳴。
張亢臉頰抽搐了一下,「雷霆刀臧修!」
「還有人認識老臧!」臧修大笑道:「白臉小將軍,吃老臧一刀!」
雙刀相交,劉宜孫的馬刀立刻崩出一個缺口,手臂如受雷亟。雷霆戰刀力道
未竭,在他臂上一拖,將他重金打造的犀皮堅甲斬開一道長長的裂縫。接著另一
個使快刀的腳夫飛身躍來,旋風般將那個救了他一命的部下劈下馬,鮮血濺得他
半身都是。
張亢策騎喝道:「上來!」
劉宜孫目眥欲裂,原以為輕輕松松立下一樁功勞,誰知第一次上陣就折損了
這麼多部下。即使能活著回去,有什麼面目去見都指揮使和父親。
「不用管我!你們走!」
兩名騎兵揮刀擋住臧修,張亢一把抓住劉宜孫的背甲,將他拖上馬背,「徒
死無益!活著才有翻本的機會!」
捧日軍的騎兵已經收起弓,摘下鞍側的短矛,排成沖鋒的陣型,一邊抵擋來
襲的兵刃,一邊躍過跌倒的同伴,往前廝殺。
孟老大說過作戰的八條戒律:高陵勿向,背丘勿逆,佯北勿從,銳卒勿攻,
餌兵勿食,歸師勿遏,圍師必闕,窮寇勿迫。這支騎兵占了八勿的一半,如果硬
拚,損失不可避免,敵人跑了還能再打,這班手下死傷一個都夠自己心痛的。
程宗揚叫道:「不要硬擋!打兩翼!」
臧修等人讓開大路,從側方將敵騎一一刺下馬來。捧日軍前方壓力頓輕,張
亢以文職從軍,但弓馬嫻熟,絲毫不弱於劉宜孫這樣的將門子弟。他抓住這一線
生機,趁後面的伏擊者還沒有追來,帶著殘余的數十騎毫不停頓地直闖出去。
戰斗來得快,結束得也快,張亢等人剛逃出百余步,身後十余名被這群腳夫
攔住截殺的騎兵已經沒有活口,只剩空鞍的馬匹四處跳逸嘶鳴。眾人收攏了逃散
的馬匹,把受傷哀鳴的戰馬補刀殺死,免得它們受苦。
山坳後的搏殺聲漸漸低弱,片刻後,一匹快馬從山坳中馳來,程宗揚遠遠看
見,笑著對臧修道:「咱們俞老板看起來夠精神的啊!」
第二章
俞子元穿著一身青黑色勁裝,背著一柄長刀,看上去精強干練,哪裡還有半
點商人的市儈氣?他利落地跳下馬背,向程宗揚敬了個軍禮,「程少校!」
程宗揚左右看了看,「老俞,沒認錯人吧?」
俞子元朗聲道:「團長孟上校前天晚上已經抵達江州,宣布命令,授予公子
少校軍銜,任一營營長。同時一營、六營設為一團,由公子暫領,四營、五營設
為二團,由侯中校統領,二營和三營為三團,由孟團長協助月小姐統領。」
孟老大著手將星月湖大營交給岳帥後人,將部隊重新編成三個團是第一步,
看來一營和六營就是小紫的嫁妝了。
程宗揚道:「怎麼是你們打頭陣?來了多少人?」
俞子元笑道:「是我向蕭少校要的差事,都是我們一連的兄弟,當然該我來
接應。城中人手不足,我這趟只帶了一個班,十名兄弟。」
程宗揚道:「十個人就敢打一二百騎的伏擊?」
「我們接到的命令只是襲擾,蕭少校要求將宋軍進駐三川口的時間拖延兩到
三天,若不是遇見大伙,也打不成這樣。」俞子元笑道:「何況順利接到長官,
屬下已經立了一功。」
程宗揚偏著頭掏了掏耳朵,「長官?聽起來怎麼這麼別扭呢?」
臧修大聲道:「程長官!多聽聽就順耳了!」
旁邊的軍士發出一片笑聲,程宗揚板起臉,挺胸凸肚地說道:「嚴肅一點!
注意軍紀!」
「是!長官!」
笑聲中,俞子元道:「屬下的任務還沒有完成,不能陪長官回江州,先派一
名兄弟給長官領路。」
「你們人手本來就不多,還派什麼人呢,我們自己去就行了。」
臧修挺胸道:「長官!不如讓我帶一半兄弟留下,反正都是我們一連的人!
有兩個班,也好照應!」
「臧和尚,你能不能不叫長官?」
「是!長官!」
「你以為這樣我就讓你留下了?休想!老呂,你帶十名兄弟留下。」程宗揚
告誡道:「記住,保命第一,其他的都是小事。」
呂子貞喜形於色,臧修垂頭喪氣,接著俞子元帶來的軍士也趕了過來,同袍
相見,場面更加熱絡。
趁眾人說話的工夫,程宗揚敲了敲轎子,「死丫頭,你沒事吧?」
小紫懶洋洋道:「好氣悶呢。」
「就快到江州了,等你好一點了,我帶你騎馬。」
這場伏擊前後不過一刻鍾,捧日軍丟下的屍體就有三十多具,俘獲了近四十
匹戰馬,對於缺乏騎兵的星月湖大營不無小補。眾人收拾完戰場,又砍來樹枝做
成轎桿,用四匹馬前後馱著轎子,一行十余人帶著剩余的馬匹趕往江州,與大營
會合。呂子貞則帶領十名軍士留下來,與俞子元一起執行任務。
…………………………………………………………………………………
第二天中午時分,程宗揚一行終於看到江州城的輪廓。早己聞訊在城外等候
的一彪人馬立刻迎了過來,當先一騎金冠束發,錦衣白馬,風流英武,正是小侯
爺蕭遙逸。
「程兄!」蕭遙逸遠遠叫道:「你可來了!想死小弟了!」
程宗揚露出笑容,這小子一點沒變,被王茂弘踢出建康,宋軍又大兵壓境,
還是一副神采飛揚,牛氣沖天的樣子。
蕭遙逸跳下馬,先向轎子揖了一禮,「紫姑娘一路可好?」
小紫掀開轎簾一角,笑盈盈道:「奴家好,小侯爺可好?」
蕭遙逸笑道:「萬事俱備,只待宋軍!」
小紫嫣然一笑,放下轎簾。
臧修立正向蕭遙逸敬了個軍禮,「蕭長官!」
蕭遙逸還了一禮,「臧連長,好久不見了。」
臧修昂然道:「能在岳帥旗下與諸位長官並肩作戰,是卑職的夢想!」
「好!」蕭遙逸叫道:「蘇驍!」
他身後一名軍官踏前一步,正是自己在晴州見過的拋棄秦軍右庶長爵位,奔
赴江州參戰的蘇驍。
蕭遙逸道:「帶臧上尉和各位兄弟去大營報道。」
「是!兄弟們隨我來!」
蘇驍翻身上馬,帶著眾人馳入江州城。
蕭遙逸轉身結結實實給了程宗揚一個擁抱,大笑道:「此番我們兄弟又可以
聯手縱橫天下!」
程宗揚道:「你好像一點都不怕啊?我們剛和捧日軍交過手,比建康的禁軍
只強不弱,別說七八萬,就是兩三萬這樣的精銳,你就吃不完兜著走了。」
蕭遙逸道:「你看我的江州怎麼樣?」
「好地方。一馬平川,連樹都沒有幾棵,都是沒開墾過的良田呢。」程宗揚
道:「不過打仗就慘了,無險可守。宋軍想怎麼打就怎麼打,幾萬人隨便擺個什
麼大陣,當場就要你難看。」
「程兄說的不錯。」蕭遙逸舉著馬鞭道:「從烈山西麓一直到大江,一百余
裡都是平原,大軍盡可以從容布陣,易攻難守。怪不得王茂弘這麼大方拿出來,
原來老家伙又擺我一道。如果不是有程兄幫忙,我只好帶齊人馬,到山中拚死狙
擊宋軍了。」
程宗揚訝道:「我幫什麼忙了?」
蕭遙逸笑道:「你不會是忘了吧?看!」
程宗揚順著他的馬鞭望去,只見江州城前多了幾個奇怪的東西,頭大底小,
形如啞鈴,顏色灰撲撲的,怪模怪樣矗立在城門前。
馳近看時,才發現那是六座城堡,每座相隔六十余步,分成兩個品字形,排
列在城牆之前。城堡形狀與他見過的完全不同,底部呈圓形,直徑不過兩丈,高
度卻將近五丈,比後面的城牆還高出一丈,頂部呈方形,上面還有城堞和哨樓。
城堡通體看不到門窗,也沒有石塊堆砌的痕跡,粗糙的表面呈現出深灰的顏色。
「士敏土?」
「沒錯!要不說你幫了我大忙呢!」蕭遙逸道:「江州的城防幾十年都沒修
過。進城的時候我都擔心吊膽,生怕城門倒下來把我砸死。」
「有哪麼誇張嗎?」
「騙你是小狗。」蕭遙逸道:「盧五哥見過你之後,從建康把祁遠帶來。我
們先在城門試過,本來城磚都松了,也不用拆,把你弄的那個士敏土,摻了水和沙
子,往縫隙裡一灌,比新建的還結實!」
蕭遙逸道:「多虧了祁遠,那家伙沒日沒夜干了兩個多月,在城外建了十座
城堡。南門這邊有六座,北門有三座,東面沒有城門,也在城外建了兩座,還有
西邊靠近大江的水門,也有一座。」
「十座?這麼快?」程宗揚有點不相信地問道。
「本來還能快一點。但開始耽誤了。最初建的一處,過了兩三天發現,抹好
的士敏土一曬干就會裂開。最後還是祁遠琢磨出來,要往上灑水才行。要不是耽誤
了半個月時間,還能多建兩座。」
程宗揚仰望著城堡頂端突出的方形堡塔,「這東西結實嗎?」
蕭遙逸「呯」的一拳砸在城堡的牆壁上,士敏土粗糙的表面紋絲不動,「裡面
都是一尺寬的條石,每層用士敏土澆灌,外面打了兩層網狀的竹筋,然後填進混過
碎石、沙子的士敏土。我們試過,比一般的青石還硬,只要厚度足夠,用一般的石
彈根本砸不動。就是太耗材料了,像這樣一座城堡,單士敏土就要近兩千石。」
程宗揚估算一下,這差不多是一百噸的重量,「有這麼多?」
「你不知道吧?」蕭遙逸笑道:「雲家出了十幾條貨船幫忙運石灰和沙子,
我招募民夫把周圍幾十裡的樹木都砍了,拿來燒士敏土。」
「我還是不相信,你們兩個多月能建成十座這樣的城堡。這也太快了吧?」
「士敏土、沙子、石料、木頭、竹子都是現成的,人力我手頭有的是。」蕭遙
逸道:「我招募了兩萬民夫,幾千人晝夜不息,二十多天就能建成一座,最多的
時候五座城堡同時開建。晚上燒窯的火光幾十裡外都能看到。」
這完全是用人堆出來的,一座城堡幾千人同時開工興建,難怪能這麼快。
「建得跟柱子似的,連門窗都沒有,你的人怎麼進去?」
蕭遙逸大笑道:「連你也瞞過了。江州的護城河都淤成淺溝了,我索性讓人
把它填平,在城內挖了地道,通向各堡。我把城堡建到五丈高,一般的雲梯只有
三四丈的高度,連上面堡塔的邊都摸不到。宋軍不來則罷,要敢強攻,我非打他
們個灰頭土臉!」
程宗揚想像著如果自己是攻城的宋軍,在距離第一座城堡一百步的時候,就
會受到弓弩的勁射,再往前走四十步,便進入另外兩座城堡的射程,當接近城堡
的時候,更會受到周圍四座城堡,甚至城牆上的射擊。如果自己運氣夠好,能活
著沖到城堡下,還要面對一個沒有任何地方可以攻擊和攀爬的怪物。
如果繞開城堡,直接攻擊城門,來自城牆和六個城堡的弓弩組成一個沒有死
角的射擊區域,使進攻方陷入腹背受敵的境地。而城堡下的地道可以提供源源不
絕的給養和補充,想掘斷地道,難度恐怕比攻破城門更高。
蕭遙逸道:「每座城堡只需要三十名射手就能守住,宋軍的床弩、石炮在堡
下毫無用處,只能拿人命來填。這幾座城堡,宋軍幾千人也未必能攻下來。」
程宗揚相信他的判斷,在沒有火炮的時代,這六座士敏土怪物,將會成為江州
城下宋軍最可怕的噩夢。
「他們若是棄堡攻城,我這裡還有懸樓。」蕭遙逸指著城牆道。
城牆上每隔一百步,就有一間小型堡壘,像蜂巢一樣懸在牆外,這種東西自
己從未在任何資料上見過,看來也是江州獲得士敏土後的創舉。
「走!到城上去。」
蕭遙逸拉著程宗揚進入江州城。高大的門洞全部用士敏土砌過,看不出以往搖
搖欲墜的破敗模樣。頂部開著兩尺寬的閘槽,可以在敵軍進攻城門時,放下石閘
阻擋。由於原料充足,整個石閘也換成了竹筋的士敏土板。城門內側左右各有一道
台階,此時一群民夫正扛著盛在柳條筐內的士敏土往城上運送。
蕭遙逸老老實實待在一邊,等民夫經過,才帶著程宗揚上去。
程宗揚道:「我沒看錯吧?在建康縱馬狂奔的小侯爺,居然會給人讓路?」
「這些可都是我的人啊。」蕭遙逸一臉正經地說道:「替我們種田、干活,
還替我打仗,能不客氣點嗎?」
說著小狐狸又肉痛起來,「你不知道,江州城總共才五六萬人,加上周圍的
村鎮也不到三十萬口,說是一個州,還不及一個大縣,能招募兩萬丁,我可是掏
了血本了。一日兩餐管飽,加上每日的工錢,兩個月花掉我一兩萬貫,這些可都
是活生生的錢啊……」
「你自己掏錢?」
「可不是嘛。」
六朝賦稅各有不同,但大致分為三類,一是田租,按田畝向官府繳納田稅;
二是兵役,成年男子按規定自行准備兵器用具到指定地方服役,第三是力役,為
官府提供鋪路、挖渠之類無償勞動。修築城牆屬於典型的力役,像蕭遙逸這樣掏
錢雇工的官府絕無僅有。
蕭遙逸肉痛一會兒,又得意起來,眉飛色舞地說道:「不過這錢花得也值,
民夫們聽說有錢可拿,干活也肯賣力氣。一個月的活半個月就能做完,對士敏土看
得比我們還金貴。像這懸樓,就是他們想出的主意,算下來還是我們賺了。」
那群民夫正在趕築懸樓,他們先用木板伸出牆外三四尺的距離,然後在城牆
和懸樓的結合處架上條石,免得斷落,接著倒上摻了沙子和碎石的士敏土,再鋪上
用大毛竹劈開扎緊的竹蔑,又倒上一層沙石士敏土,形成一道簡易的混凝土地板。
牆壁則是竹筋編成籠狀,兩側打上木模板,再灌沙石士敏土,做成一個半圓狀的壘
巢,周圍留出射孔。
這種懸樓結構雖然簡單,但在沒有士敏土的情況下,想造出這樣的懸樓需要熟
練的工匠精確切割、拼接石料,兩個月也未必能造成一個,而現在幾十名民夫十
幾天便能建成,而且比石堡更精細。有了懸樓,可以從側面攻擊攀附在城牆上的
敵軍,守城的威力不言而喻。
程宗揚站在城頭四處觀望,城牆上的門樓、城堞、女牆、射口都用士敏土加固
過,一眼望去,整整齊齊的城堞透出一派蕭殺的灰色。朝遠方望去,遼闊的原野
從遙遠的烈山山麓延伸過來,像地毯在眼前一樣鋪開。六座粗糙的士敏土城堡在城
池前森然矗立,像巨獸一樣守衛著江州的城牆。
蕭遙逸滿臉遺憾地說道:「如果不是時間來不及,我還想把整個江州城都抹
一遍呢。」
「這都夠結實了。」程宗揚拍了拍士敏土城牆,雖然沒有磨光拋平,表面顯得
很粗糙,但摻過沙子和碎石之後,已經和自己見過的士敏土混凝土相差無幾。
程宗揚道:「咱們手頭有多少人?」
蕭遙逸道:「星月湖大營共有一千七百八十五人。帶上今天到的,有一千八
百人。雇傭兵兩千人。另外從民夫中招募了五千人。其中三千人已經訓練兩月有
余,拉出去也能打上一場半場。」
「雇傭兵是不是有點太多了?」程宗揚記得孟老大計劃拿五萬金銖招募一千
名雇傭兵,現在翻了一倍,比星月湖大營的人都多,有錢也不能這樣花啊。
「聽說江州要打仗,晴州的雇傭兵就像蒼蠅見了血,都飛了過來。有幾個大
團還說打完仗再拿錢。」蕭遙逸摸了摸下巴,好像還覺得晴州傭兵團的大方不可
思議。
程宗揚想起敖潤和馮源,「雪隼團來了嗎?」
「你猜雪隼傭兵團來了多少人?」蕭遙逸比出拇指和小指,「六百人!占整
個雪隼傭兵團的六成!」
「副團長石之隼帶隊的吧?雪隼團這麼賣力?」
「雪隼團的老大薛延山和雲六爺交好,聽說江州的事雲家也有份,當即就拍
了板。再則月姑娘以前在雪隼團待過,他們得知月姑娘是岳帥的後人,有心來攀
交情。」
這和風險投資一樣,雪隼傭兵團在星月湖身上押了重注,一旦江州之戰星月
湖得勝,作為武穆王的嫡女,月霜就相當於江、寧二州的女主人,對雪隼傭兵團
的好處不言而喻。但一口氣派來六百名雇傭兵,這樣大手筆,還是超乎自己的想
像。
「江州城並不大,南北長兩千步,東西寬一千七百多步。」蕭遙逸道:「因
為城小,只在南北兩面開了城門。大江由北向南從城西流過,西邊開著水門,船
只可以直接駛入城中,只要水路不被切斷,宋軍就不可能徹底圍城。」
「一旦宋軍兵臨城下,我們打算在北、東、南三個方向各投入一個營,二到
三百人,雇傭兵五百人,民夫一千人。這樣城中還有三個營,五百名雇傭兵和兩
千民夫隨時調度。」
蕭遙逸倚仗堅城,對這一仗信心十足,程宗揚仍有些擔心,提醒道:「別太
大意了。再怎麼說,宋軍也有七八萬人。比你招的民夫還多幾倍。」
蕭遙逸笑道:「宋軍來得越多越好。眼下已是臘月,只要我們支撐半個月,
宋軍便要在城下過年。以江州的儲備,足以支撐到三月。到時單是軍中的耗費,
就能把賈師憲壓死。」
這倒不是空話。大軍在外,吃喝作戰都要消耗大量物資,況且是千裡轉運,
宋國儲備再充足,也難以支持。賈師憲調動大軍,就是想以雷霆萬鈞之勢,一舉
解決江州的事端,免得打成消耗戰。但這只是他的一廂情願,至少孟非卿、斯明
信、盧景、蕭遙逸等人就不會答應。
「賈師憲真是豬油蒙了心,在臨安老老實實斗他的蟋蟀,我們不去找他麻煩
就不錯了,還跑來江州找打。」蕭遙逸意氣風發地說道:「走!我帶你到城中看
看!」
江州城內並沒有忙碌備戰的氣氛,除了幾隊民夫在修葺城防,城中靜悄悄幾
乎看不到人影。蕭遙逸告訴他,一個月前,江州的居民就陸續遷往對岸的寧州,
如今除了不願離開的幾千人,江州城已經成為一座純粹的兵城。
蕭遙逸一邊走一邊指點,「城中南面是民捨,東西各有一座市坊,西北方向
是糧倉和軍械庫,從晴州運來的糧食兵甲都儲存在這裡。」
城內房捨密度並不大,不少田地都種著菜疏,看來還有很大的居住空間。說
話間,前面出現一片空地,只剩下泥土的台基上,整整齊齊扎著帳篷。
「這是什麼地方?」
蕭遙逸道:「江州官署。」
程宗揚左右看了半天,「官署在哪兒?」
蕭遙逸笑嘻嘻道:「我把江州的官署和廟宇都拆了。沒辦法,石料不夠。你
總不能讓我去拆民居吧?」
「然後你就把大營扎在這兒了?」
「免得擾民嘛。」蕭遙逸揚鞭道:「雇傭兵都在東市,裡面有客棧、酒肆、
賭坊,一到夜間就熱鬧非凡!」
說著他湊過來,壓低聲音,擠眉弄眼地說道:「裡面還有家妓館,前些天新
來一批娼妓,嘿嘿,我換了便服去過,比建康的也差不了多少,熱辣得緊。上了
床包你腿軟……」
「不會吧?這時候還有娼妓來做生意?」
「掙錢的生意誰不來?真要宋軍打進城裡,她們也照樣做生意。說不定生意
還更好呢。」蕭遙逸小聲道:「程兄要有興趣,我先包兩個美人兒,今晚咱們去
樂樂。」
程宗揚沉吟道:「我走了一個多月,好不容易到了江州,就一頭扎進妓館,
好像從晴州幾千裡地趕過來,就為了到江州**。是不是有點不好看?」
「名士風流嘛。」蕭遙逸道:「也就是程兄你,換作別人,我才不跟他一塊
兒嫖呢。」
「干!」程宗揚道:「少扯這些沒用的!你答應我的地呢?」
蕭遙逸大笑道:「就知道你要問這個!早就給你備好了!」
「這是西市!」蕭遙逸帶著眾人來到城西一座坊市,指點道:「雖然不及東
市大,但地勢極好。北邊是府倉,西邊緊鄰碼頭,南邊都是江州富戶的宅阺。坊
內客棧、酒肆、商鋪一應俱全。」
整座坊市被一個十字形街道劃分成四塊,由於商戶都遷往寧州,各間商鋪都
空著。蕭遙逸指著西北一片鋪面道:「這一塊是官營的鋪面,都是你的!」
「死狐狸!我就知道你沒安好心,把最爛的一塊給我。」
「別誤會啊!」蕭遙逸道:「其他幾處都是有主的,我倒是想全買下來送給
你,當作咱們兄弟的定情之物,可這幫沒良心的商戶要不不肯賣,要不就漫天要
價。我這次招募民夫可出了血本,連我從小攢的壓歲錢都用光了,就是說想買也
買不起,只好把官鋪送給你。天知道前幾任江州太守都是干什麼吃的,房子破了
都沒人管。這些鋪面我一文錢不要,連地契全送給你,然後再免你三年的稅,夠
意思吧?」
「少來!你是想讓我給你修房子吧?都破的快成危房了,免稅三年你也說得
出口?至少十年!」
蕭遙逸叫道:「哪兒有那麼破啊!最多五年!商鋪都給你了,繳點稅還這麼
小氣。」
程宗揚道:「那我要士敏土的專營權,利潤四六分,我六你四。」
蕭遙逸怔了一下,然後像剛偷了只母雞的小狐狸一樣笑了起來,「成交!」
他摟住程宗揚的肩,由衷說道:「程兄,你簡直是我親哥!」
程宗揚道:「別肉麻了。你比我大好不好?」
「那就是我親弟弟!」
程宗揚那句話其實是把士敏土拱手讓出,蕭遙逸深知此舉對江州意味著什麼。
