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方隊伍果然如蕭隆預料的那樣因為突如其來的動盪亂成一團, 不過好在他帶來的這五千騎兵都是他的心腹精英,最初的混亂過後, 這些人很快便反應過來,自動調整隊形, 掉頭飛快地往回跑。
但前方的士兵就沒那麼幸運了, 等待他們的是一支支從天而降的羽箭,鋪天蓋地,密密麻麻,令人無處可逃,瞬間便有幾十上百人被射成了刺蝟,撲通一聲摔到了地上,被混亂的馬蹄踏成了肉泥。
峽谷地帶, 本就容易設伏, 哪怕自己這邊兵強馬壯, 無奈被地形所限, 頂多只能發揮出十之一二的實力,這麼硬抗下去,對己方著實不利。前方領頭的是一個姓黃的將軍, 見勢不妙,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血,狠狠一揮手, 沖倖存者道:“走,撤回去,退到崖底。”
古道中段有一處山崖斜插入雲霄, 連帶地也把楊川古道一起給遮住了,是一處天然的避風港,也是峽谷中唯一一處藏身處。
在亂箭中倖存下來的多是身手極好的精英,這些人的反應極快,只等黃將軍一做出了命令便齊齊從掉頭,返回峽谷中段。
不過短短幾瞬,一行人便撤了個乾乾淨淨,峽谷入口就又恢復了寧靜,只餘這些失去了主人的馬兒不安地站在那裡刨土。
章衛看向陸棲行,眸中閃現著興奮的光芒,躍躍欲試地說:“王爺,讓屬下帶人去追,誓死取回蕭隆的人頭!”
陸棲行站了起來,接過侍衛遞來的長弓,翻身上馬:“章衛,你留在出口堵住他們,絕不能放任何人出去!”
然後一揚手,沖左側的士兵喊道:“一營的,跟本王來!”
“王爺!”章衛不安地站了起來,正想勸阻他,但陸棲行並一營幾百將士已經飛快地沿著楊川古道往西追去。
蕭隆帶著隊伍,往後撤退了數裡,頭頂上方終於不再有山石滾落。
一行人邊撤退邊輕點人數,很快,副官便來報:“大將軍,還有兩千八百個兄弟,重傷三十五人,輕傷一百二十三人。”
蕭隆鷹隼一樣犀利的眼神射出一抹凶光,胸膛一起一伏的,怒哼道:“陸家小兒欺我!”
哼,這已經深入大燕腹地,會帶著大批人馬來偷襲他的,不用想也知道是誰。蕭隆的心不斷地往下沉,現在他們已經到了離京城四五百里的地方,也不知京城如今是什麼情況,只盼太后能今早知道這一切,有所防備,否則恐會中了陸棲行的奸計。
副將苦笑了一下,問道:“黃將軍他們也不知如何了,大將軍,咱們下一步怎麼辦?”
蕭隆利眸一揚:“黃將軍驍勇善戰,擅長因勢利導,本將軍相信他能頂住。其餘的人跟我走,咱們沖出峽谷,往峽谷上方繞過去,給死去的兄弟們報仇。”
副將聞言,不大贊同地說:“大將軍,陸棲行的人馬來勢洶洶,咱們只有這點人馬,只怕不是他們的對手。依屬下所見,咱們不如速速退回漠北,固守北疆,進可攻退可守,陸棲行投鼠忌器,也拿咱們沒辦法!”
這確實是一條保守又保險的辦法,相信大部分都會這麼做,但蕭隆不願,他濃黑的眉毛往上一撇,強勢又固執地說:“我蕭隆的字典裡還沒一個退字!況且,你當陸棲行沒想到這一點,咱們的退路只怕早就被堵死了,除了一戰,別無他法!”
“弟兄們,可願與我蕭隆一起拿下那陸小兒!”
蕭隆已經差不多快六十歲了,但除了鬢髮稍白外,他的精神極為矍鑠,一句話說得鏗鏘有力,從胸腔中發出,傳得老遠。
聽得附近的將士熱血沸騰,紛紛大聲高喊:“願與將軍一同……”
“同”字還沒落地,忽然,空氣中傳來嗖嗖嗖密集的聲響,放眼望去,一大片箭雨直沖而來,前方數人反應過來,想避都無處可避,只能拿起武器擋開這些箭。但箭雨實在太密,護得住上面護不住下面,這招甕中捉鼈著實有效,不過短短一眨眼的功夫,便帶走了上百人的生命。
蕭隆臉色一變,眉頭深鎖,意識到陸棲行來的人馬比他預料得還要多。如今前有攔路虎,後有追兵,不管哪一路都不是坦途,唯有拼命一搏,方有一線生機。
蕭隆抄起手中的長木倉,往前一掃,瞬間把幾支漏網之魚的鐵箭掃到了地上,然後一提氣,用最大的嗓門吼道:“走!”
