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被打斷的班長顯得有些不耐煩,不過這個突然出現的男人一言一行都暗露威儀,他也不敢太過放肆,因此只是用質疑的口吻問道:「你又是什麼人?」
男人並非孤身前來,他身後還跟著另一個氣度不凡的男子,只不過男人的氣場過於強大,很容易讓人忽視他週遭的其它存在。
「多尼克。」男子沒有理會那小班長的質問,而是沉聲吩咐自己的親衛隊長。
說是吩咐,他也只是叫了聲戴利少校的名字,並沒有下達什麼指令,不過多年的默契使然,戴利少校立刻點了點頭,逕自朝那個班長走去。他雖然不知道這個年輕的軍校生是誰,也不知道將軍為什麼要幫他,可他清楚將軍的吩咐是什麼,這便足夠了。
只一個恍惚間,葉澤就已經移開了視線,或許是自己看走了眼吧……他自嘲一笑。
男人有一雙太過奪目的琥珀色眼睛,犀利而堅定,果敢而狠絕——多像他的狼。那個瞬間,兩雙眼睛幾乎重疊。
他彷彿又回到了那個初次相見的暗夜,一人一狼遙想對視,就如今天這般。
這該是一雙真正屬於軍人的眼睛,葉澤默默轉頭,那汪琥珀色的靜水足以勾起那些他即將遺忘的回憶,讓他深陷。
他下意識地躲開了與那人的目光交鋒,所以也就沒有看見,只這片刻對眼,不光是他,那汪琥珀色的靜水亦被攪亂。
經過半年的回憶發酵,思緒沉澱,他們終於再次相見。將軍大人一貫平和靜默的內心,有如玉石墜水,濺起小小的水花,漾起了層層漣漪……
不過將軍的眼睛一直沒有從葉澤身上移開,於是自然而然地看到了他身旁兩個擒住他的男人。
他發現葉澤的時間其實比這些士兵還早,當葉那人給他發link的時候,他人已經在軍區內了。
不過他一直默默跟在那人的身後,沒有作聲,直到此刻,見他們居然要拿人回去,這才出聲制止。
眉尖微微一蹙,下一刻,抓著葉澤的兩名士兵就突然鬆了手。
兩人面面相覷,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手臂感覺麻麻癢癢的,感覺像是被電了一下,並不怎麼痛,可在轉瞬之間就迫使他們放開了鉗制。
「什麼?!」就在兩人糾結著要不要重新拿住葉澤的時候,突然聽到班長發出一聲驚呼。
眾人轉頭,只見原本得意洋洋的班長此刻瞪圓了眼睛,一副活見鬼的模樣,哆哆嗦嗦地看著眼前的男人:「你你你……」半天也沒「你」出個所以然來。
戴利少校也皺了皺眉,望了眼自家將軍的臉色,低聲道:「具體情況我去找你們團長說,你先帶人撤走。」
「啊?是!」班長愣了愣,忙立正答道,旋即又小聲問了句:「那這頭咕咕獸?」
戴利少校眉頭皺得更厲害了,班長立馬緘口噤聲,也不管那頭小怪獸如何了,忙朝自己班上的士兵揮了揮手:「撤!」
眾人都是一頭霧水,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不過既然自家班長下令了,他們也只有服從的份兒,於是紛紛撤離。
怎麼就這麼走了?葉澤呆在原地,更是不明所以。他再一次抬頭望向那個突然出現的陌生男子,卻有意無意地避開了對方的灼灼目光,這人是誰?為什麼突然出現在這裡?還出聲制止了想要抓自己回去的士兵?
葉澤抿了抿嘴,語氣還算客氣:「你是哪位?」
「咕咕——」被強行扯出來的小怪獸突然叫了一聲,打斷了葉澤的思緒。那青澀的聲音中帶著小心翼翼的顫抖,語氣近乎嗚咽。
對於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它也顯得手足無措,此刻只是用那雙銀色的大眼睛可憐巴巴地看著眼前的兩個人。
葉澤得不到對方回應,也不再多問,他轉身蹲下,伸手輕撫過小怪獸的銀鱗。
他不知道突然出現的這人是何來歷,也不知道這頭小怪獸將何去何從,此刻,他只想先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小白。」
隨著薄唇輕啟,一團金光乍現,小白活蹦亂跳著鑽了出來。
將軍大人的眸子閃了閃,看看小白,又看了看那頭咕咕獸幼崽,一時間似乎也明白了什麼,無聲輕歎。
終赴戰場的軍人心懷慈悲,並不是什麼好事。然而此刻,不知是因為曾經片刻不離的相伴,還是曾經感同身受的無奈,不需要更進一步詢問,他已然理解那人的矛盾糾結。
戰爭有著足以磨滅人性的殘酷,十年來的浴血廝殺,生命中太多至關重要的手足親人死在怪獸的利爪之下,時至今日,這位戰功赫赫的聯邦少將已經無法在給予那些怪獸人性中最本能的同情,只有當偶爾觸情生情的時候,才會回憶起初入戰場的那個略顯青澀的自己……
金光纏繞上小怪獸的身體,細密的傷口開始癒合,它眨了眨眼,癡癡地目睹這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奇跡。
它記起來了,那天在森林中,就是這樣的金光吸引了自己,同樣的柔和,同樣的溫暖……想起自己原本的生活,小怪獸一下子傷心起來了,豆大的眼淚整顆整顆地落下。
葉澤歎氣,他伸手摸了摸那顆大腦袋,不料這下小怪獸哭得更厲害了,「咕咕」了好幾聲,竟一腦袋倒進了葉澤懷裡,倒讓後者有些無措起來。
將軍的眸中閃過一絲驚訝,那人已經知道小白擁有可以治癒契約獸的變異能力了?