江州地處晉國東疆,人丁稀少,又沒什麼出產,比其他州郡窮困得多。程宗揚願
意接手官營的商鋪,已經是好事,現在又把士敏土交給自己,只要經營權,等於給
了自己一只能下金蛋的母雞,一旦開始售賣,江州想不發財都難。
西市唯一一家客棧已經清理干淨,一名軍官站在台階前,挺拔的身材猶如軍
刀。他雙腳「啪」的一並,向兩人敬了個軍禮,「程少校!蕭少校!」
程宗揚怔了一下才認出來,「蕭五?」
蕭遙逸笑道:「這是我們六營的副官,往後專門負責紫姑娘的安全。」
蕭五傷勢已經痊愈,氣色好了很多,朗聲道:「客棧已經整理完畢,程少校
和紫姑娘隨時可以入住。」
程宗揚道:「客棧只有我們住嗎?月姑娘是不是也在?」
蕭遙逸道:「月姑娘說習慣了住軍營,反而是客棧住不習慣。我在大營專門
給她設了處軍帳。」
程宗揚放下心來,干笑兩聲道:「月姑娘一路上還好吧?」
蕭遙逸佩服地說:「月姑娘把一路遇到的宋軍統計下來,包括軍力、裝備、
將領是誰,至少摸清了宋軍一半的底細。」
程宗揚道:「那個好戰分子和你們碰到一塊,這下算是如魚得水了。」
「還說呢,老大正頭痛呢。」蕭遙逸道:「本來說給月姑娘兩個營,月姑娘
不同意,她說自己帶不了,只要一個班。」
「一個班還不簡單?給她好了。」
蕭遙逸苦笑道:「她要帶一個班親自上戰場。老大那麼強橫的人,怎麼都勸
不住她。我看老大都快給逼急了,說不定把軍銜一摘,把我們兄弟都給踢到她的
班裡去。」
程宗揚笑咪咪道:「那也行啊。你們這個班肯定是戰斗力最強的班。一個上
校,一個少校,再加五個中校,嘖嘖,這陣容夠華麗的。」
蕭遙逸埋怨道:「你不能在旁邊看笑話啊,我還想讓你勸勸月姑娘呢。」
真是個好主意,為什麼他們都不怕月霜把自己剁成餡呢?程宗揚道:「勸是
不好勸,不行你就給她一個班,到時候再看好了。」
蕭遙逸苦惱地搖搖頭,顯然也對月霜的執拗感到頭痛。把眾人送到院內,蕭
遙逸停下腳步,「你們先休息吧。孟老大和月姑娘去察看地形,晚上回來再過來
見紫姑娘。」說著他小聲道:「喂,今晚真不去啊?」
程宗揚低聲道:「有好的給我留一個。」
蕭遙逸伸出大拇指晃了晃,然後作了個鬼臉,打馬離開。
「公子!」一個滿身是灰的人影奔過來。
程宗揚轉過身,「老四!你怎麼這德性!」
祁遠咧嘴一笑,露出白牙,「剛從工地過來。老四以前也建過房子,從來沒
用過士敏土這樣的,拌好料澆上,幾天就好,又快又結實!要什麼樣有什麼樣!」
「我看到你建的城堡了,好家伙,都是士敏土柱子嘛。**戳在那兒,影子
都能壓死人,宋軍看著都想尿褲子。」
「打仗用的,怎麼結實怎麼來,模樣就顧不上了。」祁遠拍著身上的泥灰,
「哎喲喂,老祁這把身子骨這回可給折騰苦了。」
程宗揚笑嘻嘻道:「聽你這口氣,不會是蘭姑也來了吧?」
祁遠老臉一紅,「剛來了沒幾日……」
「還真來了啊?哈哈,蘭姑對你真夠意思!怎麼不一塊帶來?」
「她在忙著呢。」
程宗揚隨口道:「在哪兒忙呢?」
「東市。」
程宗揚一怔。
祁遠道:「她在織坊待不住。聽說江州來了雇傭兵,蘭姑跟芝娘商量,從秦
淮河找了些想賺錢的粉頭,前些日子一船來了。」
程宗揚忍不住笑道:「剛才小侯爺還談到呢,原來是咱們自家的產業。蘭大
姊這怎麼說呢……」
祁遠道:「蘭姑這一行做久了,干這營生還開心些。怎麼沒見老秦呢?」
「會之帶了批貨,直接回了建康,過些日子才來。別的兄弟怎麼樣?」
「吳大刀跟彪子來過兩趟,」祁遠笑道:「聽說吳嫂子有喜了。」
「吳大刀手腳夠麻利的啊。彪子呢?」
「比以前好了點。聽說江州打仗,我看他也想來呢。」
「好說,會之這趟回去,帶他一塊來。吳大刀要當爹的人,就在家伺候老婆
得了。」
「芝娘她們都好,聽說公子無恙,都高興得不得了。」
祁遠口頭來得,連比帶劃,說了建康眾人的情形。程宗揚沉默片刻,「那個
妖婦呢?」
祁遠抿了抿嘴,「沒有消息。公子平安的音訊傳來,會之去尋公子,長伯找
我問了五原城位置,第二天就自己去了。」
程宗揚心頭一凜,吳三桂一個人去五原城,膽子也太大了。
「有音訊嗎?」
「沒有。不過聽說有人在競州的醉月樓大打出手,聽情形有些像長伯。」
吳三桂不是個魯莽人,這點自己可以放心。只要不正面與蘇妲己交手,保命
應該無憂。
祁遠剛待了一會兒,就有人找來,「祁爺!水門的城堡已經晾干了,該澆多
少水,還請祁爺趕緊去看看。」
程宗揚笑道:「你去吧,我讓蕭五給你留間房,就住這邊得了。」
「成!」祁遠笑著站起身,「老祁這是天生的勞碌命,到哪兒都閒不住。」
第三章
臧修等人直接去了軍營報道,身邊只剩下小紫和夢娘。客棧有的是空處,程
宗揚讓蕭五安置了一處房間,然後去取祁遠的行李,自己把小紫送到內院。
客棧並不大,是處前後兩進的院子,唯一一處上房在內院的二樓,外面看起
來普普通通,一進門程宗揚就嚇了一跳。房中擺著一座鑲金嵌玉的屏風,四壁壘
垂著帷幕,榻前放著兩尊三尺多高的銀制熏爐,架上擺著玉器古玩,一器一物都
華麗異常。
程宗揚打量著房間的陳設道:「小狐狸不會是把自己家裡的好東西都搬來了
吧?這熊皮夠大的啊。」
天氣已經是冬季,室內都鋪著地毯,床榻前一張熊皮足有丈許長,頭尾四肢
皆全,沒有絲毫破損,看得出獵來頗費了一番功夫。
小紫赤足臥在榻上,臉色微微泛紅。程宗揚摸了摸她的額頭,「是不是又不
舒服了?」
「好煩啊。早知道就不告訴你了。」
「那就不說這個了。喂,你准不准備跟月丫頭來個姊妹相認,抱頭痛哭的戲
碼?」
小紫道:「她對她爹爹一點印象都沒有了,有什麼好哭的。好啦,人家要睡
覺了。」
程宗揚擠到榻上,把小紫抱在懷裡,「乖乖睡吧。」
小紫枕在他臂上,像貓咪一樣閉上眼,手指卻在他胸口寫道:「有人。」
程宗揚不動聲色地聚起真氣,隱約感受到一絲微弱之極的氣息,似乎有人正
在屋頂窺伺。論修為自己比受傷的小紫怎麼也要高那麼一點點,但比起靈覺和敏
感,就要差那麼一點點了。
片刻後,那股氣息迅速遠去。程宗揚低聲道:「是誰?」
小紫搖了搖頭。
那個窺伺者似乎並沒有惡意,但程宗揚還是不放心,蕭五剛離開一會兒,就
被人摸進來,看來得向小狐狸再要兩個好手。程宗揚坐起身,「你先睡吧,我出
去看看。」
房頂的枯草已經被刈除干淨,並沒有留下什麼線索。程宗揚四處看了片刻,
忽然瞥見院側一間小房子裡有人影閃動。
程宗揚從房頂一躍而下,閃身地闖進房內,悄無聲息地一把抓出。沒想到得
手這麼容易,那人毫無反抗就被自己一把抓住脖頸。
夢娘愕然張大美目,她的羅裙和褻褲都褪到膝間,裸露著雪團般的屁股,坐
在一只紅漆淨桶上。
干!這茅廁怎麼連標記都沒有!
程宗揚只好裝出一臉嚴肅的樣子,「你怎麼在這兒?還鬼鬼祟祟的?」
夢娘柔柔說道:「主人吩咐奴婢,出入時別讓外人看到。」
當初瞞著孟老大把她從黑魔海帶出來,自己原想讓她和秦檜一起回建康,免
得路上被人識破。但小紫執意要帶她同行,程宗揚只好告訴臧修,這是紫姑娘的
奴婢,隨秦檜一同來的,晚了幾日才到。
在島上時,臧修等人並沒有見過夢娘,路上小紫與夢娘形影不離,眾人也未
曾起疑。但程宗揚總覺得有點不安,夢娘的身材容貌放在哪兒都夠扎眼的,身份
肯定有問題。一旦被人看見,很容易引來麻煩。好在夢娘很聽話,一路沒有出什
麼亂子。
這些天小紫反覆詰問過,夢娘對自己的身世確實是全無記憶,不知道黑魔海
用了什麼手段,將她身世的記憶全部抹去,抹得就像一張白紙那樣干淨。好處是
省事不少,小紫說什麼就是什麼。壞處是她的來歷仍然是一團迷霧。到現在也沒
有絲毫線索。
桶內傳來一陣水聲,夢娘很平靜地當著自己的面小解,絲毫不覺得這樣做有
什麼不妥。程宗揚一陣心動,禁不住在她玉頰上摸了一把。夢娘嫣然一笑,那雙
桃花般的美目水汪汪閃動著,充滿迷人的風情。
夢娘小解完,取出一角絲巾,伸到下身抹拭。忽然絲巾一緊,卻被程宗揚扯
住。
程宗揚帶著微笑的表情道:「我來幫你。」
夢娘全無疑心地把絲巾遞給他,程宗揚攬住她的腰,一手伸到她雪白的美腿
間。手指觸到一片柔膩的肉體,脂玉般滑嫩得令人銷魂。
夢娘抬起眼睛,清澈的目光毫無雜質地望著自己,然後唇角挑起,露出一個
純淨的笑容,「是這裡了。」
程宗揚手臂插在夢娘豐腴白滑的大腿間,手指隔著絲巾,放在她下身軟嫩的
秘處,心頭頓時不爭氣地一陣亂跳。
慢慢將她微濕的下身摸拭干淨,程宗揚拔出手指。夢娘含笑說:「謝謝。」
程宗揚微笑道:「不客氣。」
說著程宗揚心裡歎了口氣。起初夢娘還有一些殘余的驚惶和羞澀,但這段日
子下來,她似乎已經習慣了自己沒有記憶的狀況,平淡地接受了自己的命運,甚
至連一點懷疑都沒有。如果這就是黑魔海想要的效果,那麼他們作得很完美。
夢娘的舉止、氣質,絕不是一般人家出身,但失去記憶的她,有時的行為就
像嬰兒一樣無知。如果不是遇到自己,這個雍容高雅的美婦很可能就在被抹去記
憶的情形下,被黑魔海作為奴妓淫玩終生--這種結局,也許比魚無夷的下場更
殘忍。這會兒只要自己開口,就能吃到這塊美肉,可自己到底還是不忍心就這麼
占了她的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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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山東麓,一隊宋軍披著重甲,舉著長槍,沿山路緩緩向前推進。
忽然箭矢破空的銳響四處響起,那些箭手箭法精湛之極,專挑軍士甲胄的縫
隙處入手。縱然披著重甲,還不斷有軍士被箭矢射倒。
宋軍沉默地向前邁步,再有十幾步,這些重甲步兵就可以攻進山坳,與那些
狡猾的對手短兵相接。就在這時,一陣刺耳的斷裂聲傳來,一棵高大的杉木撞開
枝葉,筆直朝山路倒下。宋軍陣形頓時大亂,逃奔的軍士不斷發出慘叫,被林中
飛出的箭支射殺。
劉平放下單筒望遠鏡,在他旁邊,捧日左廂軍的幾名高級將領都神情凝重。
第三軍都指揮使王信道:「敵軍在一百人左右。但箭法精強,狡計百出。」
劉平冷冷道:「不足五十。」
眾將為之默然。他們都是久經沙場的宿將,早已看出敵軍人數不多。捧日軍
五千精銳被幾十名敵軍阻在山口,兩個時辰還前進不到三裡,傳出去恐怕都有人
不信。
都虞侯萬俟政道:「這群敵寇居高臨下,占了地勢,強攻只怕不利。」
第七軍都指揮使盧政道:「前軍已經攻了六次,相比之下,還是兩個騎兵都
傷亡小一些。」
劉平冷哼一聲,「兩個滿騎都,戰死三十五人,丟了四十匹馬,也敢說傷亡
小?傳令!下一輪讓副都頭劉宜孫帶頭沖鋒!」
眾將不敢勸阻,連忙通知劉宜孫披掛整齊,准備上陣。
劉宜孫抹了把臉,提刀持盾走在隊伍最前面。山中遇襲的消息傳至大營,劉
平勃然大怒,立即降了他的軍職,從騎兵的軍使改為步卒的副都頭,調到一線參
戰。劉宜孫已經帶隊參加了兩次攻擊,但都被敵寇擊退,這一次如果不能沖開敵
寇的狙擊,自己也不用回來了。
兩排盾手在前列陣,接著是刀手和矛手,最後面是弓弩手。這種陣形宋軍已
經用過五次,每次都在即將勝利的時候突然間潰敗。劉宜孫覺得是攻擊的力度不
夠,如果出擊的宋軍再努力一點,就能突破敵軍的狙擊。
張亢對他的看法嗤之以鼻,他的騎兵都傷亡較小,本來可以保留原職,戴罪
立功,但營指揮使郭逵早看他不順眼,直接把他踢到劉宜孫手下,當了名隊頭。
張亢告訴他,宋軍每次在要緊關頭潰敗並不是軍士不夠拚命,更非因為運氣
不好,偶然敗退。那些匪寇的狡詐和悍勇都超乎想像,他們在狙擊中不斷退卻,
造成己方進攻順利的假象,使宋軍不知不覺間拉長攻擊隊伍,然後抓住己方陣列
中的縫隙,一擊得手。
「你覺得應該怎麼打?」
「容易。」張亢毫不猶豫地說道:「放火燒山。如今正值冬季,天干物燥。
只需要一把火,在營中歇息兩天,便可過了這烈山。」
這會兒劉宜孫望著山間的密林,仍為張亢的大膽狠辣震驚。山火一旦蔓延,
誰都沒有辦法控制火勢,這樣一場大火燒下來,只怕烈山幾十年間都恢復不了元
氣,到時不但敵寇無法藏身,宋軍的水源、柴火、補給……也都被大火吞噬。為
了幾十名敵軍,付出這樣的代價實在是太大了。
張亢忽然往地上一撲,劉宜孫清醒過來,立即屈膝半跪下來,用重盾掩護身
體。
「奪」的一聲,箭矢射穿盾上的鐵片,從內側冒出一截箭頭,強大的沖擊力
使劉宜孫幾乎仰倒。
他扛住盾牌,一步一步向前挪動。宋軍攻擊的隊伍被杉木隔成兩半,劉宜孫
沒有遲疑,沖在陣列最前面。忽然一桿鐵矛從樹後揮出,發出刺耳的風聲。劉宜
孫舉盾往矛上一砸,接著右手的佩刀翻出,貼住鐵矛,飛快地朝敵人持矛的手指
削去。
馬鴻雙臂一絞,鐵矛車輪般翻飛,將他的佩刀擋開。就在這時,撲倒在地的
張亢身體一抬,胸口飛出一道烏光,卻是一支弩箭。
弩機射程越短,力量越強,馬鴻猝不及防,手掌頓時被弩箭射穿,濺出一團
鮮血。他立刻抽身而退,在張亢另一支弩箭射來之前,躍入山林。
劉宜孫喘著氣把身體在盾後藏好,然後回過頭,「你藏了一支手弩?」
宋軍采用的是募兵制,不需要士卒自備武器,相應地,對士卒的武器控制極
為嚴格,張亢不是弩手,又不是指揮使那些高級將領的親兵,私藏手弩,已經犯
了軍中戒律。
張亢卻不廢話,他迅速裝上一支弩箭,飛身搶到一棵樹後,背貼樹身,然後
抬頭看著樹頂。
血的教訓告訴他們,與這伙敵寇交手,最危險的攻擊往往不是來自前方,而
是頭頂的高處。
十幾丈外,俞子元和呂子貞短暫地商量片刻,然後決定俞子元帶隊撤到十裡
之外,休息兩個時辰。呂子貞帶人一連後退,一邊阻擊,把宋軍拖到深夜,再由
俞子元接手。
劉宜孫的攻擊終於奏效,敵寇略作抵抗便退入山林。但宋軍的好運並沒有持
續太久,前進兩裡之後,又撞上了一道狙擊線。
捧日軍主將夏用和不斷派人訊問戰況,最後來的是一位面白無須的宦官,捧
日軍都監黃德和,奉命親自在前督戰。
作為前鋒的宋軍一共有三個軍,劉平索性從三個軍中各抽出兩個營,采用波
浪式攻擊,向前推出一條血路。同時禁用弓箭,只用弩機。
由於弩矢比箭枝短得多,無法被敵寇借用補充,僵持了一個時辰之後,林中
飛出的箭矢越來越稀少,最後終於完全絕跡。但令劉平震怒的是,付出近百人傷
亡的代價,六個營的宋軍仍然沒有任何斬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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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公子!老程!」外面響起一個粗豪的聲音。敖潤虎虎生風地進來,與程
宗揚把臂大笑。
程宗揚笑道:「你消息夠靈通的,這麼快就知道我來了。」
「我們比你早到了十幾天!江州城都快混熟了!」說著敖潤讓開一步,「這
是我們雪隼傭兵團的石副團長!」
石之隼身材瘦長,再加上寬松的衣物,更顯得身形鶴立。程宗揚打量這位名
動一方的雪隼傭兵團團長,拱手笑道:「早就聽敖隊長說起過,當日在晴州匆匆
忙忙,竟然沒機會見上一面。這次又讓石團長登門拜訪,實在是慚愧。」
石之隼微微一笑,「程公子的名聲,我也早從雲六爺口中聽到過。」說著石
之隼一擺手,多日沒見的馮源捧來一件東西,一邊朝他咧嘴而笑。
石之隼道:「據說這件東西是公子的手筆?」
那是一件皮制的衣物,手腳俱全,通體沒有鈕扣、系帶,渾然一體,看起來
有些像潛水服。程宗揚心裡一動,摸了摸皮衣背後,裡面果然藏著一條拉鏈。
石之隼撫掌道:「果然是程公子的傑作!尋常人見到這件水靠,都不知如何
下手,公子卻深悉其妙。」
程宗揚也有些訝異,自己只是提供拉鏈,沒想到雲氏竟然用到水靠上,還做
出成品。「雲家的工匠有一手啊,這麼快就做出來了。這是雲六爺送給石團長的
樣品吧?」
石之隼笑道:「你可小看雲六爺了。這是我一百枚銀銖一套買來的。如今外
面已經賣到五百銀銖一套,若不是薛團長與六爺交好,也到不了我們手中。」
這套貼身皮制水靠成本最多三十銀銖,加條拉鏈就能賣到幾倍甚至幾十倍的
高價,雲家夠精明的。但換過來說,這樣渾然一體的水靠,完全顛覆了以往的水
下衣物,對於在水上討生意的傭兵團來說,一百個銀銖也不算貴。
程宗揚讓人獻了茶,坐下道:「聽說石團長帶了六百名兄弟過來。這可幫了
我們大忙了。」
「別忘了,月姑娘還是我們雪隼的副隊長呢。」石之隼道:「我們雪隼團海
上生意做得多,陸上生意做的少。這次團裡的好手悉數而至,一是雲六爺、月姑
娘的交情,二來也是想看看武穆王名震天下的星月湖大營,學上幾招。」
石之隼倒不隱瞞,坦然說出雪隼傭兵團的目的。晴州傭兵團不下數十支,海
上生意日趨激烈,薛延山和石之隼有心往陸上發展,希望能在江州城,甚至建康
打下一片天地,因此藉著這個機會傾力而出。
石之隼道:「聽敖潤說,公子來自盤江?」
程宗揚笑道:「蠻荒之地,讓石團長見笑了。」
石之隼說起南荒的傳聞,程宗揚自然是對答如流。談到白夷的湖珠,石之隼
大感興趣。這個時代沒有大規模的珍珠養殖技術,只能靠人潛到水下采珠。比起
海珠,湖珠更容易采集,一直是晴州珠市的暢銷貨。
程宗揚道:「南荒通行不便,春夏之季有瘴氣,一年有四五個月無法通行。
貴團想做陸上生意,為何不販賣馬匹呢?」
「北方幾個馬市都在秦國、漢國和唐國手中,等閒不易插手。」
「還有一條路線,不知石團長是否聽說過?」程宗揚道:「除了北方幾個馬
市,西北的五原城也有大量馬匹販賣。」
石之隼道:「五原城?」
「在競州西北大概一千多裡。從五原走競州,然後轉建康,再從廣陽直下晴
州。路途雖然遠了些,但五原馬價低廉,運到晴州,就是十倍的利潤。」
石之隼道:「傭兵團做的只是護衛的生意。公子若要往五原販馬,我們雪隼
傭兵團自當效力。」
程宗揚笑道:「多謝石團長,忙完此間之事,還要請諸位幫忙!」
石之隼飲了口茶,「聽說公子與城主小侯爺交情不淺?」
程宗揚干笑道:「我和小侯爺只算是酒肉朋友吧。」
「那麼小侯爺籠絡武穆王舊部的事,公子也知道了?」
蕭遙逸的身份並沒有向外公布,名義上領著晉國江州刺史的官銜,收攏星月
湖舊部,不過是少年好事,招攬強徒,程宗揚謹慎地說道:「聽說過一二。」
石之隼道:「武穆王生平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可惜樹大招風,招來宋國君
臣猜忌,冤死於風波亭。」說罷長歎一聲。
程宗揚道:「我也奇怪,岳帥又不想篡權,宋主怎麼相信岳帥會謀反呢?」
「哪裡是謀反。」石之隼搖了搖頭,「武穆王蒙冤多年,至今罪名不過『莫
須有』三字而已。」
程宗揚暗道自己怎麼把這給忘了?
