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煦的陽光透過窗戶,傾灑在地面上。
襲朗坐在醉翁椅上,意態慵懶,右手把玩著一柄小巧的象牙裁紙刀。
裁紙刀在他指間慢悠悠旋轉著。
香芷旋一面做針線一面不時看一眼,心裡嘖嘖稱奇。也清楚,就算他手中換了匕首刀劍,還是能夠當做小物件兒耍,但是這樣的技巧,對於家中從無習武之人的她來說,是很新奇的。
是看出他在思忖一些事情,才忍著沒詢問他怎麼做到的。
襲朗在思索的是大老爺對自己說過的話。
那晚大老爺真被灌多了,第二日差點兒誤了上大早朝,一面急匆匆出門,一面連聲罵他混帳。焦躁成這個樣子,是多少年才能發生一次的事。
醉是真醉了,也因此,對襲朗說了不少話。
大老爺說:「我不是你,我做人兒子做不到你這樣跋扈的地步。太后那些年又是閑得橫蹦,動輒就管府裡的事,而且對錯的衡量標準只是老夫人生沒生我的氣,老夫人生氣了,就是我不對。我動不動就被傳進宮裡挨一通訓斥,若是陽奉陰違,太后就會跟皇上絮叨。皇上……說實在的,有幾年有些忌憚我,正愁沒理由敲打我,自然是要跟著太后一起把我罵得狗血淋頭。就是那樣的日子,我也熬過來了。如今太后不能再生事了,府裡也是你們說了算,何苦再理會那杆子閒人呢?你可別忘了,我是文官出身,想要的不過是個好名聲,你又何苦讓我晚節不保?」
他就想,是我讓你晚節不保了?就算我陪著你忍氣吞聲,別人也不會閑著。
大老爺又說:「我知道,從你二哥命喪沙場之後,你就恨上我了。你二哥也是我的兒子,他喪命我怎麼能不心疼?可是襲家就是這樣的門第,你三叔四叔怎麼沒的?不也為國捐軀了麼?我不難受麼?我難受。是老夫人的主意,讓你二哥去軍中歷練的,你怨我不該答應,我又怎麼能不答應?
「後來你從軍,是你不管不顧,跟二房弄得個兩敗俱傷的地步。我還能怎樣?只能讓別人罵著我狠心把你扔到了軍營。可是你反過頭來想想,犯得上麼?這幾年出生入死,這一身的傷病,本是不需要的。你要我說對你不起,我一輩子都不認,我對不起的是你不在世的娘,到了地下都沒臉面見她,我沒管教好她給我留下的骨血。
「眼下我勸你讓二房自生自滅,是為我,也是為你考慮。來日你是當家做主之人,整個宗族、朝堂甚至多少百姓都看著你呢。一代名將,是個對親人行事殘酷的人——傳出去好聽?不好聽。這到那地步,你會後悔的。我不能看著你犯這種錯。」
萬變不離其宗,喝醉了都要兒子別為難二房。
始終都要和稀泥,一定是這邊勸完他又去勸二房別再生事。
一旦有事發生,兩邊都不能說他大老爺的不是——人家兩頭堵,好話歹話都說過了。
興許是故意來與他說說這些話而已,心裡巴不得他賭一口氣把二房收拾死。
父親這個人,他很多年都不能往好處想了。做官做得滑的似泥鰍,官場上那一套在家裡也用,並且用慣了。
怎麼會看不出,他與二房早已結了仇,是一輩子都不能一笑泯恩仇的那種。
他從軍之前,原本是踏實安穩的跟著先生習文練武,那時年少,對自己的前程還沒有清楚的打算。
長輩不是想讓他變成二世祖,就是無能為力,沒誰能幫他指路。照常理,他安心的等著襲爵就好,但是襲府不講常理已經太久。
出事的由頭,是那年父親立功受了皇上嘉獎,當然了,那時候是皇上開始對太后很不耐煩了,也已從心底信任父親。
皇上要給父親加官,要賞賜金銀珠寶,父親一概婉言謝絕。
皇上說你二弟在官場表現不俗,賞你別的你都不要,那就再給你襲府一個爵位,讓你更體面些。
父親是什麼人啊,自然要連聲謝恩,說賞給二弟就好。
後來事情耽擱了一段日子,是太后添亂,嫌棄皇上給的爵位低,要高一些才好。
皇上就不高興了,說總不能兄弟倆封一樣的爵位吧?