他望著那道金光,不知突然想起了什麼,目光亦變得柔和起來。
人會在殺戮中學會漠視死亡,此情此景,雖不足以讓這個為將數載的聯邦少將唏噓感慨,卻至少讓他回憶起了某些曾經。
意識到自己已經被無視很久了,將軍終於開口,卻是明知故問地指了指小白:「這是你的契約獸?」
富有磁性的聲音從背後響起,葉澤從發呆中回過神來,轉頭看了男人一眼,倒沒再問他是誰,只是點了點頭。
將軍走上前去,卻又是明知故問:「契約獸,難道不是為了對抗怪獸才存在的?」
男人的聲音沉著冷靜,話語似乎像在質問,但葉澤聽得出,那與質問無關,更像一種試探。而他沒有聽出的是,將軍的語氣較之平時少了幾分冷厲與漠然,也沒了那種句句公事的命令意味,甚至故意把聲音放緩。他只是點了點頭,輕笑道:「這樣說也沒錯。」
「那為什麼?」
為什麼為這頭小怪獸療傷是嗎?葉澤看著眼前的男子——這人上來就問這種問題似乎有些無禮,但他對此不過一笑,或許是因為心中近來感慨頗多,他突然覺得和這人多說幾句也無妨,就像在那段初來乍到的時光中,他偶爾會自言自語般地一邊撫摸著他的幼狼,一邊訴說那些所見所聞,所感所想。
葉澤坐在綠化帶的草坪上,仰頭望著萬里晴空。他拍了拍懷裡哭得抽抽搭搭的小怪獸,道:「有的人戀戰,有的人厭戰,我大概屬於後者吧,可我還是選擇了這條路,是想以戰止戰,至少,能守護住我想守護的一切。我見過那些生性凶殘的怪獸,它們肆虐傷人,所過之處生靈塗炭。面對它們,選擇會變得容易很多,因為只有殺與被殺兩條路走。可如今我遇到了這頭小怪獸……」葉澤指了指懷中胖胖的怪獸寶寶,繼續道:「在那之後我忍不住會想,如果有些戰爭可以避免,如果有些怪獸同樣不喜戰爭,為什麼還要拼上性命與之相搏,鬧得兩敗俱傷?」
「兩個對立種族間的戰爭,我們無法絕對區分哪些可以避免。」將軍大人輕歎道:「再或者,某些目前可以避免的戰爭,日後也一樣會在不可調和的矛盾中爆發。」
「你也說了,那是以後的事了。」葉澤笑了笑,笑意中不乏自嘲:「我爺爺曾經告訴過我,未來的某些事如果不可預見,那麼管好眼前的就行了。有些事情既然已經被我遇上,總無法做到視而不見。」
將軍大人的目光停留在那張年輕的面容上,他想起來了,這個人私下裡的確有著讓人唏噓的衝動與天真。譬如九菱基地那次,當時的小白還只有兩星,並且沒有任何戰鬥能力,那又是他第一次直面怪獸的存在,貿然衝出去與送死無異,躲在安全室內才是保險的做法——可是他沒有。
或許只是如同他所說的那樣,有些事既然遇上了,總不能視而不見罷。
將軍已走來了他身旁,此刻便順其自然地在他身側坐下,背影依舊筆挺,平靜道:「你這樣的性子,或許並不適合戰場。」
他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方纔那麼一瞬間,突然變得不忍心。自己或許已經在多年拚殺中變得麻木了,但如果可以,他不想眼前這個人也變得麻木。他守護得住聯邦無限山河,同樣也能守護住眼前這個人。
葉澤卻又輕笑:「威廉也這樣說呢。」他話音剛落,又想起男人不知道威廉是誰,於是解釋道:「就是我的某個朋友,也這麼說過。」
威廉?將軍大人耳朵一動,這個名字似乎有些熟悉啊……對了,是當初他在咖啡店打工時遇到的老闆嗎?
琥珀色的眸子閃了閃,他們居然還有聯繫?不光有聯繫,關係似乎還不錯的樣子——一句話而已,眼前的人居然那麼清楚地記到了現在!
「你們關係很好嗎?」將軍大人的語氣不大對,不過他的聲音向來沉著,因此葉澤沒有及時察覺這種不對。
而且聊天話題轉變得太快,他有些適應不過來,只是下意識地點頭:「嗯,我新年還在他家過來著……」
原來是他!將軍大人的臉色又暗了一分。
微風吹過,藍天白雲下,土地被蒸出一種淡淡的青草香,清甜而美妙。
葉澤側頭看了眼這個奇怪的陌生男子,正見一絲枯黃雜草被風吹起,落在了男人肩頭。
男人給他的感覺乾淨利整,認真嚴肅,這樣一個人,一絲雜草出現在他身上都顯得十分破壞格調。
葉澤反正坐得離他近,便隨手幫他拍落了肩頭的雜草。
將軍的睫毛輕輕地顫了一顫,那人的手掃過他的肩頭,指尖蹭過他的脖頸,距離這樣近,他甚至隔著襯衫都感受到了指肚的溫暖與柔軟。
這人給人的觸感一直那麼舒服,彼時的自己仍是只幼狼,在那種溫暖的撫摸下,也意外熨帖。
葉澤不會知道自己這個無心之舉是怎樣在轉瞬之間便化解了男人心中的微弱不滿,將那小小的暴躁也全部撫平。
「怎麼了?」琥珀色的灼熱目光在自己側臉上停留太久,葉澤終於察覺,朝男人眨了眨眼。
「沒事。」將軍抿了抿嘴,旋即,竟是莞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