石之隼道:「武穆王為人雖然大有商榷之處,但戰功赫赫,自高少比。當日
紫陽真人便曾面詰宋主,莫須有三字如何能服天下人?」
見慣了岳鳥人的仇家,老石這段話真讓人耳目一新。程宗揚道:「石團長見
過武穆王嗎?」
石之隼道:「素不相識。不過石某對武穆王仰慕已久,此番雪隼傾團而來,
倒有一半是沖著武穆王的名頭。可笑石某一葉障目,月姑娘在我團中數月,都未
識得她是武穆王的遺孤。幸而當日團中未曾虧負月姑娘,今日才有面目來見星月
湖大營群雄。」
說著石之隼指著敖潤笑道:「我這位敖兄弟,對月姑娘可是仰慕得緊呢。」
敖潤臉皮再厚也禁不住一紅,「石團長別亂說。月姑娘和老程有婚約的。」
石之隼一愕,程宗揚連忙岔開話題,談起晴州的生意。石之隼為人沒什麼架
子,言談間對星月湖大營頗有好感,加上敖潤和馮源這兩個老相識,眾人談天說
地,攀攀交情,相談甚歡。
送走雪隼傭兵團的人,蕭五過來道:「孟團長已經回來了,請程少校前去大
營見面。」
第四章
孟非卿正聚精會神看著面前一只沙盤,聽到程宗揚的腳步聲,他頭也不回地
說道:「過來看看。」
沙盤是用不同顏色的細沙堆成,制作十分精細。左側是一片平原,大江從中
將平原分開,左邊是寧州,右邊是江州,沙盤右側,連綿的烈山山脈縱貫盤中。
「這沙盤做得挺不容易啊。」
「是老七的手筆。」孟非卿道:「依你之見,破敵之處當在何地?」
程宗揚審視著沙盤,然後將盤側一面小旗插在烈山一處山坳中,「這裡。」
那是山中一片平地,三條溪水從山間淌出,沖積成一片平原。
孟非卿道:「理由呢?」
「敵眾我寡,只能倚仗地利。整個江州平原無險可守,一旦宋軍兵臨城下,
便占據主動。而且……」程宗揚笑道:「小狐狸讓俞子元在前面騷擾,就是想讓
宋軍在山中扎營吧?」
「不錯。」孟非卿舒展了一下雙臂,「這會兒侯老二已經帶著四營和五營進
了烈山。與宋軍的第一仗,就在三川口。」
「兩個營嗎?」兩個營即使滿員也只有六百人,面對十倍於己的宋軍精銳,
他們還真敢打。
「三個營。侯玄帶了他的直屬營來。不過兵力還是有些不足。」
程宗揚咽了口吐沫,「孟老大,你叫我來,不會是讓我去打仗吧?」
孟非卿道:「你覺得呢?」
「我覺得不妥!非常不妥!」程宗揚道:「如果我領著兩個營參戰,等於五
個營的兵力都投放到烈山。五個營加起來一千多人,宋軍五六千人,敵我比例五
比一,就算咱們星月湖的好漢都能以一抵五,也與宋軍勢均力敵,勝負比例各占
一半。如果打勝,宋軍敗的只是前鋒,後面還有近十萬大軍,如果敗的是我們,
那後面也不用打了。用三分之二的籌碼孤注一擲,賭人家百分之五的籌碼,實在
太冒險了!」
「說得好!」程宗揚一口氣說完,孟非卿贊許道:「英雄所見略同!我也認
為不能這樣打!」
程宗揚剛松了口氣,就聽到孟非卿說:「所以這次你只能帶一個排三十人,
前去烈山。」
程宗揚叫道:「你再說一遍!」
孟非卿一臉為難地摸著須髯,「還不是因為月姑娘?她聽說三川口要打仗,
非要參戰。侯老二、崔老六、王老七都在烈山。老四、老五兩個在寧州。老八這
只小狐狸要留在城中,我想來想去,只好辛苦你一趟了。」
程宗揚咬牙切齒地說道:「我和月姑娘一起去?是不是有點不合適啊!」
孟非卿拍了拍他的肩,「我信得過你!」
程宗揚道:「不是相信不相信的問題啊!」
「這一個排的人手我已經給你挑好了。」孟非卿自顧自說道:「一營三名上
尉連長,趙譽、徐永擔任班長,魯子印他們都作為士兵參戰。已經在烈山的俞子
元和呂子貞也歸你指揮。」
「臧修呢?三個班你才給兩個班長?」
「臧修是副班長,給月姑娘當副手。有他的金鍾罩在,月姑娘的安全也多幾
分把握。」
另一個班原來是月霜的。程宗揚道:「雖然不能投入太多,可帶一個排去增
援,也太少了吧?」
「誰讓你去增援的?」
程宗揚瞪大眼睛。
孟非卿豎起一根手指搖了搖,「你去烈山,能不打就不打。打仗是侯老二的
事,你只用保護好月姑娘就行。」
「別開玩笑了!月丫頭的思維模式是我們這些凡人能夠預料的嗎!她要上陣
我能攔得住她?一上陣直沖著宋軍主將的大旗殺過去,這種事她不是做不出來啊
老大!」
「所以才要拜托你。」孟非卿道:「你知道,我這些兄弟都是岳帥的親兵,
對月姑娘就和對岳帥一樣。月姑娘真要踏陣,他們也二話不說跟著去了。到時候
只有你能約束他們。」
「憑什麼?」
「你是一營營長,兼一團長。」
看來這差事自己是推不掉了,趕緊討價還價吧。程宗揚道:「你既然要讓我
去,我有三個要求。」
「說。」
「第一:一個排肯定不夠,至少再給我二百名傭兵。」
孟非卿道:「傭兵用來守城尚可,野戰並不是個好主意。若是零散來的,二
百個陌生人,沒有一個月的操練誰也指揮不了。若是成團的,未必好調動。」
「剛才雪隼傭兵團的副團長石之隼來找我。」
孟非卿抱起肩膀。
程宗揚道:「他說雪隼團六百名兄弟全都交給我來指揮。他絕不插手。」
孟非卿大感意外,傭兵團獨立性極強,一般應募來的,都要先說清楚守城還
是野戰,願意出多少錢,然後團中自行指揮,極少讓外人插手,像石之隼這樣拱
手把指揮權交出的例子極為罕見。
孟非卿沉思片刻,然後道:「既然如此,就由你來安排。」
「第二:既然我是指揮官,我要絕對的指揮權。」
「這個當然。給你的人全部由你負責。」孟非卿想了想,「六營的杜元勝和
蘇驍也調去,讓他們指揮傭兵。」
程宗揚對六營這兩名上尉印象極深,當即一口答應。
「還有呢?」
「第三:你要跟月丫頭說明白,她既然要當班長參戰,就必須聽從命令。她
如果不答應,我這就回建康。」
「月姑娘只是好勝,她在王哲軍中多年,分寸還是有的。」
「哼哼。」程宗揚冷笑兩聲。
孟非卿道:「好!我去給她下命令!」
程宗揚俯身看著沙盤,聽孟老大的口氣,自己的增援很大成分上是讓月霜上
前線過過打仗的癮,並沒有太嚴格的任務。
他們的原計劃是用三個營在三川口擊潰宋軍。這也太大膽了吧?三個營不滿
一千人,面對六千敵軍,他們會如何打呢?水攻?如今正值冬季的枯水期,山澗
不結冰就是好的。火攻?三川口是片開闊地,沒有什麼樹林好燒。
孟非卿取出一件東西,「拿著。」
程宗揚接到手裡,不由一愣。那東西是個半圓的物體,左右各有一只鬧鈴,
金屬的底盤上鑲著一個透明的蓋子,裡面長短不一的三根指針,正「嘀嗒嘀嗒」
的移動。
「這是用來計時的鍾表,每格是半個時辰,一周六個時辰。最短的是時針,
中等的是分針,最細那根是秒針。」孟非卿仔細解釋一番,然後道:「時間定在
後日拂曉七點,不要錯過了。」
程宗揚盯著表盤,「這是哪兒來的?」
孟非卿道:「岳帥當年交給我的。老二手裡還有一只,出發前對過時辰,比
看日頭准得多。」
「還有一只?」如果是一只,可能是岳鳥人隨身帶的。有兩只就挺奇怪了。
孟非卿道:「其實還有一些。有的比這個更精巧,能帶在手腕上,不過現在
已經不在了。」
程宗揚半晌才道:「你們岳帥不會是賣表的販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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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際彤雲密布,半晚突然刮起的凜冽北風使氣溫驟降。宋國大部分疆域終年
無雪,烈山也並非高寒之地,沒想到一入冬就有了下雪的跡象。
「這鬼天氣!」第三軍指揮使王信道:「好端端的起了這麼大風。要是下起
雪來,就麻煩了。」
劉平濃眉緊鎖,太師府對江州之戰極為重視,早在大軍出發之前,太師府的
堂吏翁應龍便調集了大批棉衣,隨時可提供裝備。但進入烈山之後,他才發現面
臨的狀況遠遠超乎自己的想像。
箭矢耗盡之後,敵寇的威脅大幅下降,沒有給宋軍造成太大損失。連日來交
戰十余場,捧日軍死傷不到二百人。不過在那伙敵寇的襲擾下,路程嚴重遲誤,
現在捧日軍已經在山中滯留了兩日。
對於在何處扎營,眾將分歧很大,第三軍都指揮使王信、第七軍都指揮使盧
政提議在山中扎營,位置就在三川口。那處營地是劉宜孫冒死探到的,劉宜孫也
因此重新升為都頭,負責指揮一個都的步兵,雖然級別相等,但比起騎兵都的軍
使無疑是降職了。
郭遵曾經私下替劉宜孫抱怨過,但劉平告訴他,自己的兒子,不嚴苛一些,
如何服眾?
郭遵不同意在山中扎營,原因是三川口地勢較低,如果星月湖那些叛賊四面
合圍,對己方大為不利。他建議,大軍一鼓作氣殺出烈山,趕到平原再駐營。郭
遵的第六軍是騎兵,在山中無法發揮騎兵沖鋒的威力,但穿過烈山談何容易。三
個軍輪流作戰,至今也只走了二十余裡,順利的話,也要明日才能趕到三川口。
如果不駐營休息,抵達平原便是幾千疲兵。
前方傳來一陣悶雷般的轟鳴聲,塵土飛揚。接著傳來訊息,幾個賊寇從山上
推下巨石,由於躲避及時,宋軍只傷了兩三個人,但道路被巨石堵塞,至少要半
個時辰才能通行。
「傳令!全軍每人帶五天的糧草,拋棄所有輜重。」劉平決定一鼓作氣趕到
三川口,再進行休整,連日作戰,嚴重影響了軍隊的士氣,一旦降雪,恐怕會陷
入進退兩難的境地。
前來督戰的都監黃德和沒有異議,即刻向主將夏用和發去文書。宋軍的都監
一半由宦官充任,好在這些宦官頗知軍事,即使像黃德和這樣不知兵的,也能尊
重前線將領的指揮。
「第六軍全員休整,喂足馬匹!第七軍警戒,第三軍繼續行進。今晚不走出
十裡,讓王信提頭來見我!」
宋軍迅速行動起來,一隊又一隊軍士連夜投入戰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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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城,東市。
外面北風呼嘯,坊內卻熱鬧非凡。來自晴州的傭兵擠滿賭坊、酒肆,大把大
把的銀銖擲上賭台,氣氛熱火朝天。
水香樓徹夜掛著紗燈,樓內笙歌處處。
蕭遙逸側身倚在席上,金冠斜到一邊,一副白衣勝雪,風流倜儻的公子哥模
樣,把杯笑道:「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馮兄干一杯!」
旁邊一個歌伎捧起酒杯,向馮源勸酒,馮**一本正經地告訴她,自己是法
師,不能飲酒,女色上頭倒沒有多少禁忌。
程宗揚和蕭遙逸都笑了起來,程宗揚擁著蘭姑笑道:「馮**既然不喝酒,
便給他找個房間樂樂。」
蘭姑笑著朝歌伎說了幾句,歌伎放下酒杯,牽著馮源的衣袖去了隔壁。
另外一席卻蓋著一條紅羅錦被,被中不停蠕動。晉國風氣如此,豪門士族的
宴席上也多有歌舞伎現場宴客,何況妓館。程宗揚早已見怪不怪,與蕭遙逸碰了
一杯,然後道:「你的六營給了我,往後怎麼辦呢?」
「不給也不行啊。我還掛著刺史銜呢。」蕭遙逸道:「雖然是個幌子,但對
外面好交待。如果我公然亮出身份,直接領兵,不說別人,王老頭那一關就不好
過。恐怕不等宋軍殺到,北府兵就該出兵平叛了。」
有些事做得說不得。蕭氏父子如果打出星月湖的旗號,讓人知道江寧二州被
一幫反賊占據,王茂弘再裝昏聵,這把稀泥也沒辦法和,唯一的選擇只有出兵。
如果不打出星月湖的旗號,仍以少陵侯的身份都督江寧二州,即便是實際上的割
據,建康的世家大族睜只眼閉只眼也就過去了。
程宗揚道:「一直沒見到蕭侯爺,身體還好吧?」
蕭遙逸道:「當日被咬了一口,身體一直不豫。這些日子在寧州。」
蕭道凌雖然擊殺王處仲,但在他臨死反噬下,也受了傷,江州之戰只怕不會
出面。
蕭遙逸道:「星月湖一共是八個營,每三個營組成一個團,另外兩個是團部
直屬營。每營有三個排,營長有一個班的警衛,總額是兩千四百人。老大的直屬
營在支撐鵬翼社,沒有全調過來。現在統計的結果,每營缺員一成到一成半。」
距離星月湖大營解散已經十幾年,還能保持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戰斗力,這個
數字已經相當不錯了。
「給你的一營和六營裡面,一營是藝哥的,狀況最好,接近滿員。六營損失
最嚴重。」蕭遙逸道:「大營解散的時候,我才十幾歲,除了蕭五他們幾個跟著
我到了少陵侯府,其余有三分之二都加入了左武軍。」
「左武軍?」程宗揚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
蕭遙逸苦笑道:「你猜的不錯,一大半都在左武第一軍團,包括我們六營的
專職法師文澤。大草原一戰,六營遭受重創,尉級軍官幾乎全部戰死,除了杜元
勝和蘇驍這兩名上尉,只剩下一百多名士卒,不及原來人數的四成。」
這樣算來,自己兩個營加起來也不過四百多人,不足七成。看來有必要補充
一些軍士了。孟老大讓杜元勝和蘇驍帶領雇傭兵,是不是就有這個意思呢?
思索間,被下一聲大喝,狠狠動了幾下。過了一會兒敖潤掀開大紅錦被,神
氣活現地鑽出來。那個歌伎半裸著身子在他身下嬌喘著,臉上一片潮紅,眼神濃
濃的仿佛能滴下蜜糖一樣。
「一兩千人敢跟十萬大軍打,星月湖的爺兒們夠漢子!」敖潤爬起來,拿起
酒觥一口氣喝光,然後一抹嘴,盤膝坐下,「我們雪隼團的兄弟也不下軟蛋!兩
隊人馬,算老敖一份!」
蕭遙逸笑道:「像敖兄這樣醉笑生死,方是豪傑!」
敖潤大搖其頭,「我們當傭兵的跟你們不一樣,有錢賣命,沒錢走人,但凡
能有幾個錢,能過日子。誰願意打生打死?這兩天我沒少看你們操練,嘿嘿,老
實說真比不了。就沖戰前不賭不嫖這一條,當傭兵的就沒幾個能做到。不過我們
也有好處,只要給足了錢,上了陣敢拚命!豁得出去!」
程宗揚笑道:「這個我信。敖老大不要命的架勢我是見過。」
敖潤拍著胸膛道:「你放心!既然你看得起老敖,老敖絕不給你丟臉!我們
雪隼傭兵團,講的就是公平、正義、責任和勇氣!拿人錢財,替人消災!」
程宗揚舉杯笑道:「少吹點牛吧。要不是知道敖老大靠得住,我也不會挑你
們了。」
敖潤哈哈大笑。幾人酒到杯干,約定明日上午點齊人手,午前出發。江州距
烈山一百余裡,在路上宿營一日,六日拂曉出戰。
程宗揚看看時間,已經晚上十一點,子時初刻。雖然又要了幾個人在客棧守
衛,但一進城就被人盯上,小紫傷勢未愈,夢娘更是手無縛雞之力,仍然有點不
放心,於是起身告辭。
蕭遙逸訝道:「這就走?」
蘭姑擁住程宗揚的手臂,笑道:「我送公子一程。」
蕭遙逸恍然大悟,拿扇子指著他,一臉似笑非笑的表情。自己也不好解釋,
干脆將錯就錯,與蘭姑一道離開。
水香樓是江州唯一的妓館,大戰將臨,原來的東主早已遷往隔江的寧州。這
些天蘭姑帶了十幾名妓女來討生意,頓時又熱鬧起來。
程宗揚笑道:「沒想到蘭姑你膽子夠大的,這時節還來做生意。」
「城裡都是傭兵,沒有這些姊妹,不定要惹出多少事來。況且那些傭兵得了
錢,出手也大方,如今夜資快漲到十個銀銖,我抽頭又少,那些姊妹每日賺的快
及上建康一個月,如何不肯來?」
說著蘭姑挺起胸,用豐潤的**磨擦著他的手臂,媚聲道:「何況公子也在
這裡呢……」
程宗揚苦笑道:「蘭姊兒,可別讓老四瞧見。」
蘭姑啐了一口,「我做的便是迎來送往的生意,又不是賣給他了。」
程宗揚笑而不言。良久,蘭姑歎了口氣,「你對他們是真好,老祁跟著你,
是他的福氣。」
「好了蘭姊兒,我自己回吧。」
蘭姑輕笑道:「急什麼?既然你不肯留我,我只好去找老祁,陪他睡了。」
祁遠還沒回來,蘭姑松開他的手臂,嗔怪地推了他一把,然後取下發上的釵
子,進了房間。程宗揚看著她將那些華麗的首飾包在帕中,一邊挽起衣袖,給祁
遠收拾行李,笑著朝她搖了搖手,回到內院。
蕭五站在樓前的階上,臉上不動聲色,眼睛卻一個勁兒地給自己使眼色。
這家伙搗什麼鬼?程宗揚有些納悶,朝蕭五腦袋上拍了一把,一邊拉起衣角
扇著身上的酒味,一邊踏進樓內。
「呯」的一聲,似乎有東西猛然扔在地上,砸得粉碎。程宗揚心裡一緊,三
步兩步躥上樓梯,闖進小紫房內。
「他怎麼能這樣!」一個女子憤怒地說道。
程宗揚剛踏進半步,立刻就停住了,正在發飆這丫頭不是別人,正是月霜!