副將跟著一喊,口口相傳,轉眼間,所有的士兵皆聽到了命令,冒著羽箭往前沖。
山上冰冷的箭支疾射而來,撞在血肉之軀上,穿破皮甲,發出撕裂的聲,此起彼伏,令人頭皮發麻,連座下的馬兒都不安地揚起了前蹄。
但這些將士毫不畏死,一個接一個,前赴後繼,不停地往前沖。
百密總有一疏,利箭也不是無所不在,總有漏掉的地方,蕭隆等人艱難地躲過箭林,終於沖出峽谷,進入一片開闊的地帶。
躲在山林中的士兵見了,手中的動作更快,利箭像是不要錢一般往前撒,密密麻麻,攜著風勢襲去。
蕭隆聽到耳後的風聲和痛呼聲,心知不妙,索性一咬牙,頭也不回,飛快地往前沖。一鼓作氣,沖入樹林,有了這些樹木做遮擋,總算避開了箭陣。
但這時候的蕭隆已是強弩之末,他兩手死死攥緊韁繩,伏在馬上,哇地一聲,吐出了一大口鮮血,身體也搖搖欲墜,好似隨時都能從馬上滾下來一般。
身後狼狽追來的副將見了,連忙掠過去,把他扶下了馬,這才看到,他的右邊胸口中了一箭,又急速奔跑了好幾裡,傷口被撕裂開,大片大片的血跡浸透了甲衣,不停地往外淌,把馬脖子的那團白毛都染紅了。
“大將軍,你忍忍!”副將連忙把他扶下馬,又掏出金瘡藥往他傷口上撒去。
蕭隆咬緊牙關,強撐著一口氣說:“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這一點副將如何不知,他們兩千八百多人,現如今只剩兩三百人,還有不少人受了傷。這點殘兵敗將,怎麼可能是陸棲行的對手。
只是將軍年紀擺在那兒,又受了這麼重的傷,不好好處理,留下暗傷事小,只怕連小命都要丟在半路上。若將軍有個好歹,北疆的幾十萬兄弟怎麼辦?
蕭隆見他久久沒回音,便知他所想,血紅的眸子一睜,按住胸口,氣勢不減:“放心,我還死不了,走!”
見他精神似乎還好,副將咬咬牙,把他抱上了馬車,兩人共乘一騎,帶著餘下的士兵逃進了山林裡。
陸棲行趕到峽谷尾端時,只餘一地的狼藉。
他匆匆躍下馬,問道:“可有發現蕭隆?”
打頭的熊將軍上前,恨恨地一拍手,懊惱地說:“王爺,屬下失職,讓他給跑了,不過屬下已經派了六營的將士去追。”
“不關你的事,蕭隆戎馬一生,連這區區箭陣都逃不出,如何震懾住北疆。”陸棲行安撫了熊將軍一句,然後又問,“他逃往了那個方向?”
熊將軍指向峽谷出口往西南的那片地方:“蕭隆那廝太狡猾了,鑽進了山裡。”
楊川古道旁是一座連綿數百里的大山,叫祂爾山,山中猛虎毒蛇肆虐,人跡罕至,便是周遭最出色的獵人也只敢在山腳打轉,不敢深入腹地。況且山中林木森森,遮天蔽日,雜草灌木叢生,要想進這山裡找人,無異於大海撈針。
蕭隆匆忙之下,鑽入此山中,想必打的就是這個主意,借此躲過他們的追捕。
陸棲行眉一沉,對熊將軍道:“峽谷底下還有蕭隆的殘部,你領人守在這兒,絕不可再放走一人。”
熊將軍立即挺直腰,行了一軍禮,大聲道:“是,屬下聽令。”
吩咐完這一切,陸棲行遂即翻身上了馬,沿著蕭隆一行踏過的足跡,飛快地往林中掠過,轉眼消失在蒼茫的大山中。
***
黃將軍帶的這支人馬僅存一千多人,負隅頑抗了一天一夜,最後還是沒躲過熊將軍和章衛的雙面夾擊,節節潰敗。黃將軍當場被射殺,底下的士兵死的死,降的降,等收拾完他們,章衛終於與熊將軍匯合。
“王爺呢?”章衛蹙眉盯著被秋風刮得簌簌作響的樹林,擔憂地問道。
熊將軍撓撓頭,臉色也不大好:“昨日王爺親自帶了一營的將士進祂爾山追蕭隆去了,現在還沒消息。”
一營有五百將士,都是王爺的親信,個個藝高人膽大,按理來說,這麼多人去追蕭隆的殘部,早該回來了才是。但都過去整整一天了,還是一點消息都沒有。
章衛斜了他一眼,指著這群俘虜:“他們都交給你了,我去尋王爺。楊川古道的動靜瞞不住當地官府,要不了幾日消息就會傳入京中,你便按咱們先前的說辭辦就是。”
