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蕭索沉寂了盛夏浮躁的心,而凜冽的寒風未至之前,這短暫的初冬,該是最美的時節吧。四季長青的喬木林間,一行人慢慢悠悠的穿梭其中,走在最前面的,是一黑袍男子,昂首闊步一臉閒暇,不懼初冬的晨風。他身後跟著一華服女子,身邊還有兩名女子陪著,幾名威武挺拔的侍衛緊隨其後,這一行人怎麼看,都像是有錢人家的少爺小姐出門踏青遊玩。只可惜,那華服女子隆起的大肚子,虛浮的腳步,陰沉的臉色絲毫不像是出門遊玩的樣子。
昨日奔波了小半天才到這別院,後來又下了一下午的棋,晚上看見梅林太過興奮,硬是拖到快子時才入睡。本以為燕弘添不上朝,這回總沒人吵他們了,她可以睡到晌午才起來,沒想到天才濛濛亮,蕭雨便來敲門了。看燕弘添早有所覺,從容起身的樣子,她就惱火,早說今天要早起,她昨晚就早點安歇了,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被如意和蕭雨一左一右的攙著往前走。
雖然入目之處皆是景色宜人,青楓卻沒那心思欣賞,在心裡把燕弘添從頭到腳咒罵了一頓,還不解氣,扭頭瞪了身側的蕭雨一眼。果然有什麼主子就有什麼奴才,蕭雨微微一笑,根本不把她的眼刀當回事。很好,還笑得出來,等回去把她的極品六月全部收刮過來的時候,看她還笑!
其實一行人走得不算快,青楓並沒有很累,只是昨晚沒休息好,又起得太早,有些困而已。當燕弘添停下來的時候,青楓抬眼看去,立刻被前方巍巍高山震得徹底醒了過來。
原來別院背後有這麼大一座山,她還以為別院就只是昨日她看到的那一方院落呢,看來她是低估了這皇家別院了。
輕輕掙開兩人攙扶的手,青楓深吸了一口氣,清冽的空氣衝入心脾,她瞬間覺得神清氣爽,抬頭看著巍峨的峰頂,青楓幽幽歎道:「看日出應該早些來才是。」現在才開始爬,到山頂估計都下午了,等著看日落還差不多。
輕瞟了一眼這大言不慚的女人,燕弘添笑道:「你這樣還想上去看日出?」
「不行嗎?」明知自己的情況確實不可能爬上峰頂看日出,青楓嘴上卻不肯示弱,「不過是慢點而已,看明天早上的日出剛好合適!」
明早?虧她說的出口,燕弘添走到她身側,在她耳邊低聲說道:「日出你就別想了,不過可以看點別的。」
爬山不看日出,還能看什麼別的?看他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青楓輕輕揚眉,也不問,反正他總是要給她看的,就讓他再故弄玄虛一會吧。
一行人沿著山道往上走,因為山道狹窄,只能容得下兩人並肩行走,如意和蕭雨不能再左右攙扶著她,但是青楓這麼大的肚子,身子也比平時笨重許多,一個人攙扶上山道很是危險。青楓顯然不以為意,一手讓如意扶著,一手撐著山道邊的石壁就要往上走。如意大驚,正想雙手並用扶住這位逞強的主子,下一刻,一道高大的身影替代了她的位置,而那不安份的孕婦也被大手牢牢的固定在懷裡。如意暗暗鬆了一口氣後退幾步,有皇上護著,娘娘肯定不會有危險了。