聽到腳步聲,月霜扭過頭,厲聲道:「死男人!滾出去!」
程宗揚連忙舉起雙手,賠著笑臉退到門外。心裡暗自嘀咕,月丫頭這是對誰
發飆呢?自己?這丫頭臉皮薄,肯定不好意思公開被自己占便宜的事--她不會
是知道了小紫的身份,發現上當受騙,來找死丫頭麻煩的吧?
程宗揚小心朝裡望去,只見小紫倚在榻上,一手拿著絲帕,楚楚可憐地咬著
紅唇,雖然沒有流淚,但那模樣比淚流滿面還讓人心痛。
小紫細聲細氣地說道:「他拋下我娘就走了。人家不敢認姊姊,是怕姊姊和
他一樣,看不起小紫母女是蠻荒地方來的……」
「怎麼會呢?」月霜在榻旁蹲下,挽住小紫的手道:「有你這麼漂亮的小妹
妹,姊姊高興還來不及呢。」
「可是--他怎麼能忍心拋棄你們母女!」月霜氣惱地說道:「師帥以前說
爹爹是不世出的英雄,拋妻棄女,豈是英雄行徑!」
「都是小紫的錯。」小紫小聲道:「如果不是因為有了小紫,他也不會拋棄
我娘……」
「不要說這種糊塗話!」月霜放軟聲音,「你這麼乖,爹爹若是見到你,肯
定會喜歡的。」
小紫柔弱地笑了笑,「人家從來沒見過他……」
「他也沒什麼好看的,就是……就是……」月霜說著擰起眉頭,思索半晌才
道:「爹爹的樣子,我也記不得了。只記得小時候有個人抱過我,我娘說那是爹
爹……」說了一半,月霜忽然怔住了。
過了會兒,小紫柔聲道:「他肯定很喜歡姊姊。」
月霜像想起什麼一樣,眉頭漸漸挑了起來,接著俏臉一紅,恨聲道:「那個
大壞蛋!」
「姊姊記起什麼了?」
「我剛想起來--他把我抱到一邊,然後壓住我娘…哎呀!我才知道他在做
什麼!那個大壞蛋!」
「他們在做什麼啊?姊姊?」
月霜滿臉飛紅地說:「你不要問了!」
小紫像受到傷害一樣垂下眼睛。
月霜連忙道:「你別不高興啊。他……他……哎呀,你長大就明白了。」
小紫展顏向月霜一笑,宛如鮮花初放,姣麗無匹。
月霜一時看得呆了,半晌才憐惜地說道:「小紫生得這麼漂亮,小紫的娘一
定也是個美人兒。」
小紫微笑道:「是啊。可惜去年她死了。」
月霜安慰道:「你雖然沒見過爹爹,但能和娘在一起啊。姊姊小時候,娘親
就過世了,一直在軍營長大,比你還慘呢。」說著她擁住小紫,「孟大哥告訴我
的時候,我還不相信,原來我真的還有個妹妹……」
姊妹倆擁在一起,月霜香肩微微顫抖,顯然是真情流露。小紫卻是另一番表
情,程宗揚在外面看得清楚,死丫頭露出狡黠的笑容,一邊擁著姊姊,一邊撫著
她的背,指尖在她背後的穴道一一拂過。
程宗揚看得心驚肉跳,死丫頭隨便一按,立刻就是致命傷,可月丫頭全無戒
心,仍沉浸在姊妹相逢的驚喜中,全不知道自己抱著一個什麼樣的妖精。
姊妹倆終於分開,月霜有些難為情地揉了揉發紅的眼睛,「別笑我啊。我一
直孤零零一個人,所有的親人都不在了。沒想到還有個妹妹……對了,師帥說爹
爹的墓在臨安,我從來都沒去過。現在我們都長大了,一起去好不好?」
「不好啦,」小紫輕聲道:「他可能不喜歡看到我的。」
「你管他的呢!」月霜氣鼓鼓道:「反正他又不能從墳裡跳出來!我們去給
他上墳,是給他面子,他地下有靈,高興還來不及,輪到他挑三撿四!」
程宗揚暗贊一聲,岳鳥人,你這女兒夠個性的。
姊妹倆絮絮說了許久,到了深夜,月霜才依依不捨地離開。
程宗揚靠著欄桿站好,提神戒備,免得她擦肩而過時給自己一個狠的。可月
霜對他理都不理,就像他不存在一樣,冷著臉離開。程宗揚開始繃著臉一副嚴肅
的表情,但看到她在衣內滑動的圓臀,禁不住在背後露出曖昧的笑容。這丫頭屁
股越來越好看了。
程宗揚溜進房內,「她怎麼想起來認親呢?」
「孟大嘴巴告訴她的。」
程宗揚爬到床上,舒舒服服地躺下來,「我還以為她要跟你一起睡呢。」
小紫笑道:「不好麼?」
「當然不好。她占了床,我睡哪兒呢?」
「你可以睡在她身上,像她爹爹睡她娘那樣啊。」
程宗揚捏了捏她的鼻尖,「別逗我啊,我可忍了一路了。過來,讓我抱著你
睡覺!」
程宗揚抬手拂滅燈燭。黑暗中,小紫道:「程頭兒,你頂到我了。」
「忍著!哼哼,讓你挑逗我。」
「讓阿夢來好不好?」
程宗揚歎了口氣,「算了吧。她也挺可憐的。」
「真可憐呢。」小紫似笑非笑地說道:「誰今天摸她了?」
程宗揚臉上一紅,強辯道:「我只是幫幫她。」
「好羞哦。一邊摸著阿夢的小嫩鮑流口水,一邊又說不想吃。」
「死丫頭,你怎麼知道她又小又嫩呢?」
小紫笑吟吟道:「你猜呢。」
「你別欺負她啊。」程宗揚側過身,抱住小紫的腰肢,「我明天要去烈山,
來回大概三四天時間。你乖乖待著,不要亂走……干!這是什麼!」
「誰讓你亂摸人家。」
「咪咪都不讓摸!這日子還讓不讓人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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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深夜,與宋軍纏斗三日之久的敵寇突然消失。眼看天將落雪,劉平立即
下令,休整多時的第六軍全軍出動,直奔三川口。輪流作戰的第三軍和第七軍也
拋棄所有多余的糧草輜重,全體出動。
劉宜孫羨慕地看著那些騎兵從身旁呼嘯而過,對張亢道:「看咱們捧日軍的
精騎!敵寇再多十倍也抵擋不住!用不了午間,就能殺出烈山!」
張亢沒有作聲,他看著天際越來越密的彤雲,皺起眉頭。
第六軍出發半個時辰之後,劉平最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強勁的北風帶著細
小的雪粒漫天飛落,吹得人眼睛都無法睜開。
已經戰斗數日的宋軍打起精神,冒雪在山間行走,只盼第六軍能殺開一條血
路,早早離開這鬼地方。
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一騎快馬從前方馳來,馬上的騎手滿身是雪,遠遠便
亮出旗號,「第六軍斥侯!有緊急軍情!」
軍士分開一條通道,劉平縱馬上前,騎手見到主將,立即滾鞍下馬,一個踉
蹌,險些跌倒。
劉平心裡微微一緊,「前方有敵情?」
「不是!」騎手利落地施了禮,帶著一絲興奮說道:「郭指揮使發現了敵軍
的營寨!那些敵寇沒想到我們會連夜冒雪進軍,這會兒還沒有動靜!」
劉平精神一振,「敵營在何處?有多少人馬?」
「在前面七裡,過了三川口就是!敵軍在山丘上樹了三重柵欄,大概有兩三
千人,郭指揮使手下都是騎兵,無法硬沖營寨,請將軍立即派遣兩營步兵!」
「王信!你立刻派兩個營去!」
第七軍指揮使盧政急忙道:「將軍!」
劉平扭頭看著自己麾下的大將。盧政吸了口氣,然後道:「將軍三思!如果
是星月湖大營……」
周圍幾名將領眉峰都微微跳了幾下。作為宋軍宿將,武穆王當年的星月湖大
營無疑是一個足以令人心寒的名字。兩三千人,正是岳逆衛隊的規模。如果真是
岳逆的星月湖大營,他們應該做的不是踏營,而是立即結營自守,等待後方的援
軍迅速跟進。
劉平沉默片刻,然後一揮手,「星月湖大營十余年間毫無音訊,什麼樣的強
軍也早已煙銷雲滅!最多只有幾個余孽而已!王信,整軍!」
斥侯連忙道:「郭指揮使說,大軍行動,容易驚動敵軍,請將軍下令,將兩
個營分成十個都,分批開往前方。」
劉平朝第三軍指揮使王信道:「聽到了嗎?」
王信一抱拳,「得令!」
宋軍每營五個都,每都一百人。隨著王信一聲令下,十個都的步兵逐一加快
速度,分批趕往前線,與郭遵第六軍的騎兵匯合。
劉平的面孔在火光中時明時暗,兩三千的敵軍應該是敵寇的主力。他不相信
前方等著自己的會是那支傳說中未曾一敗的強軍。雖然傳聞江州的敵寇有岳賊余
孽,但時隔多年,連當年走馬射鵰的自己也時常感到力不從心,何況一支十幾年
間默默無聞的軍隊呢?
捧日軍前鋒有三個軍,滿員是七千人,雖然宋軍很少有軍隊能夠滿員,有些
廂軍缺員甚至達七成,但捧日軍是宋軍上四軍精銳,這三個軍兵員超過九成,合
計六千余人,能夠投入作戰的步騎超過敵寇兩倍。
劉平看了下部隊,已經出發的有九個都,其余仍按平常行軍的速度行進。此
時夜色正濃,大雪紛飛,為了避免驚擾敵寇,軍士都熄了火把,冒雪沖風趕往前
線。七裡的距離,兩刻鍾就能趕到。如果能全殲這伙敵寇,一鼓作氣攻下江州也
不是不可能。
劉平忽然道:「那名斥侯呢?」
旁邊的親衛往四周察看半晌,那名斥侯就像消失般,毫無蹤影。雖然雪下得
正緊,劉平身上卻汗津津的,他放緩口氣,又問了一遍:「那名斥侯呢?」
王信和盧政同時反應過來,「誰見過郭指揮使那名斥侯?」
親衛們都面面相覷,最後都搖了搖頭,剛才稟報時,眾人都覺得那名斥侯面
熟得很,但這會兒甚至沒有人能想起他的面容。
「有詐!」幾名將領心中同時升起這個念頭。
王信大罵一聲,「無恥!」然後厲喝道:「停止前進!召回前軍!」
盧政道:「將軍!請立刻下令結營!」
「不可!」都虞侯萬俟政道:「此時我軍盡在山中,無法布陣,一旦結營,
必定大亂!」
爭執中,都監黃德和單騎馳來,「出了何事?」
旁邊的親衛簡單說了有奸細謊報軍情,與此同時劉平也作出決斷,「郭遵孤
軍在前,敵寇既然用詐,第三軍必定危在旦夕。傳令!全軍結陣前行!」
「將軍!」盧政勸道:「如今大雪紛飛,已無天時,山間行軍,更無地利,
不若遣一軍與郭指揮使聯絡,我軍得到確信之後再行出動。」
「時不我待!」萬俟政道:「如果郭指揮使的騎兵陷入重圍,我等在此坐而
待命,只恐勝負之機轉瞬即逝!」
旁邊有將領道:「萬俟虞侯!我軍在山間跋涉三日,人馬疲憊,天時地利人
和三者俱失,此時決戰,非是上策!」
萬俟政道:「江州細作已經回報,敵寇不過千余,大都還是傭兵。我等為大
宋討逆平叛,怎能出怯戰之言!」
盧政還要開口,劉平抬手止住他的勸諫,「義士赴人之急,蹈湯火若平地,
何況國事?無論如何,不能坐視不救!」劉平扭頭道:「黃都監?」
黃德和頻頻點頭,「將軍說得不錯!敵寇既然只有兩三千人,我軍自然不能
袖手旁觀。郭指揮使麾下的兩千騎,可不是小數。」
劉平心中苦笑,奸細說的兩三千人,如何能作得了准?但黃德和說的不錯,
宋軍騎兵本來就金貴,郭遵手下的兩千騎,絕不容有失。
已經出發的十個步兵都被召回兩個,其他已經走遠,此時夜色正濃,風雪正
密,無法找尋。剩余的宋軍結成戰斗陣型向前進發,走了兩刻鍾之後,眼前出現
一片開闊地,三條溪水從山間匯集起來,沖積出一片平原。由於是冬季,溪水並
不寬,連日來的北風,使溪水表面結了一層冰渣,雪花不斷飄落,掩蓋了前軍的
行跡。
第五章
程宗揚一手牽著韁繩,靠在一匹戴著轡頭的戰馬。江州本身不產馬,馬匹都
是從建康和晴州販來,數量不多,編出一支騎兵都有些吃力。他不禁有些懷念自
己留在建康的坐騎,不知道黑珍珠現在怎麼樣了。
雪越下越密,天地間一片白色。程宗揚摘下鞍旁的鹿皮囊,解開繩扣,從裡
面取出一只制作精細的木匣,打開木匣,然後取出一只棉布袋,拿出那只無比金
貴,仔細收藏在袋中的機械鬧鍾--在戰場上拿出這麼個劣質的機械式鬧鍾,實
在夠詭異的。可自己實在沒有比這更好的計時工具,只能湊合著用了。
時間還差五分鍾到七點。他昨天下午趕到烈山,經過一夜的休整,手下這群
漢子早已恢復元氣,一個個生龍活虎。俞子元和呂子貞已經與自己匯合,不過這
二十人把捧日軍拖在山中三日,已經精疲力盡,一大半都帶著傷,戰斗力急劇下
降,暫時無法投入戰斗。
自己帶來的三個班整整齊齊立在雪地裡,身上落滿雪花也沒有人去拂拭。月
霜立在最前面,九名軍士品字形把她圍在中間,為首一個就是臧修。
程宗揚目光在月霜身上停了一下,從江州出來,這丫頭一句話都沒和自己說
過。程宗揚暗自揣測,會不會是月丫頭醒來發現被人占了便宜,但並不知道是自
己?畢竟自己從出手趕走牛二,到干完事,她都在昏迷中。
雇傭兵來了兩支百人隊,由六營兩名上尉杜元勝和蘇驍分別帶領。這兩百人
都出自雪隼傭兵團,一般傭兵都是桀驁難馴之徒,換個生人指揮,不亂成一鍋粥
就是好的。但杜元勝和蘇驍只用了半個時辰,就讓這些凶悍的傭兵服服貼貼。
敖潤路上說起來還咂舌不已,蘇驍接到這群雇傭兵,先驗看武器。那些傭兵
使什麼的都有,頗有幾個想看他笑話的,結果蘇驍每件武器接過來使上幾招,不
管是刀槍劍戟這些常用武器,還是拐子流星之類的冷門兵刃,都使得比原主更高
明,還順便點出每件兵器的優劣所在,如何校正。那些傭兵做的都是刀頭舔血的
生意,手裡的家伙頂得上半條命。蘇驍這一手亮出來,不僅一個隊的傭兵都心服
口服,連別的傭兵也拿來武器請他驗看。
杜元勝做的更簡單,那個魚販似的漢子其貌不揚,一來到隊裡,敖潤心裡就
涼了半截。結果杜元勝背對著眾人,盤膝一坐,敖潤手下百十條漢子在他背後走
一趟,他一個不差地點出每個人的名字。
「我到現在都鬧不明白,他這一手是哪兒來的?」敖潤抓抓腦袋,「我要閉
上眼,也能聽出十幾個人的腳步聲。可他連名都沒點過,到底是怎麼知道誰是誰
呢?不管怎麼說吧,我老敖是服了!」
程宗揚暗抽一口涼氣,臧修的金鍾罩已經夠猛了,杜元勝和蘇驍又都是這種
猛人,一營和六營現在還剩下五名上尉連長,想讓他們對自己服氣,可不是一件
容易事。
徐永忽然沉聲道:「來了!」
程宗揚舉目從山丘上望去,三川口已經白茫茫一片,對面的宋軍從山間進入
平原,陣型隨即擴張,拉出一道散兵線,謹慎向前推進。
另一名上尉趙譽伸直手臂,豎起拇指,先閉左眼,然後換右眼,接著說道:
「宋軍距最前面一道溪水二百一十五步。速度是每分鍾四十五步。五分鍾左右抵
達。」
敖潤道:「趙老七,看不出你小子還深藏不露啊。」
趙譽微微一笑,他和徐永化名加入雪隼傭兵團,以前就與敖潤相熟。說起來
讓他和徐永指揮傭兵是更好的選擇,但孟非卿寧願讓毫無瓜葛的蘇驍和杜元勝帶
隊,就是因為擔心傭兵團把他們視為棄團而走的異類,惹出不必要的麻煩。
宋軍離溪水越來越近,終於前鋒開始踏上冰面。溪上的冰層並不厚,很快冰
層開始破裂,軍士趟著雪水越過小溪。幸好溪水並不寬,深度只有半尺,幾步便
趟了過來,朝第二道溪水進發。
月霜道:「還等什麼?先打垮這些敵軍的前鋒!」
臧修張了張嘴巴,然後立正說道:「是!」
「別胡來!」程宗揚道:「等信號!」
月霜連理都不理,一抖馬韁,叫道:「跟我來!」說著向前馳去。
孟老大!這就是你干的好事!程宗揚心裡大罵一聲,躍過去一把抓住月霜坐
騎的韁繩,將戰馬勒住。
月霜柳眉倒豎,舉起馬鞭朝他手上抽去。
「啪」的一聲,程宗揚手背冒出一道血痕。程宗揚不動聲色,正容道:「三
川口作戰計劃由侯中校全權負責,我們的任務是前來協助。不允許任何人輕舉妄
動,破壞原定計劃。」
月霜看著他手背的血痕,以他現在的身手,要躲開這一鞭並不難,可他白白
挨了自己一鞭,還渾若無事。這無恥小人冒充什麼硬漢!
程宗揚痛得要命,還要擺出無所謂的樣子,沉聲道:「月班長,軍人以服從
命令為天職!」
月霜勒住馬匹,然後從齒縫裡擠出一句,「膽小鬼!」
臧修松了口氣,幾千宋國禁軍可不是鬧著玩的,大小姐要這麼沖過去,大伙
兒把腦袋別褲腰帶上不打緊,大小姐要受一點傷,自己怎麼對得起岳帥?