熊將軍頷首,嘿嘿一笑:“章統領,你放心,我知道怎麼辦,保管讓那蕭氏氣得半死,也挑不出半點不是來。”
章衛頷首:“這樣最好,我得儘快找到王爺。”
說完,帶著三營的將士鑽入了山中。
但不到半天,他便派人傳了信回來。
原來章衛進山不到兩個時辰便尋到了一群被人丟棄的馬兒,正是陸棲行一行的駿馬,而他們的足跡在那片區域就消失了。章衛領著人在方圓兩裡內尋了一周,再也沒找到任何的足跡,仿佛這麼多人都憑空消失了一般。
章衛很擔心,因而派人回來送信,讓熊將軍多派一些人進山找陸棲行和蕭隆。
熊將軍本來就駐守在這一片,他手底下有不少人都出身在這片區域,甚至有的還是獵戶出身,有他們帶路,儘快找到人的幾率更大。
當天,熊將軍就點了一隊較為熟悉地形的人馬潛入山林尋人。
***
而京城這邊,消息傳得比章衛預料的還快。
因為楊川古道離京城不過四五百里,又鬧出這麼大陣勢,附近的州縣只要不是瞎的都聽到了風聲。
當天,便有一州縣往京城遞了摺子,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夜裡,蕭太后便收到了摺子。但這封摺子不過是一個普通的縣令所寫,他所轄的只是一個小縣,整個縣城的衙役都不到五十人,平時處理的案件也多是偷雞摸狗的小事,部分年輕的衙役連血都沒見過,更逞論這種大規模的戰事了。
這縣令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底下的衙役有幾兩重,也不敢讓自己的衙役貿然前去送死,只是派人遠遠地看了兩眼。因而送到京城的摺子也很模糊,上面只是說,似有兩撥人馬,成千上萬人在楊川古道發生了激戰,死傷無數,血流成河,奏摺後面懇求朝廷派人來探查此事。
探查?還用得著探查?蕭太后閉上冷幽幽的鳳眸,氣得用力把這封摺子拍在了桌上,力道猛得連食指和中指上美麗的指甲都斷了。
初月見狀,知道她這是氣極了,暗暗在心裡歎了口氣,奉上一杯溫熱的茶:“娘娘喝杯茶水消消氣!”
“拿開!”蕭太后的手腕嗖地一下撞上在茶杯上,茶水撒了一地,還有的兩滴掉在了她銀白的裙擺上,立即渲染出一朵褐色的花朵。
初月見了,立即雙膝一曲,直直跪在瓷器碎片上,很快,殷紅的血跡便從她米白色的裙擺中滲出。
蕭太后瞥了一眼,似消了些氣,冷喝一聲:“起來。”
“謝娘娘寬恕!”初月鬆了口氣,站了起來,規規矩矩地站在一旁。
蕭太后鳳眸一轉,氣不過,又拿這封摺子掃了一遍。
楊川古道,正是西北進京的必經之路。因為有綿延起伏的祂爾山橫亙在中間,若不從這條古道走,就要從山腳下繞過祂爾山,將多行好幾百里,時間也會拖長兩三日。
父親帶著五千精銳進京,在路上拖的時間越長越容易走漏風聲。遲則生變,想必父親也是擔憂這一點,因而才從楊川古道走。
只是……蕭太后眼一沉,不用說,交戰的雙方,一方定是父親,另一方必是陸棲行的人馬無疑,也不知父親現如今怎麼樣了。只是她一直派人盯著辰王府,陸棲行也一直臥病在床,他還敢先出手,莫非是不想要他的命了。
不對,這其中肯定有問題。
蕭太后猛地站了起來:“擺駕辰王府!”
初月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嘴角抽了抽,垂頭低聲提醒:“太后娘娘,現在是子時一刻了。”
這大半夜的,太后娘娘突然去辰王府,實在是太不合乎規矩。明天,定會有一批古板的老臣上摺子,娘娘又要動怒了,到時候又有一批奴婢跟著倒楣。一想到這裡,初月就覺得膝蓋疼得慌。
蕭太后也知此事容易惹人非議,但現在哪顧得上這些。她黛眉一撇,斜看著初月:“讓太醫院院使帶路,就說辰王病危!”