青楓不得不承認,有燕弘添護著,她絲毫不用擔心一個不小心就栽個跟斗,那雙有力的大手穩穩的扶著她,靠在他懷裡,她上石階也不怎麼費力,可惜即使是這樣,才走了小半個時辰,她就已經累的氣喘吁吁,稍稍抬眼看去,身邊的人,臉不紅氣不喘的,就連鬢角的髮絲都不亂,真不公平!不過……他目視前方,專注冷俊的側臉……還挺好看的。
青楓才剛這麼想著,燕弘添像是有所感應般,忽然低下頭來,對上他幽深的黑眸,青楓的臉倏的一紅,燕弘添滿眼興味,嘴角輕勾,將那環在她腰上的手微微收緊,在她耳邊說道:「愛妃若想看,回去朕任你看,現在最好還是看著腳下為好。」
誰想要看他?!平白無故的被他笑話了一番不說,他說話聲音不小,這前前後後武功高強的侍衛自然是聽了去,就連跟在後面的兩個丫頭都咯咯的笑得開心。青楓越想越氣,所幸也不走了,直接偎進他懷裡,賴著只抬腳不使力。
青楓這身懷六甲的身子可不輕,又是這般無賴的做派,燕弘添簡直就是提著她在走,還偏偏一點都怠慢鬆懈不得,就這樣又走了小半柱香的時間,燕弘添終於把她帶到一處大石板鋪成的平臺上放下。
燕弘添那清爽光潔的額頭終於染上薄汗,始終綿長的氣息也開始紊亂起來,青楓心理平衡了一些,也有心思打量起自己所在的地方。
這石板不算大,倒也足夠十來個人站在上面,侍衛們分別在山道上下守著,平臺上只有她和燕弘添,蕭雨如意站在一旁。
他們現在所處的位置,雖還不到山峰的半山腰,但這高度已不低,視野很是寬闊,青楓看向來時的路,隱約間還能看到別院裡的宅子,而她覺得走了好久的喬木林這樣看起來也沒有想像中的大。
「正在的美景在這邊。」
低沉帶笑的聲音從平臺的另一面傳來,青楓回頭看去,才發現平臺右邊竟還連著一個石凹,好奇燕弘添所謂的真正美景,青楓繞過石凹,來到他身邊,待看清這一面的風光時,青楓整個人僵在哪裡。
「天啊……好……美!」舉目望去,這一片浩瀚如海的碧波是什麼?她從沒有見過這般廣闊的竹林,隨風搖擺的竹枝,如大海上的浪花,蕩漾出迷人的波濤,而它卻又不似浪花那般脆弱,那蒼翠挺拔的老竹,經受著風霜雪雨的抽打與折磨,如同身經百戰甲胄裹身的戰士,立在哪裡便是直指雲天。那剛柔相濟能屈能伸的風骨,看得青楓血脈沸騰。
「莫嫌雪壓低頭,紅日歸時,即衝霄漢;莫道土埋節短,青尖露後,立刺蒼穹。」站在這平臺之上,像是能將這片竹海踩在腳下一般,竟是讓人有縱身一躍,投入它的懷抱,與它一齊逐風傲立的衝動。
而她也真像是受了蠱惑一般,向前邁了一步,腰上倏的一緊,她被困在一具溫暖而堅實的懷抱裡。耳邊也響起了燕弘添特有的低音,「跳下去可是會摔得很慘的。」
聽出他語氣中那淡淡的笑意與自嘲,青楓也不知為何竟會問道:「你……跳過?」
燕弘添輕輕挑眉,她竟然猜到他曾做過這荒唐事,轉念想想,她一介女子剛才都想過要縱身一躍,猜到他做過又有何奇怪?迎著青楓好奇的眼,燕弘添含笑點頭。
真的跳過?!太瘋狂了!青楓興奮的抓緊他的衣襟,急道:「什麼時候?什麼感覺?」
