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贏一盤棋就能提一個要求啊,那朕也來試試。」
低沉而略顯輕快的男聲忽然響起,除了明荐,涼亭裡的兩人皆是一怔。蕭雨最先回過神來,從容起身未見慌亂,朝著燕弘添欠身行禮,退到一旁,取了一個新的白瓷茶杯,為燕弘添沏了一杯六月,才蹲下身子將黑白子分別放入棋笥之中。
蕭雨白皙的纖指在期盤上忙碌著,青楓也終於從恍惚中回過神來,讓她呆愣這麼久,並不是因為燕弘添的到來,而是她在燕弘添身後看見了……明澤。他不是宮中巡衛嗎?為何會跟在燕弘添身邊還來了別院?
「愛妃看起來氣色不錯。」拿起手中褐紅清亮的茶湯輕酌一口,霸道的香氣迎面襲來,他一向愛紅蒿,想不到這六月的味道竟是這般特別,難怪她喜歡。靜置清淡、遇水則濃郁襲人的性子倒是和她有那麼幾分相像。
青楓斂下眼眸中的疑惑,再次抬起頭來的時候,只留下淡淡的笑意:「那還得謝謝皇上,讓臣妾‘靜’養了這麼久。」看燕弘添已在對面坐下,青楓捏起一枚黑子在指尖把玩,「皇上真要和臣妾下棋?若是誰輸了,可是要允對方一件事的。」
「有何不可?」
語罷,燕弘添也執起一枚白子,等著青楓落子。
燕弘添身為一國之君,雖不特別喜好下棋,但自小有名師指點,除了樓夕顏,他還不曾輸過,青楓自然更不必說了,青末棋藝名聞天下,終日與自家小妹切磋的她棋藝又怎麼會弱呢?一開始兩人還下得漫不經心,越是往後,越是驚歎與對方精妙的棋藝,兩人都是驕傲之人,那裡肯讓分毫,這棋局倒是越來越精彩了。
兩人專心對弈,蕭雨在一旁伺候著,明澤默默的退到涼亭之外。明荐本想過去,但看到明澤那比以往更加冰冷的黑臉後,隨即決定還是等他氣消一些再去找他好了,畢竟皇上還在此,明澤又是那樣的臭脾氣。明荐心裡輕歎一聲,這哥哥真是不好當,明明是一心為了他著想,最後卻落不得一個好。
不管是下棋還是比武,只要有那爭鬥之心,總會分出個高低來,終於,黑子無處可下。蕭雨細心計算,隨後看著青楓笑道:「娘娘輸了一子。」
想不到燕弘添的棋藝如此之高,青楓有些沮喪,不過還是很爽快的問道:「皇上想要臣妾做什麼?」
想要她做些什麼呢?看了一眼她越發大起來的肚子,燕弘添好笑,她現在這個樣子,還能幹什麼?掃了一眼涼亭外的初冬美景,隨口說道:「就給朕畫一張畫吧。」
畫畫?青楓想了想,微微一笑,「好。」
如意把畫具擺好,蕭雨在一旁磨墨,她早就聽聞青楓書畫雙絕,後來又在皇上御書房裡看到她所繪的狩獵圖,當時就看得她膽戰心驚的同時又熱血沸騰。可惜始終無緣得見青楓親自作畫,今日有次機會,她自不會錯過。
燕弘添沒去看青楓畫些什麼,而是在一旁的躺椅上躺下閉目養神,他最近是真的累了,慶典好不容易圓滿完成,東海邊境竟又傳出海盜肆虐的消息,穹岳只有東面臨海,且海域不寬,多年來沿海都很平靜,因此穹岳的水軍一向不強,而今海盜居然頻繁上岸擾民,讓他頭疼不已。
「畫好了。」
這麼快?不過半個時辰而已。燕弘添睜眼看去,就看到青楓瀟灑的將畫筆投入一旁的筆洗之中,臉上的笑頗有些得意。而站在她身邊的蕭雨則是一副要笑不笑的樣子,燕弘添被勾起了幾分好奇,起身走了過去。
看了一眼石桌上的畫,燕弘添的臉立刻黑了,她竟然畫……他?
素白的畫紙上,只隨手勾勒了一張躺椅,他就那樣橫躺在上面,不同於她以往畫山水時恢弘又不失精細的畫風,整副畫簡單到蒼白,而畫中的他雙眼微閉,眉頭微皺,滿身……疲憊,實在有失君王之風。燕弘添原來慍怒的心倏的一緊,他剛才竟是如此不加掩飾自己的疲累嗎?是他真的這般不小心,還是她心細如斯?
看他劍眉緊皺,黑眸晦暗,雖不知他心中所想,但心情肯定不愉快就是了。青楓拿過畫作以免燕弘添一個不開心直接撕了,嘴上仍是不饒人的笑道:「皇上不是說,‘給朕畫一張畫’,臣妾這不就給您畫了一張。」
青楓一句狀似挑釁的調笑,打破了燕弘添身上淡淡的冷凝之氣,燕弘添微微揚眉,這反倒是他的不是?多日不交手,他都忘了她的刁鑽。
「再下一局?」
手上一空,燕弘添已經抽回她手中那副不大的畫紙,折好置於袖中。青楓無所謂的收回手,俐落的搖頭,「不下。明知力所不及就不該逞強為之。」剛才她已盡了全力,卻依舊落敗,再下也是惘然。
「原來,你知道這個道理。」低沉得仿佛只是隨口一說的話,青楓的心沒來由的抖了一下,這話是什麼意思?細看燕弘添臉色,他仍是那副高深莫測的臉,這番話是提醒還是隨口說說?暫時猜測不出來,青楓思量之下,故作輕鬆的笑答:「總要試過才知是不是力所能及啊。」
「是嗎?」燕弘添呵呵笑了起來,好像對她的答案頗為滿意,卻也不等她回答,率先出了涼亭。青楓僵在原地,他……發現什麼了嗎?他把她帶到這個別院又是……為了什麼?