月霜松開馬腹,一扯韁繩,坐騎向後退了一步。程宗揚也放開韁繩,馮源悄
悄摸出一只小瓷瓶,把裡面油脂狀的液體塗在他手背的傷口上。
程宗揚聞了聞,有股說不出的味道,他舔了一下,「這是什麼東西?」
「老鼠油。」馮源壓低聲音道:「一斤菜油裝瓶,找一窩還沒睜眼的小耗子
浸在裡面。泡出來就是上好的傷藥,火傷、刀傷都管用。」
「嘔……」
「干淨著呢!」馮源道:「沒睜眼的耗子,生吃都是好東西!」
「干!你省省吧!」程宗揚一邊抹著嘴唇,一邊抬起眼。
宋軍越來越近,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宋軍的旗幟。無論宋軍還是晉軍,都沒有
現代意義上的軍旗,軍中所用的旗幟是為作戰時指揮而設置。有經驗的探子,根
據旗幟就能判斷出軍隊的構成和數量。
宋軍最基層的軍事單位是什,每什十人,五什一隊,兩隊一都,五都一營,
五營一軍,十軍一廂,兩廂組成一大軍。作戰時一般以都為單位,都頭、副都頭
以下設一名掌旗,稱旗頭。
都中所用旗幟高六尺,旗面呈三角形,上面一般沒有文字。顏色也不統一,
而是根據前軍、中軍、後軍,分別使用紅旗、黃旗和黑旗。這樣即使作戰中被打
亂,只要旗幟還在,混亂的士兵也能從旗色找到自己的隊伍。
五面紅旗之後,出現的是營旗。營旗高八尺,旗面成方形。旗下乘馬的將領
就是宋軍最高等級的固定指揮官:都指揮使,負責指揮五個都的士兵。宋軍一向
有兵不識將,將不識兵的惡評,就是因為都指揮使以上的將領沒有固定的部隊,
而是戰前臨時抽調。如廂都指揮使劉平、軍都指揮使郭遵等人,在出征前根本不
知道自己指揮的部隊是哪支。
這樣無疑嚴重影響了宋軍的作戰能力,但在宋人看來,這正是宋軍的高明之
處,避免了高級將領掌控軍隊,造成尾大不掉的局面。在這種軍事制度下,像晉
國掌控在謝家手中的北府兵、掌控在王處仲手中的荊州兵,絕不會在宋國出現,
唯一的例外,也許就是岳家軍。
不知道岳鳥人是不是吸取了歷史教訓,沒有用岳家軍的稱號。但他的星月湖
大營換湯不換藥,難怪招宋國君臣之忌。
宋軍已經開始涉過第一道溪水。由於少了八個都,第三軍作為前軍,兵力一
下少了四成,實力單薄了許多,三面營旗之後,緊接著出現的就是軍旗。軍旗高
一丈,旗幟上面有一條橫枝,長條狀的旗面豎垂下來,周圍鑲著黃色流蘇。旗面
正中繪著一個墨色的圓圈,圈中寫著將領的姓氏:「王」。這已經不是統一的制
式旗幟,帶有更多的將領個人色彩。
「是王信。」徐永道:「王信出身豪門,自幼習武,是潞原派的大執事。當
年帶著幾名弟子大破連雲寨,一人擒下七十多名悍匪大盜,授神衛軍指揮使,由
此從軍。他的親兵都是他的親傳弟子。」
原來是幫會出身。程宗揚不知道,在原本的歷史上,王信是與狄青並稱的名
將,只不過現在只是一個軍指揮使。
趙譽又測了下距離,「距第二道溪水一百二十步,三分鍾抵達。」
程宗揚道:「離第一道溪水呢?」
「二百六十步有余。」
程宗揚吸了口氣,以宋軍的速度,再有九分鍾最前面的軍隊就能涉過溪水,
可星月湖的三個營仍不見蹤影,只有自己這一支孤軍,待在山丘上不敢露面。
兩面大旗同時從山林中馳出,載旗的不再是旗手,而是戰車。兩丈高的旗桿
上,火紅的旗幟在風雪中獵獵飛舞,左邊一面中間用金絲繡著一個巨大的「禁」
字,下面是兩個隸體的墨字:捧日,周圍繪著龍虎雲紋捧起一輪紅日。說明這支
軍隊是宋國上四軍之一的禁軍精銳:捧日軍。
另一面大旗,旗桿鑲嵌著象牙,黃色的旗面上寫著一個火紅的「劉」字,正
是捧日軍左廂主將劉平的牙旗。兩面旗幟之後,是一桿大纛,高兩丈四尺,最上
方是鎦金的槍刺,槍刺下方是一個圓形的羽蓋,蓋下垂著七條豹尾。這是戰斗中
唯一的號旗,大纛所指,就是進攻的方向。
就在宋軍大纛出現的剎那,一聲號角聲起,蒼涼而高亢的聲音直入雲霄。
正在行進的宋軍不禁放慢腳步,朝聲音傳來處望去。前一聲號角未歇,又一
聲號角響起,這次卻是在右前方的山脊處。接著號角次第響起,每一聲都相距數
裡,最後兩聲卻是宋軍後方。
一名軍士小聲道:「都頭,是不是四面都有敵軍?」
劉宜孫呸了一聲,「哪兒那麼多敵人?少自己嚇自己!」
張亢眼珠四轉,一手緊緊按住腰甲。劉宜孫知道他腰裡藏著手弩,三川口本
來是自己找到的駐營地,沒想到與敵寇的第一場大戰,會在這裡發生。
他朝前方望去,風雪下的三川口,看不到一名敵寇。
號角聲在山中回蕩,纛旗下,劉平在馬上挺直腰背,拿起黃銅望遠鏡,朝遠
方了望。片刻後,他收起望遠鏡,然後一擺手。周圍的親兵迅速打出旗號。
程宗揚看到宋軍不同的軍旗、營旗、都旗不停搖擺,雜亂中卻有著嚴格的規
律。接到命令,正中間的捧日軍隨即停住腳步,左右兩翼卻加快腳步,迅速往前
推進。不多時,宋軍前鋒便在距離溪水數十步的位置結成一個弧狀的陣形。
「偃月陣。」程宗揚咧了咧嘴,「這場仗有的打了。」
偃月陣以主將所在的位置為中心,中央凹陷,兩翼前出,形成如月。主將可
以從中掌控全局,隨時調度。一旦敵軍進攻,前出的兩翼便能攻擊敵軍側翼,是
一種穩健的防守陣形。
敖潤躍躍欲試,「程頭兒,上吧!」
「不用急。」
程宗揚雖然說的篤定,心裡卻忍不住發急。宋軍已經涉過兩道溪水,結陣以
待,他們面前最寬的那道溪水這會兒已經成了天然的屏障,可自己這一方卻根本
見不到人,宋軍這樣平推過來,自己這二百來人就成了甕中的死鱉。
結成偃月陣的宋軍凝立不動,他們在正面放了十個都的兵力,每都八名執盾
的刀手在前,然後是十六名長矛手,再後面全是弓手和弩手。這樣的兵力配備加
上溪水的屏障作用,能充分發揮宋軍遠射的威力。
中軍留有兩個都的後備軍,在劉平的大纛前,還有一個完整的步軍營,不過
連旗號都沒打,全軍半跪在地,看著頗為奇怪,但在遠處看得不甚清楚。
時間在等待中一分一秒流逝,忽然一聲銳響劃破天際。一支帶著鳴鏑的箭矢
從空中激射而過。劉宜孫下意識地抬起盾牌,那支鳴鏑卻在距離宋軍還有百余步
的地方已經勢盡,筆直落下,射在結冰的溪水中。
劉平皺起眉頭,這些敵寇故弄玄虛,先是號角,然後又是鳴鏑,到底搞什麼
鬼?
旁邊一個年輕將領忽然道:「敵軍要出動了。」
劉平心頭一動,扭頭看去,卻是都虞侯種世衡。
種世衡指著那枚鳴鏑道:「他們在察看溪水結冰的厚度!」
就在這時,溪水前方一聲馬嘶,一團積雪從地上緩緩升起。
白皚皚的雪堆下,先伸出一條馬腿,然後又是一條,接著伏在馬背上的騎手
挺起身體,厚厚的積雪從他身上滾落下來,露出一件深黑色的披風。
眾人這才看出,他的坐騎一直四肢蜷伏,臥在地上,任由大雪覆蓋,卻紋絲
不動,此時突然起身,就像從雪中升起一樣。
寒風呼嘯間,那人身上的披風被風雪卷起,露出內側血紅的顏色。他抬起手
臂,橫在胸前,長聲道:「日出東方!」
與此同時,他兩側的積雪轟然一聲飛開,無數半蹲在雪中的軍士同時起身,
宛如一片森林,齊聲道:「唯我不敗!」
紛飛的大雪仿佛被震動天地的呼聲驚動,紊亂的四散飛開。遠在百步之外的
捧日軍為之氣奪,情不自禁地後退數步。
程宗揚卻盯著那些軍士,嘴巴張得能塞下一個拳頭。那些軍士留著寸許長的
短發,年齡大都在三十上下,已經看不出年輕人的青澀和浮燥,顯得更加成熟干
練。他們穿著筆挺的黑色軍裝,戴著上翹的寬沿軍帽,翻開的衣領呈墨綠色,右
側鑲著徽章,左臂佩帶著盾狀的臂章,上面嵌著銀白色的彎月。軍服是清一色的
風衣,正面鑲著六粒金屬鈕扣,袖口鑲著細細的白邊。風衣下擺長及膝部,下面
是黑色的長筒皮靴,一個個擦得?亮。他們的身形宛如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樣,
配著帥氣十足的軍服,威武之極,顯示出與這個時空截然不同的軍容。
程宗揚瞪目結舌,一個手表販子竟然把納粹的軍服用到這裡來!岳鳥人難道
不怕被雷劈?
對面的宋軍受到的驚動顯然更強烈,誰也沒想到敵軍離自己如此之近,偃月
陣不禁微顯散亂。劉平面無表情,他已經冷靜看來,敵軍雖然聲勢駭人,數量卻
並不多,只有二三百人,不過宋軍半個營的兵力。在平地上交鋒,即便他們真是
星月湖大營余孽,也不可能是自己的對手。
現在最大的懸念是郭遵軍,他的兩千騎兵出發已經近一個時辰,如果星月湖
大營全軍出動,在烈山與自己決戰,那麼他們至少有一千人去攻擊郭遵軍。敵軍
有備而來,被誘走的八個都步兵此時也凶多吉少,想全殲這八個都,也需要五百
兵力。傳說星月湖大營只有兩千五百人左右的規模,在這裡與自己交鋒的,最多
只有一千人。問題是只出現了二三百人,余下的三分之二究竟在哪裡?
劉平沉凝片刻,然後道:「傳令!第七軍戒備,嚴防敵軍偷襲!」
一名親兵翻身上馬,向後軍的盧政傳令。
程宗揚也拿出望遠鏡,視線在嚴陣以待的宋軍陣列上停留片刻,然後轉移到
星月湖軍士身上。星月湖八駿自己已經見過五位,剩下三位,排名第二的天駟侯
玄、第六的青騅崔茂、第七的朱驊王韜,應該都在這裡了。
馬上的騎手看上去三四十歲年紀,身上的披風又厚又重,外黑內紅,披風下
的軍服佩戴著兩槓兩星的中校肩章。比起孟非卿的豪猛,謝藝的溫和,斯明信的
陰沉,盧景的放誕,小狐狸的風流倜儻,他的相貌顯得清雅脫俗,有一種……很
藝術家的氣質。
徐永道:「是崔中校。那是第四營的兄弟。二百五十四人,缺員四十六。」
程宗揚忍不住道:「不會這麼點人就開打吧?」
星月湖軍士兩翼張開,以崔茂為中心,排出同樣的偃月陣型,左右各有一個
連,中間是主力連和營直屬的一個排。他們只有宋軍半個營的兵力,偃月陣的寬
度卻不遜色多少,正面寬近六十步,厚度卻只有區區四列。
劉平臉色陰沉,二百多人居然也排出偃月陣,分明是不把自己的捧日軍放在
眼中。
星月湖軍士開始向前移動,身上覆蓋的積雪不斷掉落下來。他們黑色的軍制
風衣在風雪中擺動著,皮靴整齊地伸出,仿佛一部精密的機器。
敵寇踏進射程的剎那,宋軍第一輪箭雨立刻襲來,他們的偃月陣正面寬達一
百二十步,十個都七百余名弓弩手同時放箭,每名敵寇平均要攤上三支。
最前列的星月湖軍士一邊邁步,一邊左手抬起,以相同的動作摘下背後的圓
盾,擋在身前。射來的箭雨一多半被盾牌擋住,另外一些則被後排的軍士用長矛
撥飛,整個陣型的前進沒有絲毫停頓。
同樣是偃月陣,星月湖軍士的陣型看起來就像擺出來一樣整齊。左右兩個翼
尖的步伐幾乎毫無偏差。每名軍士每一步邁出,都像尺子量過一樣精確。程宗揚
很別扭地拿出那只鬧鍾,開始計時--感覺實在很遜,岳鳥人的趣味也太惡了。
掛個鬧鍾打仗,虧他干得出來。不過在這個時代的人看來,自己有只鬧鍾拿,已
經很了不起了。
星月湖軍士的步速是每分鍾一百一十步,按兩腳各邁一次為一步,合五十五
步,比宋軍步速快了百分之十。看起來似乎不是快很多,但他們的速度遠比估算
的要高。宋軍第二輪箭雨襲來,兩個翼尖已經越過第一道溪水。
那道溪水寬有六七步,冰層應該更薄,但星月湖軍士沒有一個踏穿冰面,踩
進水中。越過溪水之後,兩翼迅速合攏,形成一條橫陣。
程宗揚終於明白過來,崔茂為什麼會擺出這個偃月陣,唯一的原因就是那條
溪水。從鳴鏑穿透冰層的情形看,溪面凍得並不緊,人數一多,不等後面的人涉
過,冰面就可能破裂。因此崔茂才選擇了偃月陣,拉開陣型,過溪後立即收攏,
形成沖擊對方陣列的橫陣。
這樣變陣操作起來十分麻煩,還要冒著宋軍弓弩的威脅,但二百多名星月湖
軍士靴子連水都沒沾,而宋軍接連涉過兩道溪水,不少人靴子已經進水,這樣的
天氣裡,所受的寒意可想而知。
劉平也在同一時間看出對手的意圖,立即下令王信軍沖擊。王信此時還是與
郭遵齊名的軍中勇將,接令後親自帶隊前出。
星月湖軍士很快全部涉過溪水,單薄的陣型全面收攏,凝聚在一起,黑色的
軍服宛如雪地上一柄利劍,迎向宋軍陣型中央。
幾輛大車從宋軍的中軍陣列間推出,排成一列。車上載的都是直徑六尺的牛
皮大鼓。幾名孔武有力的軍士舉起鼓槌,震天的戰鼓聲隨即響起。
王信縱馬吼道:「兒郎們!殺!」
他身邊的親兵應聲喝道:「殺!」兩個都的宋軍隨之從偃月陣後列突進,迎
向對面的敵軍。
兩股人馬在風雪中撞在一起,鮮血立刻染紅了視野。星月湖軍士嚴整的橫陣
微微分開,形成一個寬十步,長五十步的長方形。猛然看去,似乎渾然一體,仔
細看時,卻是一個個模塊狀的小型戰陣。他們以三人為一組,一前兩後品字形排
列。三組形成一個班,由一名軍士在中間指揮,三個組仍然品字形結構。兩側的
兩個班是一組在前,兩組在後,中間一個班則是兩組在前,一組在後。
這三個班分屬三個不同的排,其中兩個排的結構是一個班在前,一個班在側
方,另有一個班在隊伍內側,不與敵軍正面接觸。中間一個排只有一個班在前,
另外兩個班在隊伍內側。
這樣投放在正面的,是一個完整的戰斗連。九十名軍士中,有五個班在正面
和兩側作戰,同時有四個班留在中間。每班的三組軍士,由班長指揮調整,每排
的三個班,由排長指揮,隨時進行補充和輪換。
程宗揚幾乎可以感覺到戰場上彌漫的死亡氣息。如果自己能置身戰場,這樣
一場血戰所吸收的死氣,遠遠超過自己打坐修煉。可惜自己的戰場不在那邊,希
望時間不要太晚,自己趕到時死氣還沒有散盡。
程宗揚重新把注意力在戰場上。星月湖軍士的戰斗方式自己在王哲的左武軍
第一軍團也曾經見過,但規模很小,遠不如眼前這支軍隊運用的得心應手。事實
上,這種戰陣與其說是軍陣,不如說更像江湖中一些門派的劍陣,只不過放大運
用。
這種戰法的好處是在激烈的戰斗,仍能保持一部分士兵的體力,缺點是對基
層士官的要求極高,尤其是連排級尉官,必須時刻掌握自己所屬士兵的狀態,這
就要求他們不僅是一個合格的基層指揮官,還必須是一名修為足夠的高手。一般
軍隊即使想學也學不來。
星月湖的軍隊猶如雪海中黑色的礁石,將宋軍的沖擊像浪花一樣切開。王信
身披戰甲,揮起重逾百斤的熟鐵棍,縱馬朝一名軍士砸去。那名軍士翻起臂上的
圓盾,「篷」的一聲悶響,盾面碎裂。隊伍中間一名少尉立刻搶出,長刀疾攻。
王信雙腿一夾,坐騎躍起,籍著馬勢迎向那名少尉的長刀。
「叮」的一聲,長刀被鐵棍蕩開,那名少尉身體一翻,以毫厘之差避開鐵棍
的勁氣,同時抬腳踢向馬腿。
王信從軍前是江湖大豪,一身修為別說一般軍士,就是一些成名的江湖人物
也不是他的對手。這一棍擊出,滿擬將對手擊殺當場,沒想到卻被他躲過,反而
有余力攻擊自己的戰馬,不由暗暗吃驚。
兩組軍士同時攻來,王信一眼便看出這些賊寇出手法度森嚴,已經在一般江
湖好手之上。他有心立威,暴喝一聲,熟鐵棍剎那間化成一片烏光,先逼開那名
少尉,然後震斷兩桿長矛,棍端「噗」的一聲,從一名賊寇鎖骨下方穿過,將他
擊得飛開。
王信夾馬趁勢前突,卻見敵軍陣型一換,另外一組軍士接替下受傷的同伴,
揮刀攻來,聲勢絲毫不遜於剛才的對手。
身旁傳來一串兵刃撞擊聲,接著有人撞下馬來,卻是王信身邊一名親兵被另
一組敵寇聯手擊殺。
王信鐵棍連揮,將攻來的兵刃逐一掃蕩開來,心裡卻越發驚愕,他本身出自
草莽,又曾經率兵剿過彌勒教的得聖天王王則,王則擅長五龍、滴淚二經,手下
不乏高手,但終究是江湖上的烏合之眾,被他一戰而定。一支軍隊全部由武林高
手組成,身手強悍,軍紀嚴明……難道真是武穆王的親衛軍?
第六章
懸著豹尾的大纛下,劉平神情越來越嚴肅。戰局雖然膠著,出擊的宋軍卻像
落在火堆上的雪花一樣迅速消融,第三軍已經先後投入四個都,卻仍未能打垮這
支區區二百余人的隊伍。作為前軍的第三軍一共二十五個都,但有八個都被奸細
引走,只剩下十七個都,一千五百余人。現在兩翼有八個都列陣,四個都投入戰
斗,只剩下一個營作為中軍。三個軍六千余人,竟然被二百余名敵寇打得捉襟見
肘,簡直是荒唐!
「從第七軍調一個營來!」劉平道:「傳令!收攏兩翼!絕不讓這伙敵寇逃
出生天!」
大纛往前一揮,偃月陣兩翼的宋軍開始朝中間合攏。不多時,第七軍的一個
營調至中軍,隨行而來的還有軍都指揮使盧政、都虞侯萬俟政。
盧政盯著戰場,面容微微抽動了一下。萬俟政失聲道:「星月湖大營?」
「十余年下來,還有二百多人,果然是一支強軍。」劉平冷笑一聲,然後問
道:「後軍如何?」
萬俟政定了定神,「暫時沒有敵寇出現。」
就在這時,一匹快馬馳來,一個尖細的聲音道:「為何不用陣圖?」
都監黃德和氣急敗壞地說道:「劉將軍!戰有陣,陣有圖!此行陛下親賜陣
圖,為何不用?」
「擺不了大陣。」盧政提鞭道:「此地三溪並流,我軍只能沿溪列偃月陣。
若用大陣,一道溪水便能讓我軍亂成一團,何況還有兩道?」
黃德和拿出一疊帛圖,匆忙翻檢著,一邊道:「便擺不了大陣,小陣亦可!