現在外面都傳辰王得了不治之症,讓太醫院打頭陣,到時只說,聽說辰王病危,太后娘娘太過擔憂,夤夜探訪,這倒是不突兀。初月連忙應聲退下去,又喚人去把太醫院院使叫了過來,派人先送他去辰王府上,蕭太后緊隨其後。
他剛進門,蕭太后的鑾駕也到了。
福康一聽說蕭太后親臨,立即嚇得面色慘白,與病床上臥病不起的假辰王對視一眼,兩人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慌亂和視死如歸的決心。
“小人與蕭家有不共戴天之仇,便是死也不懼,只盼王爺能有朝一日解決了這毒婦,替小人報仇!”假辰王一臉恨色。
福康看了他一眼,忽然飛快地站了起來,把他拽下了床:“走,你快躲起來!”
假辰王不願:“福康,我不怕死,只恨沒能手刃蕭家人,為家人報仇!”
福康瞪了他一眼,跺跺腳:“叫你藏起來你就藏起來,別壞了我家王爺的事,只要找不到你,那毒婦就摸不清楚我家王爺是否還藏在京城,這樣一來也能為王爺拖些時間。”
聽他這麼一說,假辰王終於動了。
福康立即把他帶到了隔壁的房間,上面擺著一具陶瓷打造的精美菩薩像,菩薩面前是一張供桌。
“菩薩,得罪了!”福康做了個阿彌陀佛的手勢,然後上前用力推開供桌,供桌後面露出一個僅餘一人通過的黑洞,福康立即把辰王給推了進去,“裡面有水有食物,你在裡面躲個八天十天不成問題。”
假辰王回頭看了他一眼:“福康,你也進來吧,咱們一起藏起來。”
福康嘴角扯出一抹笑,滿臉的皺紋擠做一團,推辭道:“不用了,連我一併消失了,蕭太后肯定會猜到咱們是藏在府中。”
畢竟這府裡已是一個空殼子了。
見假辰王還要囉嗦,福康揮了揮手:“記住了,你不是為自己藏起來,是為了我家王爺,只要你藏好了,蕭太后找不到人,便不能確認王爺的蹤跡。”
“嗯,我一定會藏好。”假辰王深深地瞥了他一眼,用力點頭道。
等他跨入黑洞,福康又飛快地把供桌復原,然後急匆匆跑了出去。
蕭太后一踏進辰王府,就只有一個感覺,靜,實在是太靜了,偌大的府邸冷冷清清的,一點人氣都沒有,也沒有一絲光亮,連她親自駕臨,也無人上前迎她,實在是太怪異了。
她顰緊眉頭,加快了步伐往辰王居住的院子而去。
走到院外,終於看到了一絲光亮,同時還有一人站在簷下,抄著手,焦躁不安地走來走去。
等走近一些,蕭太后立即辨認出此人正是太醫院院使,眉心一緊,不悅地問道:“聽說辰王病危,你為何在此,還不快進去給辰王看病?”
院使扭頭一看是她,連忙跪下道:“回太后娘娘,這門從裡面反鎖了,無論微臣怎麼敲門,都無人應聲。”
蕭太后不悅地睨了他一眼,張揚的紅裙飛快從他身邊掠過,及至門口,不待她親自吩咐,跟在旁邊的張遼立即讓兩個侍衛上前用力踢開了門。
越過屏風,室內一覽無餘,寬大華麗的床榻上空蕩蕩的,只有榻前的木板上伏著一個口吐鮮血的老者,此外再無一人。
蕭太后的臉色刹那間變得陰沉如水,她一抬食指:“看看他怎麼樣了?”
張遼咽了咽口水,走過去彎腰把食指湊到福康的鼻端,探了探,然後一臉驚喜地回頭道:“娘娘,他還沒死,還有氣……”
身後早有機靈地宮女去把院使叫了進來,讓他給福康看看。
院使湊近一看,見福康嘴唇發青,心裡有了答案:“太后娘娘,福康管家應是食了毒藥所致。”而且瞧他嘴角勾起的笑容,應是自己吞了藥,存了死志無疑。
蕭太后也看見了,鳳眸中像是結了冰,聲音也宛如從冰窟中傳來一般:“他要死,哀家偏不讓,救活他!”
院使只得領命,連忙放下藥箱,就地給福康診治起來。
“等他醒了通知哀家。”蕭太后吩咐了一聲,飛快地出了門,站在臺階上,放目遠眺著幽靜的辰王府,眸光幽暗,晦澀不明。
過了半晌,一連串的指令從她殷紅的唇瓣中吐出:“搜,把王府裡所有的人都抓起來,押入天牢,嚴加拷問。再派一隊人馬前去大長公主府上,告訴她哀家身體不適,請她進宮陪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