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醫悚然一驚。她身為苗人, 對於漢人的天子並不如何尊敬,卻也知道對方是天下之主, 而他們所在的苗疆, 也在皇帝所掌控的疆域之內。就算苗人偏安一隅,自給自足、自力更生, 並不依賴於漢人朝廷的領導幫扶, 但卻也無法抵御漢人的龐大軍隊, 不得不向漢人皇帝俯首稱臣、奉對方為主。
——時至今日,巫醫還記得十多年前,當漢人的鐵騎踏過苗疆之時,那場面是何等的震撼人心、令見者膽寒不已。
苗人向外族人下蠱,這本就是一件危險的事情, 更何況還牽涉到那高高在上的漢人皇帝。
巫醫越發六神無主:“她……她下了什麼蠱?”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蠱,卻知道效用如何。”曹鈺瑩不斷以精神力向巫醫施壓, 使得她難以集中精力思考,“被下蠱之人尋常時候沒有異常,但一遇到下蠱者, 便性情大變, 仿若用情至深, 對下蠱者言聽計從。”
“……牽情蠱。”巫醫喃喃答道。
曹鈺瑩微微眯起眼睛, 不得不承認這個“牽情蠱”倒是名副其實, “牽”字形容被下蠱者宛若提線木偶, 而這“情”則是那控制木偶的絲線:“此番我來到苗疆,就是為了尋找牽情蠱的解除方法——你是楱麻娥的母親, 更是教導她的蠱術之人,必然是知曉答案的。”
巫醫眼中明明滅滅,幾番掙扎,面孔亦微微扭曲,對女兒的擔憂讓她幾乎要掙脫曹鈺瑩的精神控制——這也是曹鈺瑩不願意直接控制貴妃解蠱的原因。
人類的自我意識十分強大,特別是在涉及到某些深刻感情、極力抗拒自己本心不願意做的事情的時候,更容易擺脫這種控制。一旦精神控制出現失誤,曹鈺瑩也無法保證貴妃會做出什麼衝動的事情,影響整個王朝的穩定——當然,最關鍵的是破壞他想要安安心心談個小戀愛的目的。
“你說……讓我替皇帝解蠱?那——我的女兒該怎辦?!一旦恢復了神智、知道自己被蠱蟲控制,那個男人……根本不可能放過我的女兒!”巫醫極力抵制住曹鈺瑩的壓迫,狠狠咬牙,“若是這樣、若是這樣——還不如讓他一輩子都被小娥控制住!”
“哦?這就是你的回答?”曹鈺瑩眼中冷芒乍泄,“為了你的女兒,你就准備將你的族人們置於危險之中?”
“這與我的族人有什麼關系!”巫醫怒道,“只要漢人皇帝對小娥言聽計從,那麼她的族人自然也不會受到傷害!”
“呵,天真。”曹鈺瑩語氣嘲弄,“你以為這個天下,當真只有皇帝一人說的算嗎?”
巫醫愣了愣:“難道不是?”
“自然不是。”曹鈺瑩嗤笑,“漢人有句聖人之訓,說的是‘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君主是‘舟’,而天下百姓、朝堂官員便是那‘水’。君主英明,獲得朝臣百姓的擁戴,皇位就能安穩無憂,但倘若他失道寡助、天下厭棄,就算身為‘天子’,也只能被顛覆、自取滅亡。”挑了挑眉,曹鈺瑩輕蔑的注視著面色難看的巫醫,“不然的話,從古至今也不可能有那麼多朝代更迭、君王末路了。”
巫醫嘴唇抖了抖。她在外面流浪一年,深刻感受過漢人的奴性思想,十分難以置信身為漢人的曹鈺瑩會說出這樣一番言辭:“你……你簡直……大逆不道!”