太后卻說,那好啊。
三個字把皇上說的來了脾氣,把事情擱置起來。
就是在那段時間,他和二夫人的外甥蔣松起了衝突。
那天他與好友秦明宇去護城河邊遛馬,遇到了蔣松、襲朋。
兩個二百五以為二老爺封爵的事情是板上釘釘,提前得意張狂起來,看到他與秦明宇是一句人話都沒有。
不說人話的東西,對待的法子自然是打得不敢再說話。
他收拾蔣松,秦明宇收拾襲朋。
他下手狠,打人時尤其不能見血,一見血就收不住力道了。蔣松到底哪兒傷到了,他不得而知,只是後來聽說那廝在家中躺了幾個月才能下地。
秦明宇倒還好一些,打得襲朋鬼哭狼嚎的求饒的時候就噁心了,懶得再動手。
原本是幾個少年人打架的事,卻鬧大了——淮南王自幼就喜歡四處遊玩,那日回京時路過護城河,將這件事看的清清楚楚。
而秦明宇是淮南王的親表弟。
淮南王細問了問怎麼回事,末了來一句:「怎麼不把這倆狗東西打死呢?」轉頭去了宮裡,跟生母慧貴妃說了這件事。
慧貴妃轉頭告訴了皇后。
一後一妃不合,但是有個共同點:都是無比膩煩太后。眼看著皇上對太后也是越來越不能忍了,這件事就給了兩人一個出氣的機會,先後與皇上、太子婉言說了這檔子事。
皇上只當做一件趣事,一笑了之。
太子卻記在了心裡,先去找秦明宇說了半晌的話,過幾日就將彈劾二老爺的摺子整理好,送到了皇上面前,並且說父皇便是有意賜給襲府一個爵位,也該由襲兆謙的子嗣承襲,這爵位該給已故的襲家為國捐軀的次子才是——他捐軀之後,您沒追封爵位啊,追封個爵位的話,不是更妥當一些麼。
皇上就說,那不是襲兆謙沒那個意思麼?跟朕說子嗣少不更事,得了爵位反倒會浮躁起來。
太子笑,說真是這個理,爵位懸而未落,有的人就張狂了起來。
皇上想想,可不就是麼,襲朋、蔣松這就張狂得沒個人樣兒了。想收回成命,卻顧及著金口玉言不能失信,索性把球踢給太子,說因著襲兆誠子嗣言行囂張的事,心思有所動搖,有意把爵位賞給襲兆謙已故的子嗣。你去問問他們是什麼意思。不,只問襲朗就行,少年人看待事情反而更公允。
太子到了襲府。
他那時候正被父親逼著去給蔣家、二老爺謝罪,自是不肯的。被父親賞了一頓鞭子。
襲府闔府相迎,太子卻只與他說話,先表明皇上是什麼意思,又問他的想法,還說不急,你考慮三日給個答覆即可。
他說不需那麼久,現在就能答覆,爵位追封已故之人即可。
太子又說,你這三言兩語,可是把你二叔得罪了,我給你找個差事吧,進宮做個侍衛如何?