心裡壓著無數疑問,晚飯青楓沒吃幾口,燕弘添的胃口倒是很好,兩人用過晚飯,天色已暗了下來,兩人在蜿蜒的小道上走了很久,才來到一座木屋前,這座木屋比青楓之前看到的那些都要大,實木搭建,依舊簡單。青楓一進院子,立刻被木屋前那一大片梅林奪去了所有心神。
正值初冬,梅花還未開放,暗黑的夜色下,只看見高大挺立的枝幹張狂的生長著,早已擺下迎風傲雪的姿態。
「梅花還沒開,真可惜。」皓月本是小國,氣候也偏暖,偶爾一年寒冬時節也只能看到三兩株梅樹上開著幾朵意興闌珊的花兒,絲毫不見欺霜傲雪的風姿,怎不叫人失望。眼前這片梅林卻大不相同,即使還未開花,那蒼勁粗壯的梅枝似乎都已在述說著它急迫的等待著一場豪雪的降臨。深吸一口氣,只是想像著一片雪白下炙熱的豔紅,青楓就覺得心跳加速。
青楓盯著梅林的眼過於炙熱,以至於對梅早已麻木的燕弘添都忍不住看上幾眼,月色下的梅林只是黑壓壓的一片,樹影與枝幹交錯,倒有幾分蒼涼之美,也算別有風情吧。夜風起了,看她絲毫沒有進屋的打算,燕弘添也不催她,只淡淡的說道:「總是會開的。」
「是啊,可惜我今年是與它們無緣了。」花開的時節正是她分娩的時候吧。
那失望又落寞的話語似乎她錯過了什麼天下至寶一般,燕弘添莞爾,不過是一片梅林罷了,「你若真這般喜歡,明年花開時節朕准你再來賞花便是了。」
明年?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誰知道明年又是怎樣的光景?明年站在這聽風賞雪的,又是何人?不過燕弘添是不會懂的,擁有的太多,便感受不到什麼是珍貴,這算不算另一種可悲?
燕弘添自然不知道青楓在心裡腹誹他,心情頗好的看著這片他早已看厭的梅林。
「皇上今日心情如何?」
一晚上食不下嚥,終於想說了嗎?燕弘添不動神色,「還不錯,有話要和朕說?」
青楓終於轉過身,夜風吹的她的衣袂紛飛,燕弘添皺眉,她的肚子已經這麼大了,怎麼身上還是那麼瘦?
「不知道應不應該說。」青楓有些莫名,剛才還滿眼笑意,怎麼才一瞬又冷著一張臉?
牽著她走到木屋前的竹椅上坐下,燕弘添嘖嘖歎道:「你終於也有怕的時候了?說吧,朕恕你無罪。」
無罪?真的能無罪嗎?都說君無戲言,那麼她是不是應該趁著這個機會把甄箴和那個孩子的事情說給他聽呢?在燕弘添的注視下,心中思量已久的話,最後說出口時竟不知為何又換成了另外一句,「臣妾只是在想,不知道‘他’是男孩還是女孩。」
剛才那一刻,她竟在害怕?怕一但說出口,那雙深沉帶笑的黑眸立刻染上風暴,她會怕,是因為擔心肚子裡的孩子受到傷害吧?應該是了,那……還是先不說吧,起碼孩子出生前先不說吧。
明知她要說的,應該不是這個,燕弘添也不急,隨著她的話問道:「那你想生皇子還是公主?」
「我啊……」手撫上圓滾滾的肚皮,想到這孩子幾個月來的折騰,青楓笑道:「想生個兒子。」若是女兒這般調皮可如何是好。
「哦?」他不也希望她這胎生的是兒子嗎,為何心中還是有些失望。
心思都放在腹中的寶貝身上,青楓沒察覺到燕弘添黑眸中那一閃而過的光芒,自顧自的說道:「女子是天上的雲彩,要極盡所能嬌寵關懷,才能保存住她的柔軟和光彩,男兒應當是地上的山川,要讓他多方磨礪,才能昂首俯瞰天地。所以……」
所以?所以什麼?
「所以女兒要養的精貴,兒子就可以養的粗糙些。」反正甄箴已經生了一個兒子了,其實她生不生兒子都沒關係,女兒她也很喜歡,就是覺得兒子好管教些,不行還可以打罵,女兒她可就捨不得了。
粗糙……
她不是開玩笑吧?青楓一臉認真,燕弘添呆愣一瞬之後,繃不住的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爽朗的笑聲一掃胸中陰霾,也把屋內正在準備熱茶的蕭雨和院子外守衛的明氏兄弟都嚇了一跳,什麼事值得皇上笑成這樣?
夜風依舊沙沙的吹著,看似平靜的夜裡,誰也沒有人注意到,幾條身法鬼魅的黑影隱身於梅林之間盯著他們觀察已久,一陣夜風吹過,枝葉晃動之際,黑影又極快的消失在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