有陣圖而不用,一旦敗績,便是我等的責任!」
劉平道:「區區二百余人,不用擺陣便一口吃了他!擂鼓!」
數面載在車上的牛皮大鼓奮力擂起,兩翼的宋軍加快腳步,往敵寇圍去。劉
宜孫緊盯著那些穿著奇怪黑色長衣的敵軍,心跳得比鼓聲更快。他曾經聽父親提
到過一支類似的軍隊,而且還是宋軍,可父親明顯不願多提。如果這就是父親說
的那支軍隊,劉宜孫便理解父親為何不願多說。這樣的軍隊,即使放在內宮,作
為內殿直、龍旗直、御龍直、御龍弓箭直和御龍弩直這樣皇帝身邊的親衛軍,也
令人不安,何況還是一支私軍。
張亢忽然一跤跌倒,又跘倒了幾名同伴,隊伍一陣慌亂。劉宜孫扶住張亢,
「你沒事吧?」
張亢坐在地上,拍了拍身上的雪泥。劉宜孫連忙看看其他同伴,幸好都沒有
受傷。耽誤這一會兒,已經比其他幾支隊伍慢了十余步,劉宜孫扶起同伴,「旗
頭!拿好旗子!兄弟們!跟我上!」
張亢冷冷道:「急著送死麼?」
劉宜孫愕然看著他,張亢道:「把綁腿都給我解開!濕水的鞋襪都換掉!用
干布包好!」
劉宜孫急道:「你這是做什麼!」
「這一仗有的打。穿著濕鞋濕襪,用不了一個時辰腳便凍壞了。」說著張亢
先解開綁腿,拽下趟過溪水時浸濕的鞋襪,然後抹干腳上的水跡,用綁腿的布條
仔細包扎起來。
程宗揚有些納悶,他原以為崔茂會帶著手下的兄弟直搗宋軍中軍,殺個天昏
地暗。沒想到星月湖軍士過了溪水之後,就停步不進,只背臨溪水,與攻來的宋
軍作戰。跨在馬上的崔茂更是留在中央,紋絲不動,對周圍的交鋒視若無睹。
有宋軍試圖從後方包抄,但剛走幾步,溪面的冰層就破裂開來,數十名宋軍
落水,半身浸得濕透。
馮源小聲嘀咕道:「這些宋軍看起來也不怎麼樣嘛?」
敖潤朝他腦袋上拍了一記,「閉嘴吧!換成咱們,這會兒連渣都沒了!」
宋軍放棄從溪後攻擊的念頭,三面合圍,持續不斷地展開攻擊。作為近戰的
主力,沖在最前面的是宋軍的刀手。宋軍武器制作極為精良,式樣更是集六朝之
大成,陣中長刀短刀一應俱全,除了著名的筆刀、掉刀、戟刀、陌刀、屈刀、鳳
嘴、眉尖、偃月這刀八色以外,還有樸刀、砍刀、雁翎、斬馬等各種戰刀。攻擊
時只見刀光像雪浪一樣翻騰。星月湖軍士的裝備相對簡單許多,刀具只有一種短
刀,刀身挺直,刀尖微彎,形如馬刀,每人佩備一把。長刀全部淘汰,長兵器只
有矛和重斧,武器的單一性,極大的簡化了作戰模式,任何一個位置的空缺,都
隨時能得到補充。
他們的攻擊同樣簡單而高效,最前面的負責抵擋敵方的攻擊,矛手和斧手從
後方使出致命的殺著,一擊斃敵。鮮血一片片在雪地上綻放,飄舞的雪花還未落
地,就被鮮血染紅。
最先投入的兩個都短短一刻鍾內,傷亡便達到四成,已經被打殘。另兩個都
情況也好不了多少,在激烈的搏殺中,傷亡數字急劇擴大。
就在宋軍難以為繼的時候,兩翼增援的隊伍趕到戰場。速度最快的一個都首
先排成進攻陣形,槍手放下肩上的長槍,朝敵寇逼去。
忽然,一名帶著上尉軍銜的軍官從星月湖隊伍中掠出,戰刀左右疾劈,破開
宋軍的槍陣,接著從背後擎出長矛,抬腕擲出,一舉刺殺宋軍掌旗的旗頭,然後
在同伴的歡呼聲中躍回本陣。
軍旗和掌旗的旗頭一同跌落雪地,造成一陣混亂。片刻後,都頭重新整合好
隊伍,但士氣已經大受影響,前進的速度慢了許多。劉宜孫遠遠看到這一幕,不
由暗暗心驚,催促張亢的話更無法開口。
隨王信出擊的四個都已經折損半數。這會兒無論是主將劉平,還是軍都指揮
使盧政,包括劉宜孫和張亢都已經看出,即使余下八個都的軍士全部投入戰斗,
局面也不會立即好轉。畢竟這八個都都是以弓弩手為主,真正可以近戰的還不到
三成。
盧政道:「將軍。不若遣鐵甲營上陣。」
劉平放下望遠鏡,向前一揮手,密集的鼓聲立即變得愈發激烈。
一面紅色的營旗挑起,中軍那支一直半跪在雪地上的步兵營數百名軍士同時
起身。五個都的軍士在旗下排成方陣,朝前逼去。他們頭戴鐵盔,披著青黑色的
鐵甲,甲片光滑之極,雖然沾了雪水,仍然瑩徹明亮。在甲片末端留有一小塊稜
狀的突起,形如瘊子。積雪的土地在他們沉重的腳步下被踩得一片泥濘,連槍鋒
在內長達六尺的長槍,如林挺出,緩慢卻毫不停止地向前推進。
徐永道:「是鐵甲軍。」
馮源道:「那是什麼甲?磨得跟鏡子一樣,還有個疤。」
程宗揚道:「瘊子甲,宋軍最精良的步兵堅甲。那不是磨的,是用錘打出來
的。看到上面的瘊子了嗎?那是精鐵的厚度,鍛造的時候不用火,一錘一錘把精
鐵打去三分之二。」
敖潤道:「老程,你知道的不少啊?」
程宗揚道:「打仗當然要做好功課。」
這些資料還是自己以前看過的,程宗揚還記得,一副完整的痦子甲,重量將
近二十五公斤,有鐵甲一千八百片,每片重量僅十幾克。通過冷鍛,厚度只有原
來的三分之一,甲片表面未鍛的痦子,不僅增加了甲片的強度,還增加了表面的
彎曲度,使斬開甲片更加困難。
鐵甲營出現的同時,崔茂的馬匹向前動了一下。星月湖的陣型露出一道細小
的縫隙,陣中唯一一匹戰馬隨即馳出,與王信針鋒相對。
王信甲衣染滿鮮血,有敵寇的,有自己的,更多的則是來自身邊的親兵。交
手不到半個時辰,他的親兵只剩下不足半數。這些親兵都是他親傳弟子,一戰傷
亡如此之多,還是從未有過的慘痛經歷。
眼看敵將從陣中馳出,王信霹靂一聲喝道:「殺不死的賊寇!又作亂麼!我
捧日軍在此!看爾等還能頑抗多久?」
崔茂側耳聽著,然後像趕蒼蠅一樣擺擺手,「原來是捧日軍,岳帥常說,捧
日軍模樣、身段都好,就是缺了倆**,不然在家奶孩子正合適。」
他聲音並不高,但戰場幾千人聽得清清楚楚。此言一出,宋軍都露出憤怒的
神情。宋軍禁軍挑選極為嚴格,專門用木頭制成士兵的標准形狀,稱人樣子,所
有軍士都要跟人樣子比過,符合條件的才能選中,他這番話可罵到骨頭裡了。
程宗揚道:「六哥這嘴夠損的。」
徐永咳了一聲,小聲道:「這是岳帥的原話。」
王信臉色鐵青,長吸一口氣,掄起熟鐵棍,朝崔茂攻去。棍端撕開空氣,發
出一聲短促的爆裂聲。崔茂從馬後摘下兵器,「鐺」的一聲巨響,將王信的熟鐵
棍砸到一旁。
程宗揚禁不住吹了聲口哨,這個八駿中排名老六的青騅,看起來充滿了藝術
家的浪漫氣質,用的兵器卻是一只粗笨到極點的混元錘。西瓜般的錘頭泛著青銅
般的光澤,上面用蝕刻法刻著小橋流水的圖案。
錘棍相交本來就占了優勢,這一記崔茂又是久蓄力道,全力出手,王信的熟
鐵棍頓時被砸得彎曲如弓,無法再用。
王信拋開熟鐵棍,反手搶過一柄長刀,只見青光一閃,接著一篷熱血濺得他
半身都是。崔茂左手舉起混元錘,一錘將王信戰馬的頭顱砸得粉碎。王信騰身躍
起,棄馬揮刀,斬向敵將的脖頸。
斜裡一桿長矛刺來,另一名帶著上尉銜的星月湖軍士將王信逼開。崔茂則單
騎迎向那一個營的鐵甲步卒。
離鐵甲營還有兩三步距離時,那些披著重甲的軍士同時舉起長槍。崔茂一扯
馬韁,坐騎橫移一步,接著戰馬後腿彎曲,上身昂起,包著蹄鐵的前腿踏出,蹬
在兩名軍士胸口。軍士身上的瘊子甲「卡啦」一聲,被鐵蹄踏中。這一下力道不
下於被人全力一擊,雖然瘊子甲抵消了部分沖擊力,兩人仍被踏的口噴鮮血,向
後倒去。
接著崔茂掄起混元錘,只一擊,便將最前列十名軍士的長槍一並砸斷,最前
面一名鐵甲步卒被錘頭掃中,頓時像紙片般橫飛出去。
劉平面無表情地說道:「勇將!」
「是青騅。」盧政道:「岳賊手下八寇中,排行第六的青騅。」
「我去會他!」萬俟政綽矛翻身上馬,從中軍沖出。
盧政道:「還有七寇。我也去!先格斃此賊!」
劉平忽然喝道:「劉宜孫!拖延戰機者!斬!」
這聲長喝聲震全場,劉宜孫臉色一下漲得血紅,拔刀朝崔茂奔去。張亢暗罵
一聲,狠狠抹了把臉,緊跟著都頭沖上戰場。
劉平對盧政道:「你回後軍。小心敵寇截斷我軍退路。」
盧政盯了崔茂一眼,帶著親兵馳回後軍。
隨著鐵甲營投入戰場,王信的第三軍已經全數出動,以六倍的兵力圍攻星月
湖第四營。四營傷亡快速增加,但倒在他們陣旁的宋軍傷亡更多。幾乎每有一名
星月湖軍士受傷,就有兩名宋軍戰死。可出乎意料劉平等人的意料,第三軍裝備
最精,戰斗力最強的鐵甲營始終沒有接近星月湖的陣列。他們的陣型不斷被那個
披著披風的身影沖開,崔茂的混元錘帶著風聲呼嘯而過,像死亡一樣無法阻擋。
「難怪崔中校一直不出手,原來是養足精力對付鐵甲軍。」程宗揚看了看鬧
鍾,「已經半個時辰了,侯中校怎麼還不發信號?四營的兄弟頂得住嗎?」
敖潤道:「不如我先沖一把!替兄弟們解解圍!」
程宗揚道:「老杜!你看呢?」
杜元勝道:「四營的兄弟在拖延時間。宋軍剛才趟過水,支持不了多久,打
掉他們這股銳氣便疲了。」
月霜想說什麼,又忍住了。這讓程宗揚有點欣慰,這倔丫頭還不是一味的蠻
橫,知道輕重。畢竟宋軍還有兩個整軍沒有投入戰斗,盧政的第七軍在後面虎視
眈眈,郭遵的第六軍更令人擔心。那是一支全騎兵,一旦及時趕回,局面立刻就
會逆轉。
戰斗從卯時一直持續到辰時,三川口是一片數裡寬的平原,雙方卻在溪水間
的狹小地域展開血戰。程宗揚越看越是放心,一般人很難支撐長時間的高強度運
動--即使優秀運動員,也不可能一口氣沖刺一千米。像這種連續作戰,受過訓
練的精銳士兵也支撐不了太久。宋軍依靠數量優勢,持續不斷地發起進攻,而星
月湖軍士則利用熟練的陣型,不急不燥地與宋軍對攻,再急迫的局面,也始終有
人保持休息狀態,雖然強敵環伺,卻守得固若金湯。
從中軍沖出的宋軍將領已經傷在崔茂錘下,幸好鐵甲營的士卒拚死相救,萬
俟政才撿了條性命。崔茂的披風浸透鮮血,內裡的血色愈發紅得刺目。宋軍鐵甲
營不懼刀矢,但他的混元錘無鋒無刃,無論刀槍劍戟,還是精鐵打制的瘊子甲,
面對那只鐵西瓜都是白饒。
崔茂像一個高明的指揮家,指揮著戰場的節奏,他每次沖擊之後,都仗著快
馬遠遠馳開,鐵甲營披著瘊子甲的重裝步卒速度本來就慢,根本無法追擊。最後
劉平派出一隊親兵追殺,反而被崔茂引得大兜圈子,接著趁鐵甲營立足未穩,突
然從他們陣型最薄弱處殺入,再揚長而去。
鐵甲營所在的中軍距離星月湖軍士只有二百步,正常速度五分鍾就可趕到,
但這五分鍾的路程卻被崔茂單人匹馬拖了半個時辰。宋軍中軍緊鄰第二道溪水,
前軍放在距第一道溪水四十步的位置,原意是想趁敵軍進攻時,半渡而擊。結果
星月湖軍士以偃月陣渡過溪水,隨即背水列陣,迫使宋軍主動攻擊,原來的計劃
頓時成了雞肋。
宋軍前軍出擊,准備的偃月陣完全沒用上,反而與中軍拉開距離,於是中軍
的鐵甲營出動之後,就給崔茂留下了沖殺的空間。可以看出,從頭至尾,宋軍的
反應都在對手的算計之中。
一名年輕的宋軍迎著崔茂馳來的戰馬橫起長刀,一邊喝道:「拒馬!」
十余名槍手挺起長槍,緊張地盯著對手,最前面一排持盾的刀手半跪下來,
用肩膀扛住盾牌,其余的軍士紛紛舉起弓弩,瞄准那個煞星的坐騎。
只剩下十余步時,劉宜孫大喝道:「放!」
數十支弩箭同時飛出,卻見那名敵將左手抓起披風一揮,將箭矢盡數卷走,
露出肩章上兩顆銀星。
十余步的距離轉瞬即逝,已經沒有機會再放第二箭,劉宜孫橫刀大聲喝道:
「殺!」說著當先沖上前去,一刀砍向崔茂的肩膀。
崔茂清雅的面孔不動聲色,他左手掄起混元錘,磕開劉宜孫的長刀,忽然眼
前烏光一閃,一枚精巧的弩箭朝他面門疾射過來。張亢這一弩放得刁鑽之極,待
崔茂發現,已經避無可避。
崔茂頭一仰,仿佛被弩矢射中,接著從馬背上挺起身,口裡已經多了一枚弩
矢。他「呸」的一口,吐出弩矢,然後舉錘朝張亢砸去。
張亢奮力一擋,頓時佩刀彎折,口噴鮮血,整個人旋轉著僕倒在雪地上,接
著被馬蹄踐過。
劉宜孫目眥欲裂,眼看著那名敵寇踏過張亢的屍首,沖向拒馬陣,嘶聲道:
「刺!」
「殺!」槍手挺起長槍,齊聲高呼,朝敵寇的胸口、大腿、馬腹刺去。
誰知崔茂一勒戰馬,硬生生停在槍鋒前半尺的位置,那些軍士刺了個空,連
忙收槍,重新結陣。
眾人都有些不懂,他為什麼會停在槍陣之外,混元錘再凶猛,也只有三尺多
長,勒馬對戰,長槍自然占足了便宜,不等他錘到,十幾支長槍就能在他身上、
馬上戳幾個窟窿。
崔茂舉起混元錘。青銅的錘瓜上沾滿血跡,錘上蝕刻的小橋流水淌著鮮血,
宛如地獄的修羅血池。出乎那些軍士的意料,敵寇手臂一抬,那只青銅錘瓜以雷
霆萬鈞之勢直轟過來,越過丈許的距離,將數名軍士砸得筋斷骨折。
崔茂回臂一收,錘柄飛出的鐵鏈一匝匝繞在臂上,血淋淋的錘瓜宛如血河。
他冷笑一聲,縱馬闖入敵陣,將那隊宋軍殺得四散奔逃,這才撥轉馬頭。
一個都上百名的宋軍,這會兒只剩下那個年輕人孤零零立在戰場上,雙手握
住一支撿來的長槍,對著自己。
崔茂拍了拍戰馬的脖頸,小步朝那名宋軍奔去,目光卻落在他背後的鐵甲營
上。這個都頭級別的小人物,不值得他多費心思。
「殺!」劉宜孫大喝著,長槍如蛟龍出水,刺向崔茂的胸膛。
崔茂生出一絲訝異,這年輕人頗有幾分銳氣,如果不是遇到自己,很可能會
前程似錦。崔茂瞟了他一眼,舉起混元錘。就在戰馬馳過的剎那,地上一具屍首
忽然翻身,一刀刺進馬腹。
崔茂踢開馬鐙,飛身躍起,一截刀鋒從鞍側伸出,帶出一篷滾熱的馬血。
崔茂?亮的馬靴踏在雪地上,黑色的披風不住滴下血跡。他冷冷盯著張亢,
「很好。難得宋軍有你這樣的人才。」
「青騅崔茂,天下英豪。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張亢握著雁翎刀,毫
無懼色地說道:「不知崔中校是不是有傷在身,一直未見將軍用右手?」
崔茂伸出右手,手上一道傷疤一直延伸到袖中,傷痕從中指和無名指之間筆
直穿過,似乎整個右手都被劈開。
崔茂道:「能接我一招,便饒你不死。」
張亢活動了一下手腳,然後提刀道:「來吧!」
崔茂旋風般掠過雪地,張亢彎下腰,似乎要迎上去,忽然側身一滾,揮肘砸
開冰層,游魚般消失在冰下。
溪水並不深,但要砸開冰層找到張亢,也沒那麼容易。何況崔茂已經失了戰
馬,隨時可能被敵軍纏住,只好放過這個不知名的宋軍小卒。
「這家伙夠狡猾的。」程宗揚道:「杜元勝!」
那個曾經的魚販雙腳一並,「到!」
「你帶……」程宗揚剛說了兩個字,宋軍中軍忽然響起一陣鑼聲,廝殺的宋
軍潮水般退去,留下滿地鮮血。
程宗揚訝道:「打了一個多時辰,一千多人連兩百人都沒吃掉就退了?他們
不會是認輸了吧?」
杜元勝道:「恐怕是出現凍傷了。劉平為人豪勇,免不了有些氣傲,這口氣
必定咽不下去。此戰宋軍處處失算,撤軍重整陣腳,不失為良策。」
「老杜,你對宋軍挺熟悉啊?」
杜元勝微微一笑,「我們最熟悉的就是宋軍了。」
程宗揚拍了拍腦袋,「忘了你們當年也算宋軍。嘿嘿,估計你們岳帥沒少欺
負過人家禁軍吧?」
趙譽在旁邊滿不在乎地說道:「算不得欺負。技不如人,有什麼好說的?」
捧日軍內部正爆發一場激烈的沖突,黃德和拿著帛圖大聲道:「劉將軍!我
軍陣圖精於天下!為何棄而不用!」
種世衡道:「偃月陣乃古之名陣,劉將軍臨溪結陣,並無不妥。」
黃德和立即頂了回來,「我朝有常陣、平戎萬全陣、方圓牝牡八陣!哪裡來
的偃月之陣!以古為上,這是抱殘守缺,泥古不化!」
和世衡耐著性子道:「八陣之雁行陣,就是偃月陣變化而來。」
「既有變化,為何不變?以數千精卒對數百寇賊,損兵折將,不正是偃月陣
的過失嗎!」
劉平止住種世衡,「都監大人意思如何?」
「山中倉促而戰,便以常陣對之!」
種世衡忍不住道:「常陣要九陣並用,都監大人如何分派兵力?」
黃德和指著陣圖道:「其一先鋒之陣『御奔沖,陷堅陣,擊銳師』,便以鐵
甲營為之;其二策先鋒陣『置於先鋒陣後,以騎將一員統之,制敵奔突』,便以
王將軍為首,領二都策應先鋒;其三中軍大陣,以第三軍十個都,第七軍十個都
為之;其四前陣乃奇兵,出中軍大陣之前,選一營為之。」
種世衡道:「四陣已經用掉六營人馬,還余五軍,如何為之?」
黃德和厲聲道:「若第六軍在此,何需捉襟見肘!東西拐子馬陣、無分地馬
三陣需用騎兵。既然無騎可用,只能棄之。殿後、策殿後陣,各用一營,有此六
陣,尚堪一戰!」
劉平看著黃德和,良久道:「就依都監大人所言。鳴金!」
種世衡急道:「將軍!切切不可!敵寡我眾,正需一鼓作氣!一旦鳴金,我
軍銳氣必折。」
劉平冷哼一聲,「哪裡還有銳氣!傳令!調盧政神射營為中軍!」
宋軍重新結陣,以鐵甲營在前,王信帶領兩個都在旁策應,第三軍剩余的十
個都以及盧政的兩個營結成中軍大陣,第七軍余下三個營分別為前陣、殿後陣和
策殿後陣。
三川口有三道溪水,星月湖軍士據守第一道溪水,宋軍中軍大陣有四個營的
兵力,無法全部放在第一道、第二道溪水之間,只能退過第二道溪水,在第二道
和第三道溪水之間結陣。最後面的殿後陣,更是放在第三道溪水之後。
劉宜孫匆忙收攏自己的隊伍,一邊尋找張亢,但天寒地凍,根本無法往溪中
打撈,看到營旗招展,招集散亂的隊伍,劉宜孫只好放棄,帶兵回撤。
雙方都獲得了一絲難得的喘息機會,抓緊時間休整部署。程宗揚看看這邊的
徐永和趙譽,又看看另一邊的杜元勝和臧修,「你們以前打仗也是這樣打的?」
一個不滿員的步兵營,與宋軍捧日軍幾千精銳打得不分勝負,程宗揚都不明白這
一仗是怎麼打的。
徐永道:「劉平是地方將領調到禁軍的。對我們不熟,對捧日軍也不熟,才
一錯再錯。如果只用鐵甲和神射二營,四營的兄弟就麻煩了。」
敖潤道:「宋軍也是,怎麼不一家伙全壓上來?」
「他們不敢。」趙譽道:「宋軍的騎兵被引走,又少了八個都。只剩下第三
軍三個半營,第七軍五個營。大概是三千五百人上下。宋軍不慣雪戰,戰斗力要
打個八折,想吃掉四營的兄弟,至少要投入四個營,但四營兄弟背後有冰溪,宋
軍沒辦法展開陣型。如果後軍也壓上來,再來一隊人馬,就把他們沖散了。劉平
這樣做,是在防著我們伏兵。」
杜元勝道:「大雪是天時,冰溪是地利。我軍背溪作戰,後顧無憂,再加宋