他笑著搖頭,說要是太子真有意栽培,不如幫我向聖上求情,允我從軍。
太子沉吟半晌,不無擔憂地看了他許久,說要是你心意已決,日後我會盡力成全。
私底下把話說准了,還是要先解決大面上的事情。
他與秦明宇仔細斟酌了幾日,把所知的幾樣二老爺的罪證輾轉交給了言官。那幾份罪證可不是之前小痛小癢的彈劾之詞,是可以查證的。那時他真是不想過安生日子了,父親被牽連他都不會後悔。
其後,上彈劾奏章的言官在太子、淮南王幫助下,成功的讓二老爺被打發回家。細想想,皇族那兄弟倆齊心協力的事情,好像只有那麼一件事。
皇上發落了二老爺,卻不想讓父親心生芥蒂,轉過天來下旨,追封他的二哥忠毅候。
皇恩眷顧,也不能避免父親被二老爺的事情牽連,讓言官狠狠地彈劾過一陣子,焦頭爛額,恨不得將他活活打死,說他簡直就是襲家的煞星。是費了天大的力氣,才將風波、流言平息下去,自請罰了半年俸祿了事。
二老爺就是這樣賦閑在家的。
他就是為了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決心離開京城從軍打仗的。
甚至想過再不回來。
而在別人看來,是父親為了懲戒他這個只盡忠不顧孝義的子嗣,將他扔到了軍中。父親多會做人呢,他對二老爺有點兒法子,卻算計不過父親——反正好名聲給父親就對了。
始終沒覺得解氣,卻足夠讓老夫人與二房對他恨之入骨。離京之前,老夫人沒少做噁心事,一心要毀了他。他也沒少與老夫人對峙。
在他看來,自己只不過是打了一場架,碰巧引發了一連串的事,順著心思、形勢懲戒了二老爺而已——太子、淮南王那時候的心意是不想讓二老爺成氣候,不想太后又多一個爪牙,更不想二老爺把父親也拉到太后那邊,多明顯的事。
可在老夫人、二老爺看來,他連打架都是有意為之,是從那時就要置二老爺于死地。
那時還是有些衝動莽撞,哪兒有那麼深沉的心機?真要有他們以為的那麼厲害,那時一定會讓二老爺充軍發配、讓父親無法再在朝堂立足。
真的,他那時都快煩死父親了。
真正讓他心思縝密、性情沉穩下來的,是從軍征戰的歲月。那些狼煙遍地的歲月,他開始回憶整件事,懷疑父親那時是唱了一齣戲,只是不肯跟他說哪怕一句心裡話。
父親怎麼可能願意看到二老爺加官進爵?整件事他獲益最多。
這樣深想的話,父親可惡至極,可也可怕得很。
自私到一定地步,卻還八面玲瓏的人,如何不可怕。
他想,日後可要加小心了,不然不定哪天父親就會挖個坑,把自己埋在裡面,不得脫身,只能做個牽線木偶,任由父親操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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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笑撩了簾子,瞥一眼襲朗,又以眼神示意香芷旋。
香芷旋放輕腳步,去將含笑送來的藥碗接到手裡。
含笑轉身退下。
香芷旋走到襲朗近前,故意輕咳一聲。
襲朗手裡旋轉的裁紙刀停止旋轉,被他信手放到矮幾上,又接過藥碗,一口氣喝下。
香芷旋已轉身取來一杯溫水。
他喝了一口水,問她:「怕不怕苦?」
香芷旋笑道:「怕苦,但是更怕生病,服藥時這樣想著,就能一口氣喝下了。」說著將一塊窩絲糖給他剝了油紙,送到他唇邊,「先苦後甜,吃一塊。」
襲朗嫌棄的別開臉。他不喜甜食,再說了,大男人服藥之後哪兒有吃糖的?
香芷旋扁了扁嘴,之後就送到自己口中,還眯了眼睛笑看著他,「很甜呢,怎麼這麼甜啊,為了此刻這一點兒甜,讓我服藥我也願意。」
襲朗被她引得笑了,展臂勾低她,「真那麼甜?」
「自然是真的,不信你嘗一……唔……」
她語聲被他一記火熱的親吻打斷了。
口中香甜很快被他掠奪去,他口中殘存的苦澀則在唇齒間擴散開來。
苦啊,真苦。
壞,這人是真壞。
她蹙著眉推開他,小手抹著唇,隨後訝然地瞪著他。
糖呢?這麼快就被他搶走了?