“那也是被你的女兒逼得!”曹鈺瑩眼神凶狠,語氣銳利,“你可知你的女兒仗著那蠱蟲,在宮中做了多少罪孽深重、天下共憤之事?!她殘害皇嗣、殺害國母、欺凌妃子,甚至禍亂朝綱、構陷賢臣……”一樁樁一件件,曹鈺瑩將貴妃這些年做下的事情如數講出,甚至還誇大了幾分,直將巫醫說得兩股戰戰、幾欲昏厥。
終於,細數了貴妃做下的惡事後,曹鈺瑩深吸了一口氣,稍稍平緩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時至今日,朝中眾臣已然怨聲載道,只要去京城乃至京城周圍打探一番,你便必然會得知妖妃亂國之事,哪怕平民百姓也知之甚詳。大家隱忍已久,早已忍無可忍——妖妃不除,天下難安!”
巫醫張了張口,有些無法相信做下這些事情的,是自己那個天真單純的女兒。但無論如何,身為一個母親,她卻仍舊不願意與世人一同唾罵自己的女兒,寧願與她一同背負天下罵名:“那、那這些與你又有何干?!”
“何干?”曹鈺瑩冷冷一笑,“自然是因為我現在是父皇膝下唯一正統的漢族皇子!”
巫醫瞳眸猛地一縮,吶吶無言。
“我的皇兄全部都折在你女兒手中,或死或殘或傻,我如履薄冰、步步小心,這才終於長大成人。如今羽翼豐滿,也是時候討回公道。”曹鈺瑩聲音冰冷無情,“如今,我已然籠絡了大部分朝臣,還得到了手握重兵的將軍的支持,已然蓄勢待發。今次來找你,不過是憶起父皇曾經的英明神武與血脈親情,而我本人也不願意背負一個篡位的罵名,希望能夠尋到除了兵戈相見、生靈塗炭之外更好的解決方法。
“現在,你有兩個選擇。其一,你拒絕幫助我解除父皇身上的蠱蟲,我立刻率領大軍踏破苗族眾寨,為父皇‘報仇’,隨後將真相公布,以‘清君側、除妖妃’之名打回京城;其二,那便是你同意我的要求,我帶著你偷偷返京、為父皇醫治。倘若你成功為父皇驅除蠱蟲,苗族功過相抵,我會盡力勸說父皇,饒過你的族人——至於你的女兒,就要看父皇恢復清明之後的選擇了。” 頓了頓,曹鈺瑩盯向巫醫,“現在,告訴我你的選擇。你是想要保住你的女兒,寧願全族人為了她而賠上性命,還是大義滅親,保族人平安?”
巫醫目光痛苦,本就瘦弱的身軀越發佝僂。她緊緊握著手中女兒的銀飾,老淚縱橫,最終緩緩閉上眼睛,在銀飾之上留下一個飽含歉疚、掙扎與疼愛的親吻。
當晨光熹微之時,曹鈺瑩終於頂著一身露水悄然返回暫時落腳的屋舍。
白緞一直和衣躺在榻上小憩,聽到響動後猛地睜開眼睛、眸光銳利警覺的盯向門口,然後在看到曹鈺瑩之後瞬時間化為溫軟纏綿的繞指柔。
打了個小小的呵欠,白緞撐著床榻想要起身,卻被曹鈺瑩快步走過來按住肩膀,讓他重新躺了回去:“不用起來,你繼續睡吧。”說著,他抬手理了理白緞稍有些凌亂的發絲,“怎麼睡得那麼淺?沒休息好嗎?”
“我還要為你打掩護呢。”牽掛的心上人平安返回,白緞一直強自忍耐的睡意瞬時間翻湧,忍不住又打了個呵欠。
曹鈺瑩看著幾乎快要睜不開眼的戀人,又是心疼又是甜蜜,俯身吻了吻他的額頭:“嗯,現在我回來了,你安心睡吧。”
“你也一起……”白緞朝榻內挪了挪,咕噥一聲,拽了拽曹鈺瑩的衣袖。
“恩,我先去一去身上的潮氣,馬上就來。”曹鈺瑩輕聲笑道,將身上被露水沾濕的衣服脫下,又暖了暖手腳,這才鑽上床榻,將小駙馬攬進懷裡。
重新回到熟悉的懷抱中,白緞心滿意足的蹭了蹭曹鈺瑩的胸口——沒有蹭到軟綿綿的假胸,還有點不太習慣,精神也稍稍振作了一些:“你剛剛去找人談得怎麼樣?”