看著懷裡滿眼閃著崇拜光芒盯著他看的女子,燕弘添忍不住笑了起來,即使是他站在那四海朝拜六國臣服的金鑾殿上之時,也沒在她眼中看見一絲崇拜的光芒,此刻她卻毫不掩飾她的嚮往與仰慕。回想年少輕狂時做下的荒唐事,燕弘添莞爾一笑:「十多年前吧,感覺很‘痛’快!那一跳讓朕在床上躺了一個月。」
啊?聽他說著「痛快」二字那咬牙切齒的樣子,青楓不禁笑了起來,十多年前的燕弘添,又是什麼樣子的呢?是否也曾是一名略帶輕狂卻有著陽光般溫暖笑容的清朗少年?青楓再次看向那片廣闊的竹海時,心中竟又多生出幾分蒼涼之感來。
感覺到懷裡的人瞬間染上幾分落寞,燕弘添低聲問道:「想畫畫?」
「嗯!」青楓用力點頭,胸中似有一團火焰在叫囂,她瘋狂的想將這片幾乎將她淹沒的竹海畫下來。
燕弘添朝石凹外的蕭雨使了個眼色,蕭雨點頭,從隨身背著的布囊裡拿出文房四寶,一一擺放在一張小石桌上。
看那方石桌上一樣不落的畫具,如意暗暗咂舌,蕭雨姐姐能成為穹岳第一女官,果然有其過人之處,主子們的心思喜好,她怕是早已爛熟於心了。
確定沒有任何差錯了,蕭雨揚聲說道:「娘娘,畫具準備好了。」
蕭雨竟然還真帶了畫具?青楓疑惑的回頭看去,筆墨紙硯面面俱到,沒有一樣不是最好的,青楓嘖嘖歎道:「蕭雨啊蕭雨,你這般貼心讓人怎能不愛啊,就不知道皇上可願割愛?」
燕弘添滿臉不舍的笑道:「那可不行,沒了她,正陽宮要亂套了。」
這兩位主子閑著沒事拿她打發時間呢!蕭雨懶得理他們,直接轉過身去。以往都是高進隨駕,這次好不容易出來走走,她趁機賞賞這難得的美景。
「哎呀皇上,你這女官脾氣不小,不過這樣本宮更喜歡了。」
「這算什麼,她脾氣還有更大的時候呢。」
背後兩人有越說越開心的趨勢,蕭雨暗暗咬牙,只得回過身,行了個禮,才輕聲歎道:「兩位主子,這是要讓蕭雨無地自容嗎?如此下次蕭雨可不敢再這般‘多事’了!」
燕弘添和青楓相視一笑,原來偶爾逗逗別人也挺有意思的,好在兩人都是懂得適可而止的人,燕弘添繼續靠著石壁欣賞美景,青楓則走到石桌,拿起毛筆,輕熏了點香墨,當筆尖立於素白的宣紙之上時,青楓的心中忽然空蕩蕩的,剛才腦海裡回蕩的碧波竹海瞬間模糊了起來。
竹本無心,是否因此,它才心無雜念?千百年過去了,仍舊甘於孤寂的立于山嶺之間,終成這浩瀚竹海?那……人呢?人若無心,是否便是無欲則剛了?
幾次提筆,又幾次放下,第一次,她腦海裡滿滿的都是絕美的畫面,心中卻沒有一絲頭緒。
「娘娘小心!」
她還在恍神的時候,只聽見站在山道上方的明荐一聲大喝,接著便有泥土合著石塊沿著山澗石壁滾落下來,她來不及多想,連忙往後退。卻不曾想,石桌搭在平臺最左側,後面就是下山的石階,青楓這一退,腳下立刻懸空……
「啊——」
尖叫聲劃落寂靜的山林,一切發生得太快,侍衛都守在山道上下,這突來的變故讓他們根本來不及反應,如意和蕭雨被幾塊滾落的小石塊砸傷了跌坐在平臺上,站在石凹裡的燕弘添回過身來的時候,只來得及看見青楓滾落石階的身影。
「青楓!」燕弘添趕緊飛身去救,可惜離得太遠,青楓還是極快的滾了下去。
此時一道更快的黑影接過青楓滾到一半的身子,護著她又翻滾了好幾級臺階才停了下來。