軍不敢投入全力,崔中校的混元錘又正克宋軍的鐵甲營--便是這樣了。」
程宗揚默算了一下,宋軍四個營名義上是兩千人,實際大概有一千八百人,
戰斗力打過折,算一千四百。星月湖軍士不足三百人,與宋軍的比例是一比五。
再加上溪水,承受的壓力在一比三左右,看來這個比例並沒有數字上那麼懸殊。
尤其宋軍的鐵甲營並沒有實際投入戰斗。這樣算下來,星月湖一個營獨斗捧日軍
兩個半營還游刃有余,也不奇怪了。
星月湖軍士損傷達四成,數量雖然不小,但情況明顯比宋軍好得多。宋軍一
退卻,他們並沒有趁亂追擊,一半人坐下來,打坐調息,恢復體力,另外一半在
前列陣戒備。傷者在隊列中就地救治,沒有一個撤到溪水之後。
生死關頭,雙方軍士的素質便顯露出來,星月湖許多傷者都是在要緊關頭避
開要害,戰歿者並不多。相比之下,宋軍的傷亡數字就足夠劉平皺眉了。王信第
三軍的三個營加兩個都全部投入戰斗,包括鐵甲營在內,傷亡達三成,比例看似
比星月湖低,但戰死不下三百人,尤其是最先投入的一個營被徹底打殘,只能把
散兵編入中軍大陣。
星月湖軍士抓緊時間休息,卻不願讓對手也能休息。崔茂提著銅錘踏雪走向
宋軍堅陣,朝大纛下的宋軍將領揚聲道:「劉平,敢與我一戰麼!」
劉平冷冷道:「射!」
宋軍張開弓弩,箭矢雨點般飛向那個孤零零的身影,崔茂大笑道:「劉平小
兒!無能鼠輩!」說著又闖上前去,接連擊殺數名宋軍,在先鋒陣合圍之前,逸
出重圍。宋軍雖然吃了些虧,但他們緊守陣腳,星月湖如果強攻,勢必要付出巨
大的代價,戰局一時陷入僵持。
第七章
程宗揚看了看時間,時針接近十點,大雪已經埋到小腿的一半,還沒有停歇
的跡象。這樣的天氣裡,宋軍嚴陣以待,只會讓體力白白流失。
王信馳回中軍,「將軍,不能再拖下去了!兄弟們不耐風雪,這會兒衣甲都
濕透了,再待下去,只怕鐵甲營的甲片會凍在一起。」
剛才劉平接納了自己結陣的主意,讓黃德和很是松了口氣。捧日軍不依陣圖
而戰,即使打勝自己也不能免責,一旦打敗,斬首的可能都有。他說道:「既然
戰不得也守不得,不如緩緩退卻。」
種世衡嘴張到一半,又閉上了。
劉平道:「說吧。」
種世衡簡單說道:「郭指揮使。」
「沒錯!」王信一拍大腿,「老郭去了兩個時辰,也該回來了!」
黃德和道:「如果敵寇是以主力攻擊郭指揮使的第六軍呢?」
種世衡道:「不可能。敵寇精心挑選三川口,就為了在此與我軍一決勝負。
他們以數百兵背水列陣,有恃無恐。末將認為,這周圍至少還有三個營的敵軍潛
伏。」
黃德和不鹹不淡地說道:「但願都虞侯能看准吧。」
遠處劉宜孫忽然站起來,招手道:「張大哥!」
張亢已經脫了濕衣,不知從哪兒剝了身帶血的衣甲,從山林中鑽出來。
「張兄去哪兒了?」
張亢不緊不慢地走過來,低聲道:「給兄弟們找條逃生的出路。」
劉宜孫愕然看著他,半晌才道:「我軍雖然初戰不利,哪裡就輸了呢?」
「你還看不出嗎?」張亢道:「敵寇步步設計,先是小股襲擾,令我軍心浮
氣燥。我軍本來三個軍,六千余人,結果郭遵的騎軍輕易出動,王信軍被引起八
個都。這便少了一半的人馬。這伙敵寇你也見了,尋常敵寇被十倍軍力包圍,早
逃之夭夭,他們卻敢背水而戰。嘿嘿,如果我沒猜錯,這三川口,便是我們捧日
軍第三軍、第七軍的葬身之地!」
劉宜孫打了個寒噤,一時說不出話來。
「敵寇處心積慮,占盡天時地利人和,始來一戰。既然如此謹慎,此時出陣
定是有了必勝的把握。」張亢道:「好在敵寇人手不足,未必能把我們全留在這
裡,想要逃生,還有機會。如果伏兵出現,我們先往北逃往山上,再往東繞個圈
子……」
「不要說了。」劉宜孫打斷他,「我劉宜孫絕不會當逃兵!」
…………………………………………………………………………………
十點二十分,程宗揚幾乎懷疑雙方會不會就此罷兵的時候,崔茂軍忽然全軍
起立,除了受傷無法行動的數十人以外,其余軍士列成錐陣,沉默無聲地朝宋軍
逼來。
劉平立刻道:「策先鋒陣、前陣、策殿後陣戒備!」
黃德和道:「敵寇在前,為何動用側翼?」
種世衡冷冷道:「敵寇棄水來攻,不理後路,必然側翼有援軍出現。」他轉
過身,抱拳道:「將軍!都虞侯種世衡請戰!」
「兵出何處?」
「北山!北風正急,敵寇不來便罷,若來,定會順風而襲。」
劉平點了點頭,「前陣交給你了。」
種世衡徑直出了中軍,率領前陣的一個步兵營在北面列陣,人人刀出鞘、弓
上弦。前面先鋒陣的鐵甲營廝殺聲不斷傳來,種世衡卻看也不看一眼。那伙敵寇
雖然勇悍絕倫,但以不足半數的兵力,想撕開鐵甲營的防守絕非易事。要緊的是
側翼隨時會出現的敵寇生力軍。
程宗揚放下望遠鏡,「宋軍學聰明了,竟然沒有上當。」
杜元勝道:「這幾員將領還不差,指揮都有章法,就是運氣差了些,遇到了
侯中校。」
大雪變成鵝毛狀的雪花,大片大片飄落,前陣的宋軍迎風而立,寒風吹在臉
上,如同刀割。宋軍不耐苦寒,不少人被凍得臉色發青,種世衡有些懷疑,如果
敵寇不出現,自己的軍隊還能在這樣的天氣裡支撐多久。
忽然一面戰旗出現在山林中,火紅的旗面在風中獵獵飛舞。那面旗幟不知上
過多少次戰場,邊緣已經破損,但上面一個繡金的「岳」字依然色澤鮮明,仿佛
隨時都能從旗上躍出。
種世衡微微瞇起眼睛。武穆王,岳鵬舉。時隔十余年,又見到星月湖大營的
戰旗,他不禁手心出汗,這一仗究竟是生是死,種世衡從來沒有像此刻一樣毫無
把握。
從林中出來的只有一匹棗紅色的戰馬,馬上的騎手穿著與崔茂同樣的軍服,
單手持著旗桿,從容踏雪而來,如果不是他手中的大旗,簡直就像踏雪尋梅的文
人雅士。
騎手簡短說道:「八駿第七,朱驊王韜。」
種世衡在陣後看著他,一邊道:「放箭!」
就在弓弩手放箭的同時,王韜右手舉起大旗,用力向前一擲,旗桿標槍般直
射而來,掠入宋軍陣中,從一名槍手頸中刺入,帶著血雨牢牢刺進泥土數尺。接
著王韜縱馬向前,一邊從鞍側取下一柄大斧,雙臂一揮,巨大的斧輪帶著火光轟
然而出,掃過丈許的距離。激射的箭矢被烈焰卷住,頓時化為灰燼。
崔茂在幽長老交手時右手受傷,無法使出全力,此時王韜的出手,才讓種世
衡真正見識了星月湖八駿的實力。
前排十余名刀手同時舉盾,合力擋住王韜的焚天斧,兩名刀手被斧輪劈中,
包鐵的木盾頓時碎裂,濺出無數火星。宋軍嚴密的陣型被他這一斧撼動,露出一
個缺口。後面的槍手匆忙舉起長槍,刺向王韜。後面陣內的軍士則試圖奪下那面
軍旗,但旗桿入地數尺,幾名軍士聯手,都未能拔出,反而使陣型更加散亂。有
軍士揮刀試圖砍斷軍旗,但拼盡全力也沒能砍動旗桿。
種世衡厲聲道:「不必理會!全軍聽令!殺!」
趁著軍旗引起的混亂,王韜的戰馬像楔子一樣攻入前陣,巨斧烈焰狂舞,以
一人之力,撞開宋軍的陣型。
程宗揚這才知道為什麼早在夜影關時,臧修說起幾位校官,對烈山這一戰信
心十足。星月湖八駿,真的是夠猛。不過王韜這種打法極耗真元,能支持一刻鍾
已經很了不起。宋軍再怎麼說也有幾千人,等他氣勢一弱,踩也踩死他。已經等
了快一上午,約定的信號始終沒有出現,難道孟非卿和侯玄商量好了,讓自己來
觀戰的?
轉眼間,王韜已經攻進宋軍陣中,那面軍旗仍牢牢釘在雪地上,反而是宋軍
兩面都旗被他的焚天斧斬斷,連旗子都燒了個干淨。
種世衡沒想到敵寇只出來一騎,就讓己軍士氣大挫,再讓他橫行下去,整個
前陣就徹底亂套了。種世衡擎出眉尖刀,催馬上前,雙手一送,刀尖卷起風雪,
挑向王韜的咽喉。
就在這時,種世衡眼角的余光看到一隊軍士悄無聲息地掠上戰場。
王韜的第五營采取了與崔茂軍完全相反的戰術,崔茂的四營是列成戰陣,以
集團方式作戰,而五營則以以班為單位,徹底打散,十人一組,趁營長吸引了宋
軍全部注意力的機會,以隱蔽的方式接近,然後突然出手。等種世衡覺察出他們
的戰術,二十個班就像快刀切牛油般,將整個前陣切開。
五分鍾。僅僅五分鍾,嚴陣以待的宋軍前陣就徹底崩潰。程宗揚與敖潤互視
一眼,後者也一臉愕然。程宗揚聳了聳肩,「風向實在太好,雪這麼大,宋軍連
眼都難睜開。老杜,你說是不是?」
杜元勝道:「就是讓宋軍自己跟自己打,站在上風的一隊也能輕松取勝。」
種世衡的眉尖刀以快見長,此時前陣已亂,他索性放手一搏,一時間刀光霍
霍,連王韜的焚天斧也難以斬開他的刀網。
前陣的突然崩潰,令宋軍大為震動,位於最後方的殿後陣試圖回援,但有溪
水相隔,只好停下,隔溪等待。幸好盧政親率策殿後陣的一個營,加上中軍大陣
派的兩個都,重新穩住陣腳。
就在這時,遠處號角聲響起,程宗揚精神一振,「干!終於想起我們了!兄
弟們!該出手了!」
「程頭兒!」敖潤叫道:「宋軍在這邊!」
「是郭遵的騎兵!你以為咱們備馬是干什麼用的?」
江州坐騎都是從外地販來,蕭遙逸多方搜羅,把自己私養的馬匹都湊上,數
量也不足五百匹。這次卻交給程宗揚三分之一,除了自己帶的星月湖五個班,兩
隊雇傭軍也有半數乘馬。
程宗揚躍上馬背,一連串道:「徐永!你帶隊去協助四營的兄弟!趙譽!你
在後協助,無論如何把他們趕過第二道溪水!杜元勝!你帶雪隼的兄弟們過溪,
在四營後面列陣!郭遵的騎兵肯定要回歸本陣,能不能擋住他們第一波攻擊,就
看你們的了!」
山丘上人聲鼎沸,戰馬嘶鳴,那些雇傭兵已經等了一上午,又見宋國禁軍沒
有想像中那麼強,都有心殺過去大撈一把,軍令一下,立刻歡呼起來。三人帶著
人馬分頭行動,戰馬的鐵蹄在雪地中劃出幾道相背的弧線。敖潤也跟著杜元勝去
溪水列陣,馮源卻留下來,待在程宗揚身邊。
月霜踢了臧修一腳,臧修連忙道:「報告程少校!我們呢?」
程宗揚抬手指道:「看到那座山丘了?蘇驍帶的一隊雇傭兵就在後面,我們
去另一側。等郭遵軍的前鋒一來,就從兩邊沖出,把他們截斷。」
「是!」臧修的聲音分外宏亮,然後轉身向月霜敬了個禮,「報告班長,我
們的任務很重啊!」
月霜皺了皺眉,程宗揚把人都調走了,身邊只剩下自己這一個班,用這點人
去攔截禁軍的鐵騎,簡直是笑話。可自己前面說得太滿,這會兒提出質疑,未免
顯得比這個膽小的混蛋還膽小。
月霜一磕馬刺,坐騎驀然加速。臧修提醒道:「班長!地上有雪,萬一有凹
坑,馬蹄就廢了。」
月霜沒好氣地說道:「我在北疆,一年八個月都是大雪。」
「屬下明白了,」臧修用崇拜地口氣道:「班長很厲害啊。」
程宗揚壓低聲音道:「臧和尚。」
「請程少校指示!」
「我有點明白你從哪兒騙來的一妻一妾了。」
臧修悄聲道:「哄女孩嘛。岳帥也誇過我,說老臧這不叫本事,叫本能--
喂,程頭兒,本能是啥?」
「閉嘴吧,你個花和尚。十方叢林瞎了眼把你撿到廟裡。」
…………………………………………………………………………………
白皚皚的雪原上伸出一面軍旗,厚厚的積雪掩蓋了蹄聲,只能看到戰馬的鐵
蹄不斷踐開雪花。
擔任前鋒的是第六軍輕騎,為了盡可能減輕負重,他們只在肩頭和胸前的要
害披著輕甲,每人備著一張角弓,一柄馬刀和一桿短槍。
前面是一條百余步長的坡道,越過這處隘口,就是三川口了。郭遵天不亮就
全軍出動,途中遇到一伙敵寇,追逐多時卻被引到一處山谷。他派出的探馬始終
沒有回音,眼看大雪封山,迷失路徑,又與中軍音訊斷絕,郭遵心生疑惑,立即
率軍撤返。結果歸師途中連續遇到小股敵寇的狙擊,等趕回三川口,已經是三個
時辰之後。好在禁軍戰馬都是一等一的良馬,冒雪奔馳百裡,劣馬已經力竭,這
些戰馬卻正跑到勁頭上。
最前面一個都的輕騎已經馳上山丘,騎手往三川口方向望去,不禁露出驚愕
的表情。領隊的軍使看清戰況,立即回馬奔來,高聲道:「郭指揮!敵寇……」
話音未落,一支利箭破空飛來,將他脖頸射了個對穿,那名軍使重重跌下馬來。
一名騎手從半丘處馳出,白色的氅衣仿佛與雪原融為一體,只能隱約看到一
個模糊的影子如飛而至。他舉起雕弓,快捷無倫地彎弓搭箭,戰馬沖出七步,便
放了四箭。宋軍來不及反應,便有一名軍使,三名旗頭被射落馬下。最遠的一名
旗頭還在一百六七十步外,騎手射出的箭矢卻如靈蛇,准確地射中那人咽喉。
三面都旗跌落雪地,宋軍的前鋒頓時大亂。此時最前面一個都的騎兵已經馳
上山丘,坡道上聚集著兩個都。失去旗號指引,軍使只能大聲喝令,整頓隊伍。
接著山丘上傳來一陣吼叫,來自雪隼傭兵團的雇傭兵一擁而出,跟著那名騎
手殺出來,與宋軍絞殺成一團。
郭遵在後面看得清楚,那群賊寇毫無陣列,根本就是烏合之眾,但他們從半
丘處攻擊,倚仗地勢和勇悍的身手,竟然一下把自己的騎兵沖開。兩個都的騎兵
被攔截在山丘上,戰死的馬匹和軍士不斷從山坡上滾落,堆積在一起,阻礙了後
軍的沖鋒。
那個白氅的騎手在雪地上奔馳如飛,射空箭囊之後,他將箭囊連同雕弓一並
扔開,從鞍側摘下一支長戈,一刺一挑,將兩名宋軍刺下馬背。
忽然有人認出那個身影,「蘇驍!」
「他不是在秦軍嗎!」
「他是岳賊的余黨!」
「不對!這些賊寇不是他手下那些!」
一直沒有作聲的郭遵喝道:「揮旗!」說著他挽起鐵鞭,親自催馬出戰。
第六軍被堵在山丘上的兩個都全是輕騎,此時軍使和旗頭先後被殺,都中的
副軍馬使接管了指揮權。看到郭指揮使的旗號,兩個都的騎兵立刻調轉馬頭,一
個都守在山丘上,另一個都向下沖鋒,前後合擊那伙大膽的賊寇。
那伙敵寇數量並不多,又膽大妄為,竟然敢楔入大軍中間。宋軍前後合擊,
要不了一刻鍾就能全殲這些賊寇。
就在這時,守在丘上的捧日軍騎兵發生混亂,一小股騎兵突然從側面出現,
最前面一名騎手雖然穿著皮甲,但美目丹唇,膚色白淨,竟是個女子。
月霜騎術嫻熟之極,她越過一堆被大雪覆蓋的亂石,直接闖入那個騎兵都的
中間,雙手握住矛桿,右手手背挺直,長矛筆直刺出,將一名宋軍刺倒。
她看著崔茂和王韜兩人縱橫披靡,覺得宋國禁軍也不過如此,只用了五分力
氣,長矛刺出,才發現那名騎兵身手矯健,被她刺中不僅沒有一命嗚呼,反而一
把握住矛桿。月霜索性丟開長矛,從腰側拔出真武劍,盤馬側身,擋住旁邊一名
騎兵的馬刀。接著雙腿一夾,坐騎向前縱出半步,憑借馬勢,將那名騎兵斬落馬
下。
宋軍騎兵並沒有一窩蜂地沖下去救援,留在山丘上這一個都有八十騎,而月
霜身邊只有一個班的兵力,就算能以一當十,也是一場惡戰。
很快宋軍的數量優勢就體現出來,山丘上的兩個都先後穩住陣腳,無論是月
霜還是半山丘處的蘇驍都陷入苦戰。
臧修緊跟著月霜,替她擋住側方的攻勢,一面調動手下。這十騎就像一個整
體,月霜沖到哪兒,他們就跟到哪兒,一時間把宋軍撞得人仰馬翻。
可月霜毫不領情,氣惱地說道:「你們總跟著我干嘛?」
臧修一點都不含糊,「報告班長!班長去哪兒,我們就跟到哪兒!」
「我只說兩個字。」月霜道:「滾開!」
說著月霜一勒馬匹,從臧修等人的空隙間沖出。負責指揮的副軍馬使看出她
才是為首的賊寇,立即調動手下擋住臧修等人,自己提槍殺來。
月霜孤身陷入重圍,手中只有一柄真武劍,勉強可以防身,想破敵就沒那麼
容易了,一個不小心,被宋軍亂刀分屍也不是不可能。她憑藉嫻熟的馬術,接連
閃過兩股宋軍。
那名副軍馬使緊追著月霜,一面摘下角弓,把箭支扣在弦上。月霜似乎也感
受到背後的威脅,一拉韁繩,坐騎側身躍上積雪山坡。
副軍馬使緊追不捨,他在疾馳的坐騎上拉開角弓,瞄向月霜的背影。忽然馬
匹猛地向前一栽,卻是踏到積雪下一塊亂石,頓時馬失前蹄,撞向地面。副軍馬
使極力甩脫馬鐙,忽然面前一個影子疾掠而過,月霜從馬背上斜過身,真武劍輕
輕一劃,斬斷了他的脖頸。
山丘下,郭遵與蘇驍交手的想法並沒有實現,那個悍匪向下沖殺十幾步,將
宋軍前後徹底斬斷,便撥轉馬頭,逆著山勢迎向剛沖下來的宋軍騎兵。郭遵已經
看出他們打的主意是山丘上的兩個都。但敵寇數量不過百余人,吃掉兩倍的宋軍
精騎豈是容易。何況他們還有一半的人沒有馬匹,即使兩個都全部被他們吃掉,
也逃不出十倍兵力的追擊。
月霜巧妙地利用地勢,斬殺了宋軍的副軍馬使,引來臧修一陣喝彩,接著他
大喝一聲,用手臂擋住宋軍的馬刀,接著雷霆戰刀咆哮著撕開對手的衣甲,將他
手臂連同軀干砍成三截。
兩名宋軍騎兵圍攏過來,月霜心無旁鶩,與兩騎交手七八個回合,才將他們
刺落馬下。月霜胸口微微起伏,一邊暗自驚訝於捧日軍的強韌。接著月霜一眼看
到山頭上那個混蛋。他神情悠閒地看著自己在下面廝殺,還有臉在笑。月霜一怒
之下,摘下弩機,對著那個混蛋射了過去。
程宗揚看著弩箭從臉旁飛過,咧嘴對馮源笑道:「馮**,你們副隊長發脾
氣了。」
馮源有些緊張地說道:「程頭兒,行不行啊?」
「行不行要看你的本事了,還問我?」
「程頭兒,匡神仙可比我強。」
「匡大騙子被孟老大調走,干別的活了。不管行不行都是你了。」
馮源咧了咧嘴,使勁攥著拳頭。
軍使、副軍馬使、旗頭全部戰死,那一個都的騎兵仍沒有崩潰,反而將月霜
等人團團圍住,四面攻擊。臧修和魯子印牢牢守在月霜身後,既要讓她這一仗打
得痛快,還要避免她受傷,這兩個尉官可是使盡渾身解術。
那支輕騎弓馬精熟,臧修接連替月霜擋了三箭,雖然連皮都沒破,但這樣近
距離混戰,一個疏忽就可能致命。
程宗揚見宋軍已經不再顧及陣型,最後幾名警戒兵力也挽弓加入戰局,立刻
揚手一擺。
林中發出一陣震耳欲聾的喝殺聲,如同數百伏兵同時出現。接著兩支騎兵分
別馳出,朝宋軍的輕騎殺來,後面戰旗飄揚,看不出有多少兵力。第一波攻擊之
後,失去指揮的宋軍輕騎終於崩潰,騎兵開始撥轉馬頭,往三川口的戰場逃去。
月霜等人驅散剩余的騎兵,立刻居高臨下,朝山坡間那一個都殺去。宋軍在
被截斷後,立即前後合擊,沒想到這時反而被對手圍住。眼看著山丘上一個都的
騎兵被一掃而空,這些騎兵也失去斗志,前後都有敵寇,不少人棄馬朝兩側的山
林逃去。
月霜舒了口氣,這才朝援軍看去。那個膽小鬼竟然還藏的有伏兵,到底是哪
裡來的?