她扭頭又剝了一塊糖放到口中,過了片刻,神色才不再擰巴了。
襲朗看著她,暢快地笑起來。
「你都壞的沒個樣子了。」香芷旋又氣又笑,轉到他身後,環住他頸部,低頭用下巴摩挲著他側臉,「剛才在想什麼啊?」
「在想以前的一些事。」他說。
「跟我說說。」香芷旋親了他一下,「我先跟你說點兒事情,然後你再跟我說,這樣很公平的,對吧?」
「嗯。」襲朗忍著笑,點了點頭。她又犯孩子脾氣了。
香芷旋說的是錢友梅的事,並且告訴他進展:「方才小蓮藉故來找薔薇說話,說三奶奶照我出的主意去做了,日後有什麼事,也會找個口風緊的婆子來傳話的。」
「了不起。」襲朗誇獎她。
香芷旋卻想到了他讓香若松辦的事,「什麼時候見效啊?我是不心急,但你好歹給我個大概時間,省得我整日記掛。」
襲朗斟酌了一下時間,「老六不是早就定下親事了?成親不遠了。最遲成親前後,事情就成了。」
「嗯,好了,現在該你跟我說了。」香芷旋先堵住一頭,「不准說什麼說來話長,我有的是時間聽。」
襲朗握住她雙手,有點兒涼,放在掌心幫她焐熱,「想的是什麼呢?是從軍之前那些事情。」她只知道老夫人死活都想對付他,卻不知根本原因。遲早該讓她瞭解的,便講給她聽。
香芷旋聽他說完,這才明白他與那幾個人根深蒂固的怨憎因何而起。
「但是——」她還是有疑問,「那些是非又因何而起呢?」他說的是致使親人反目的大事,而讓他順勢懲戒二老爺又是因何而起?
「雜七雜八一些事。讓我厭惡一個人,大事不至於,反倒是一些小事。眼下已記不清了。」襲朗拍拍她的手,「不說這些。」
敷衍人。香芷旋扯扯嘴角,心說你不想記得而已,但是含笑一定記得,得空問問含笑就是了。她沒再追問,去吩咐丫鬟擺飯。
夫妻兩個剛要在飯桌前落座,二夫人過來了。兩人對視一眼,到廳堂相迎。
二夫人笑道:「老夫人怕下人笨嘴拙舌的把話說岔了,就讓我過來傳話。」她看著襲朗,「松鶴堂裡來了一個人,是你媳婦的同鄉,你去見見吧。晚了要是出什麼事,可就不好了。我呢,跟你媳婦說幾句話。在你們房裡呢,我又不是你媳婦的對手,不需擔心。」
讓襲朗去見,來者自然是個男子。可是口稱是她同鄉的男子……香芷旋竭力想了想,全無所獲。在閨中的時候,她在一些場合,遙遙見過一些男子,卻從無接觸,連話都不曾與陌生男子說過。
反正不管來者何人,一定是老夫人又出么蛾子了。
香芷旋很不厚道地想,老夫人還折騰什麼呢?怎麼得的不是變成啞巴不能動彈的病?
襲朗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笑,「你們說說話,我去去就來。」
香芷旋點頭一笑。見他這麼鎮定,有點兒懷疑這件事是香若松搗的鬼,而他要配合一下。
襲朗剛出門,襲刖急匆匆趕了過來,「老夫人又要叫你過去?我陪著你,便是不用我幫忙,讓我看看熱鬧也行。」
襲朗視線輕飄飄地從襲刖臉上掃過,「免了。你給我幫倒忙算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