曹鈺瑩半點都不隱瞞,將自己今晚與巫醫見面的始末統統說了,聽得白緞驚訝不已:“你真得和朝中大臣啊將軍啊什麼的聯絡好了,准備逼宮?”
“當然沒有,騙騙她而已。”曹鈺瑩挑了挑眉,對於自己滿嘴跑火車的行為不以為恥、反以為榮,“那巫醫一直生活在苗寨之中,哪怕在外面流浪了一年,也根本不了解朝中的情況,忽悠她還不是輕輕松松?我在京中遮掩自己的性別還來不及,哪裡有機會籠絡朝臣、積蓄力量?更何況我那父皇在朝事上也不是省油的燈!”
白緞撇了撇嘴,想起曹鈺瑩之前連自己也騙的黑歷史,忍不住抱怨了一聲:“你就會騙人!”
“冤枉啊,我這不是逼不得已麼!”曹鈺瑩擺出委屈的模樣,環抱著戀人的雙手卻在白緞腰間撓了撓,引得白緞酥.癢難耐,又是悶笑又是求饒,在曹鈺瑩懷中縮成一團、微微發顫,再也沒有精力去翻以前的舊賬。
曹鈺瑩好長時間沒有開葷,此時此刻被戀人蹭了蹭,自然很是意動。但苗族的房舍都是木質結構,不怎麼隔音,再加上戀人等了他這麼久、已然十分困倦,曹鈺瑩不得不按捺下身體的反應,重新將小駙馬抱好,安撫著吻了吻他的額頭,保證不再鬧他。
白緞這才安靜下來,放心的舒展了蜷縮的身體。
“其實,我也不全是忽悠她。”曹鈺瑩順了順戀人的發絲,重新將談話導回正題,“如果話說到這個份兒上,那巫醫還不識趣兒,我可是當真打算那麼做的。憑借掌握的真相、性別身份與那妖妃做足惡事、人心盡失,我有十足的把握說服駐守南疆的安南將軍,畢竟他入宮的妹妹與外甥也是其中的受害者——只不過這樣一來,就要’小事化大’,一旦戰事興起,我們等閑就消停不下來了。”
白緞沒好氣的瞪了曹鈺瑩一眼:“皇帝被下蠱這件事,也就在你眼中是‘小事’了!”
“那是自然,皇帝是否被下蠱,與我有什麼關系?我因為這件事忙東忙西,不過是為了自己罷了——當然,現在你‘娶’了我、與我綁在了同一條船上,我這樣做也是為了你。”曹鈺瑩輕笑一聲,輕輕咬了咬戀人的鼻尖,“對於我來說,只有關系到你的事情,才是大事。”
白緞並不相信曹鈺瑩的“甜言蜜語”,但不得不說,他依舊對此而倍感開心甜蜜,也不願計較對方有幾分真心。
又往“妻子”懷裡窩了窩,摟住他勁瘦有力的腰部,白緞在這份甜意中安心入眠,一覺便睡到了大天亮。
由於熬夜到很晚,所以第二天白緞與曹鈺瑩都起得有些晚。不過苗族人對此卻並沒有起疑,反而越發相信他們的確是在林中流浪許久、太過疲憊。
起床後吃了頓飯食,兩人便與戀戀不舍的水久島告別,然後在寨中年輕強壯、經驗豐富的獵人的帶領下離開村子,踏上返回漢族城鎮的道路。
與此同時,苗寨之外的密林中,巫醫也悄然離開了居住的山洞,前往與曹鈺瑩約好的見面地點。
——接下來,她會跟著曹鈺瑩前往京城、覲見天下之主,然後為了保住全族的性命,將自己做了錯事的苦命女兒……親手再一次推入苦海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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