兩股騎兵匯合在一起,來的卻是呂子貞和俞子元。他們休整多時,這會兒能
動的全部拉來,也不過十四人,林中搖旗吶喊,聲勢洶洶,其實只是些不能參戰
的傷兵。
但這點人馬已經足夠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頃刻間兩個都的騎兵死
的死,逃的逃,在山坡上拋下數十具屍體和百余匹無主的戰馬。
在坡上阻擋宋軍的雇傭兵已經支持不住,在宋軍的沖擊下不住退卻。月霜等
人從山丘上馳下,與蘇驍合兵一處,雙方聯手,朝宋軍攻去。宋軍抵擋不住,前
面十幾騎轉身後撤,被敵寇銜尾追殺,一直退到山坡下。
這種擊潰戰最為輕松,對手完全把後背暴露出來,而且沒有還擊的余地,月
霜接連斬殺了兩名騎兵。正打得順手,臧修卻拉住她的韁繩,「班長!程少校命
令我們立刻撤退!」
「為什麼要退?這個膽小鬼!」
臧修壓低聲音,「敵軍勢大,再不走,恐怕就走不了了。」
山坡下,第六軍的騎兵一列列秩序井然,一眼望不到隊尾。雖然失去了兩個
都,還有一個都的騎兵遭受重創,但第六軍總共有二十五個騎兵都,就算放手讓
她去殺,殺到天黑也殺不完。
月霜氣惱地啐了一口,停止追擊。
「驍騎營!卸甲!」
隨著郭遵一聲令下,一隊騎兵卸去戰甲,接著催馬上前。他們的坐騎是清一
色的高頭戰馬,比旁邊的同伴明顯高出一截,此時戰馬邁開步子,鐵碗般的馬蹄
踐起雪泥,如同風雷湧動。
蘇驍等人殺開一段距離,掩護沒有馬匹的雇傭兵撤退,一旦被驍騎營追上,
攻守之勢逆轉,他們就成了被追擊的對象。沒想到郭遵的調動來得如此之快,那
些卸了甲的騎兵速度極快,殿後的部隊還沒有撤回就被追上。蘇驍且戰且走,他
白色的大氅被箭矢穿透,露出裡面一套黑色的皮甲。
臧修等人擁著月霜一路狂奔,月霜不甘心地回頭望去,正好看到蘇驍的坐騎
被追兵射殺,他躍下馬背,挽戈立在當道,然後伏身一掃,前面兩匹戰馬前腿碎
裂,嘶鳴著翻滾過來。
月霜一扯韁繩,就要回去。臧修拽住她,「班長!程少校命令我們……」
「你給我閉嘴!有人在後邊被敵軍纏住了,有膽量的跟我殺回去!沒膽量的
都給我滾!」
「是!」臧修挺起胸膛,一邊滿口答應,一邊道:「請班長放心!程少校有
辦法截住那些追兵!」
「那個膽小鬼!」月霜氣得七竅生煙,「啐!哎,你們住手!」
臧修和魯子印不由分說,一個牽著馬頭,一個踢著馬屁股,挾著月霜撤離。
那些雇傭兵剛才在前面頂了片刻,知道宋軍的騎兵不好惹,他們來得快,去
得也快,聽到命令撒腿就跑,這會兒一大半都撤回到山丘上,只剩下蘇驍、俞子
元幾人在後支撐。幸好山路狹窄,沒有被驍騎營圍住。
程宗揚拍了拍馮源的肩,「馮**,看你的了。」
馮源拳頭攥得緊緊的,活像要從他身上割掉一塊肉,捨不得撒手。
「馮**,夠摳的啊。是這塊破石頭要緊,還是兄弟們的命要緊?」
馮源一臉肉痛地說道:「你說的啊,是不是真有拳頭那麼大的龍睛玉?」
「有。」
「是不是真給我啊?」
「是。」
馮源咬著牙,心痛得眼淚都快下來了,最後叫了聲,「拼了吧!」然後雙掌
將龍睛玉夾在掌心,喝了聲「疾」!抬手將龍睛玉扔到坡下。
那粒小小的龍睛玉在雪泥中滾了幾下,接著被驍騎營的戰馬踐過,消失在雪
泥中。
程宗揚與馮源面面相覷。片刻後,程宗揚道:「火牆呢?」
馮源期期艾艾道:「在啊……我花兩天時間才注進去的……剛才施法的時候
還在啊……娘哎!」
馮源跳起來就要往山下沖,程宗揚扯住他,「你瘋啦?」
「我的玉哇!」馮源伸出手,一副要拚死鑽到驍騎營的馬蹄下撿寶的模樣。
就在這時,雪泥中轟然一聲巨響,一道火牆拔地而起,將山道截成兩段。
幾名騎兵被火牆吞沒,隨即變成一團火球,翻滾著撞下山坡。後面幾名騎兵
眉毛頭發都被燒得蜷曲,戰馬人立而起,嘶鳴著朝一邊逸去。更多的馬匹嘶鳴起
來,奔逸跳踉,試圖避開烈火。
無論牲畜都天生懼火,面前的火牆足有兩丈多寬,飛騰的烈焰升起丈許,熱
浪滾滾,受驚的馬匹四處亂踢,驍騎營的追兵頓時大亂。
臧修咧開嘴道:「我就說吧!程少校心裡有主意!」
月霜冷著臉道:「卑鄙小人!無恥狡計!搶別人的功勞,帶著一群馬屁精的
不要臉的骯髒懦夫!」
臧修和魯子印對視一眼,然後正容道:「我覺得班長總結得很好。」
那道火牆只持續了半盞茶時間,便化作一股煙霧。但這點時間已經足夠眾人
撤退。等宋軍拉住受驚的戰馬,只看到火牆前方十幾名驍騎屍橫就地,那伙敵寇
早逃之夭夭。
第八章
風雪漸止,從空中望去,三川口白皚皚的雪原仿佛綻放出無數大大小小的梅
花,令人觸目驚心。三道溪水中,兩道已經被鮮血染紅,宛如滴血的梅枝從雪原
蜿蜒淌過。
星月湖四營與鐵甲營的碰撞慘烈無比,經歷兩刻鍾的殊死搏殺,雙方的傷亡
都超過一半,但無論是面對宋軍的鐵甲,還是星月湖的長槍重斧,都沒有一方退
卻。事後連崔茂也不得不承認,捧日軍的鐵甲營確實是強軍,能以一營之力抵抗
四營全力攻擊,不分勝負。
王信身上受創七處,幾乎是浴血而戰,趁敵寇攻勢稍減,他返回中軍,向劉
平道:「將軍!兒郎們撐不住了。」
劉平眉毛微微挑起,連王信都這麼說,看來真是難以支撐了。
王信道:「天時不對,打了這一上午,兒郎們一大半都凍傷了腳。」
劉平撫著腕上的皮甲,遲遲沒有作聲。
一名親兵忽然道:「敵軍!」
側方的山丘後馳出一隊人馬,數量有百余人之多,其中一多半都是騎兵。這
點數量在這些將領眼中根本不值一提,但和數百名敵寇交戰至今,任誰也不敢輕
視這支突然出現的生力軍。
戰局的轉折點卻是出現在遠離戰場的第三道溪水。
劉宜孫先是被編入中軍大陣,由於前陣被王韜的第五營迅速切割,他和張亢
被調去支持。
這伙敵寇與前方的列陣對戰完全不同,相同的是他們驚人的殺傷力。他們全
部分成小股,最大也不超過二十人。這種敵寇本來是最容易消滅的,宋軍每陣都
有一個營,近五百名軍士,完全是壓倒性的多數。可那些敵寇就像利刃一樣,從
不同的位置切進宋軍陣列,將宋軍完整的陣型切割開來。
劉宜孫手下的一個都僅剩下半數軍士,他們追著一小股敵寇淌過溪水,卻被
對手甩開。眼看手下的兄弟在雪地上跋涉,疲憊不堪,劉宜孫只好讓眾人歇息片
刻。
張亢道:「逃不逃?」
劉宜孫喘著氣道:「不逃!他們這種流寇戰術,是自取滅亡!」
「這麼高明的流寇戰術,普天下也沒幾支軍隊能做到。」張亢毫不客氣地說
道:「那些敵寇總共二十股,攻擊前陣的時候是從三個方面進擊,看似雜亂,實
則先分後合,嚴密之極。前陣空有五百人,被他們切開時,一多半都守在原地,
真正交鋒的不到三分之一。」
劉宜孫打了個寒噤,臉色一下變得蒼白。
張亢冷冷道:「看出來了?」
劉宜孫回想起前陣崩潰的一幕,一個整營對只有自己半數的敵寇,卻在交鋒
中被切得七零八落,空有兩倍的數量,被切割的部分卻是以少對多。看似散亂的
敵寇就像一只冰冷的狼,每一口只咬下一小塊,連續幾口,就將一個前陣完全撕
碎。可是這樣的縱橫分合,多達二十支的敵寇怎麼能配合得如此默契?
「軍旗。」張亢道:「那面軍旗的位置,就是他們攻擊的方向。嘿嘿,武穆
王的親衛營,果然不同凡響。」
張亢搓了搓手,「劉都頭,此時不走,恐怕就來不及了。」
劉宜孫抬起頭,盯著他的眼睛,「多謝張兄。但我劉宜孫絕不會逃!」
張亢冷笑一聲,「你不逃,自然有人要逃。」
戰場後方,孤立在第三道溪水之後的殿後陣忽然放下旗幟,全軍開拔。劉宜
孫渾身一震,叫道:「不好!」
種世衡的眉尖刀被巨斧劈斷,剛搶過一桿長槍,重新上陣,便看到這一幕,
頓時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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廝殺的雙方都已經接近極限,殿後陣的變動,使雙方不約而同地分別向後退
卻。
戰場上的鐵甲營已經不足兩個都,他們的瘊子甲沾滿泥土、雪水、血跡,依
然明亮如鏡。四營也好不了多少,他們撤出二十步的距離,重新整合隊伍。
另一股賊寇也脫離戰場,王韜一手提著戰斧,一手挽著軍旗,在距離宋軍中
軍大陣不足三十步的位置昂然走過。他手中的軍旗已經成為宋軍避之唯恐不及的
煞星,軍旗所向,宋軍士卒都為之變色。在他身後,五營的軍士血染戰衣,如同
一柄柄浴血的戰刀,散發出逼人的殺氣。
王韜和崔茂都沒有理會遠處殿後陣的變故,而是抓住時機合兵一處。他們兩
個營減員達四成,余下的三百余人幾乎人人帶傷,但高昂的士氣和嚴密的陣型,
無不顯露出百戰之師的強悍和武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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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監大人!」劉宜孫一把拽住馬韁。
黃德和厲聲道:「你是何人!來人啊!」
張亢從後面一腳踏住劉宜孫膝彎,劉宜孫腿一彎,被他踩得跪下,這才醒悟
過來,自己在陣中阻攔主將的戰馬,當場格殺也算不得冤枉。
他順勢行半跪禮,一手仍拉住韁繩,「卑職第三軍第二營步兵都頭劉……」
「一個微末的都頭就敢攔本監的坐騎!滾開!」
劉宜孫大聲道:「都監大人!我軍與敵交戰正殷,勝負只在毫厘之間,都監
大人怎能棄軍逃生!」
黃德和怒道:「廂都指揮使劉平剛愎自用,指揮無方,本監多次規勸,仍置
若罔聞。留在這裡,難道等死麼?」
「大人!敵寇不過數百,雖然破我數營,但已是強弩之末!大人若在,敵寇
必敗!大人若走,我軍危在旦夕!」
「荒唐!」黃德和喝道:「難道三軍六千余眾生死,都在黃某一人肩上?你
這等胡言亂語,是何居心!來人!把這廝叉出去!」
黃德和踢開劉宜孫,打馬便行,一邊道:「再敢囉嗦,便將他斬了!」
幾名親兵把劉宜孫推到一旁。望著黃德和的背影,劉宜孫急怒攻心,「哇」
的吐出一口鮮血。
張亢拉起他,一邊拍了拍他身上的雪泥。
劉宜孫抬起頭,「你說的出路,在哪裡?」
…………………………………………………………………………………
盧政馳回中軍,向劉平道:「看到了吧?我就說那幫孫子靠不住!」
劉平露出一絲苦笑。殿後陣的主將由都監黃德和擔任,這一營軍士都來自盧
政的第七軍,如果是他以前所在的邊軍,第七軍的軍都指揮使沒有下令,任何人
都不敢私自撤退。但這是禁軍。都指揮使以上的高級將領不過是臨時委派,負責
指揮五個營的軍事。黃德和身為都監,他要走,盧政也攔不住他。
劉平摘下頭盔,露出花白的頭發,笑著搖了搖頭,「這一回咱們的臉可是丟
大了。三個軍,竟然敗在幾百名敵寇手下。」
盧政道:「不算冤。八駿來了兩個,老盧的面子是夠了。老劉,退吧,大不
了給夏夜眼磕個頭,最多挨幾記軍棍。嘿,你有個進士身份在,我琢磨著夏夜眼
不大好意思讓你扒掉褲子挨打。」
「以六千對五百,大敗虧輸,砍頭都有份。」
「你是按著陣圖打的,我們都能作證。沒打勝,那是陣圖……」
劉平攔住他,「陣圖是御賜的。」
「呃,陣圖不會錯,咱們也盡力了。得,愛說什麼說什麼吧。這會兒咱們還
有三個半營。我來殿後,你先走。等退出烈山,整好軍馬,再來找他們拚命。」
劉平笑道:「我要活著回去,臉皮也未免太厚了吧?」
「你們讀書人就是想的多。我跟你說,你就是想那個啥,也得把我們這些兄
弟送回去。我還沒活夠呢!」
劉平呼了口氣,「哪裡便敗了呢?」他話語雖然平淡,口氣中不甘卻溢於言
表。
…………………………………………………………………………………
王信兩個都的策先鋒陣已經損失殆盡,剩余的鐵甲營撤過第二道溪水,與中
軍大營匯合,接著盧政的策殿後陣也全軍趕來,宋軍全面收攏。
那隊騎兵渡過溪水並沒有投入進攻,而是臨溪列隊,背對著宋軍主力。劉平
皺了皺眉頭,忽然眉峰挑起,眼中透出一縷光芒。
一名親兵叫道:「郭指揮使!」
一彪人馬出現在遠處山丘上,黃色的軍旗在風雪中招展,看旗號,正是郭遵
的第六軍。
劉平以下,盧政、王信、種世衡、萬俟政都如釋重負,郭遵的騎兵在最要緊
關頭終於趕回,有這兩千精騎對敵軍數百疲軍,己方已經立於不敗之地。
眾人心頭的重石還沒落地,山丘上突然一陣混亂,持旗的旗頭跌下馬來。接
著看不出多少敵寇四處沖出,那隊騎兵勉強支持片刻,就徹底潰散,敗兵從丘上
馳下,朝大營逃來,但還未接近第一道溪水,就被守在溪旁的敵寇射殺,沒有一
人能活著回來。
眾人心都沉了下去。這伙敵寇的狡詐,遠出於己方的意料。這時劉平才隱約
明白,為何對付一伙流寇,賈太師卻不惜調動上四軍的兩支禁軍。
劉平目視良久,然後道:「撤吧。」
眾人都松了口氣,雖然沒能打勝,但自己的兵力仍超過敵寇五倍,攻敵固然
不足,自保仍然有余。
…………………………………………………………………………………
程宗揚和馮源越過溪水,迎來一片歡呼。臧修口沫橫飛地說道:「老敖!你
剛才是沒看到!兄弟們被驍騎營的野狗咬住,甩不脫,走不掉,一個個都急紅眼
了。全靠老程,一把火將他們都留在山下,姓郭的急的直跳腳,也只能吃我們的
馬屁。」
敖潤道:「真的假的?老程哪兒學的這手藝?副隊長,你說……」
「假的!閉嘴!」
敖潤閉上嘴,忽然又想起來,「哎,副隊長,你還沒吃東西吧?正好我帶的
有。你嘗嘗!嘗嘗……」
程宗揚笑道:「老敖,你還敢給人拿東西吃啊?」
敖潤訕訕收回手,月霜卻一把將他手裡的紙包奪過來,撕下一塊牛肉,大口
大口吞了下去。
程宗揚小聲對敖潤道:「我就喜歡看月丫頭生氣的樣子。」
「老程,你這可不對……」
「怎麼,你覺得她生氣的樣子不漂亮?」
敖潤偷偷看了一眼,「漂亮是漂亮,不過這事不能這麼說……」
程宗揚曖昧地擠了擠眼,還沒開口,半包牛肉就連紙帶肉朝自己臉上飛來。
月霜拔出真武劍,要斬這個混蛋,臧修和敖潤連忙攔住,一個說:「班長息
怒!」一個說:「別跟老程一般見識。」
程宗揚做了個鬼臉,把月霜氣得半死,這才一溜煙跑掉。月丫頭動不動就拿
鞭子抽人,害得自己嘗了馮**的老鼠油,不氣氣她,自己心裡實在平衡不了。
…………………………………………………………………………………
崔茂和王韜並肩立在一處,兩人的披風吸滿鮮血,沉甸甸拖在地上,肩頭的
校官銀星卻分外明亮,在兩人背後,那面繡著「岳」字的血紅戰旗在風雪中獵獵
飛舞。
程宗揚向兩人敬了個禮,「崔中校!王中校!」然後笑道:「頭次見面,多
多關照。」
崔茂道:「上次在建康,聽說你**去了?」
程宗揚一陣尷尬,玄武湖一戰之後,自己在宮中胡混,與八駿失之交臂,沒
想到一見面就被他拿出來說。
崔茂淡淡道:「下次記得叫上我。」
程宗揚松了口氣,笑道:「一言為定!」
星月湖大營解散後,八駿隱身草莽,崔茂的身份是畫師,王韜則僻居荒村,
作了名教書先生。他攏手向程宗揚長揖一禮,「程兄千裡迢迢送回三哥的遺骸。
王某深銘五內。」
程宗揚連忙還禮,「七哥太客氣了。」
崔茂道:「你送回三哥的遺骸,我們兄弟本來該給你磕個頭。但老崔的頭你
未必稀罕,這樣吧,往後**,我請你。」
程宗揚笑道:「多謝多謝。」
郭遵軍隨時都會投入戰場,崔茂直入主題,「你的人馬有多少?」
「五個班,二百名傭兵。」程宗揚補充道:「可惜沒有法師。」
「這個當然。」
程宗揚有些好奇地問道:「聽說各營都有兩三名法師,為何沒見到呢?」
崔茂舉手一劃,然後道:「你以為這場雪是哪裡來的?」
「什麼!」
王韜道:「為了這場雪,侯二哥把整個大營的法師都調去了。要不哪兒有這
麼巧?」
程宗揚有些頭痛地抓起一團雪,握成雪球,在太陽穴上揉著。這裡的死氣太
濃了,太陽穴的傷疤一跳一跳,像要漲開一樣。天駟侯玄在八駿中排名僅次於孟
老大,因為名頭太響,想藏也藏不住,索性跑到秦國,作了一名客卿邊將,一直
在邊疆作戰,沒想到回來之後,一出手就是一場天馬行空的雪攻。這場雪對於己
方的價值,無論怎麼說都不為過。恐怕宋軍到現在還以為運氣不好,哪裡知道遠
在交戰之前就受到了對手無孔不入的攻擊。反觀星月湖大營,上陣之前就拋棄甲
胄,早有准備地換成過膝的長軍服,交戰前就勝了一半。
程宗揚道:「看來宋軍准備撤退了,要不要放郭遵與中軍匯合,晚上再來襲
營?」
崔茂露出一個富有魅力的笑容,「我倒是想走,就怕劉指揮使不會輕易放過
咱們。」
王韜道:「他能忍這麼久還不動用神射營,真是好耐性。」
程宗揚道:「你們說的是神射營,是不是神臂弓?」
「不錯。」
程宗揚倒抽一口涼氣,劉平還有一個營的神臂弓?他們與宋軍只隔了一道溪
水,不過二百步的距離。崔老六和王老七這麼談笑風生,竟然是坐在生死線上!
自己對神臂弓的威力印象極深,以神臂弓的射程,輕易就能覆蓋這片戰場,難怪
後面的星月湖軍士即使休息,盾牌也絕不離身。
程宗揚咽了口吐沫,「宋軍既然有神臂弓,為什麼不拿出來?」
「他在等二哥的直屬營。」崔茂贊道:「劉平文武雙全,有名將之稱,果然
有幾下子。」
王韜也道:「劉平到這會兒還沒亂了陣腳,打著主意想用這點殘兵把我們一
口吞掉,如此能戰,算得上是悍將了。」
就在這時,一支穿著輕甲的宋軍出現在視野中,他們隔溪列陣,接著三百張
神臂弓同時舉起。死亡的陰影再次籠罩在三川口浴血的雪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