明澤鬆開環著的手,低頭看向懷裡的人,急道:「你怎麼樣?」
「我……痛……好痛……」好不容易從鋪天蓋地的眩暈中緩過來,青楓只覺得全身上下都在疼,想要睜開眼睛,一抹熱流從腦門上流了下來,正好流入眼中,一夕間,入眼之處,儘是猩紅,她只能隱約分辨這聲音的主人是……明澤。
待身體的感覺漸漸清晰的時候,她終於發覺,她全身都疼,但是最疼的還是肚子,一股灼熱的液體正從身下流出,原本幾近昏迷的青楓忽然身子一僵,一手撫著肚子,一手緊緊的抓著身邊的人的胳膊,似乎只有這有才能緩解一點點她內心的恐懼。
「孩子……我的孩子……」
懷裡的人不住的低喃著,長指甲也毫不留情的刺進胳膊的皮肉裡,看著那張滿臉是血的嬌顏,明澤的心一陣陣的抽疼,若不是為了護著肚子,她也不至於傷成這樣。
「青楓!」
明澤只覺得懷裡一輕,青楓已經被接入另一個更為有力的懷抱裡。
燕弘添將青楓打橫抱起,吩咐著身後趕過來的侍衛宣御醫,便急急的往山下趕。
明荐看著燕弘添匆忙下山的身影,卻沒有急著跟上去,走到平臺扶起蕭雨,「你沒事吧?」
輕輕動了動腳踝,蕭雨搖搖頭:「一點小扭傷。」
「你們兩個扶她們下山。」將蕭雨和如意交給身後兩名小將,明荐面色沉冷,沿著山路朝山上去。看著明荐奔去的方向,蕭雨抬頭看去,光滑的石壁上並沒有什麼碎石,這幾日也無雨,怎麼會有這麼大塊石頭從山上掉落下來?蕭雨心中似有幾分了然。
青楓看不見,卻能感覺到此刻抱著她狂奔的人已換成了她最熟悉的男人,疼痛幾乎讓她全身癱軟無力,但是她仍是用力的緊緊的環著燕弘添的脖子,一路上只重複著一句話,「孩子……燕弘添,幫我……保住這個孩子……」
「朕不會讓你和孩子有事的。」燕弘添分不清楚脖間的灼熱是血還是淚,但是都足夠灼傷他!
……。
早晨的宮道一向清冷,紛亂的腳步聲顯得格外的清晰,一名四十出頭的男子雙手交握在胸前不時的搓著,一臉凝重,腳下生風的往宮門處趕。兩名藥童打扮的男孩各自抱著兩個大藥箱,不敢有一次怠慢的緊跟在男子身後。
男子想事情想得太入神,在一處轉角的地方,差點一頭撞上迎面而來的女子,女子不悅的聲音冷冷的響起:「這是幹什麼,走路不長眼睛啊。」
男子抬眼看清女子長相,趕緊跪地請安:「下官見過皇后娘娘,娘娘萬福金安。」
辛玥凝掃了男子一眼,原來是名御醫,看他那行色匆匆的樣子,辛玥凝心下好奇,「這麼匆忙,是要幹什麼去?」
「回娘娘,清妃娘娘在曙川別院不慎摔下樓梯,皇上召眾御醫前往診治。」男子心裡萬分焦急,卻又不敢冒犯這後宮之主,唯有小心回話,希望能早點脫身。
青楓摔下樓梯了?辛玥凝心猛的一跳,急道:「除了你,還召了誰去?」
「還有王御醫,李御醫,林御醫。」
皇上居然一次召了四名御醫前往,可見……青楓這一下摔得不輕啊,心中暗喜,辛玥凝也不為難他,「既是如此,那你還不快去。」
「是是,下官告退。」男子急忙起身,走得比剛才更快,幾乎是小跑著離開。
辛玥凝看向靜靜站在身旁的水芯,剛要開口又像是想到什麼,輕咳一聲,說道:「你們都退下吧,水芯扶本宮走走。」
「是。」
等到其他宮女後走遠了,辛玥凝才興奮的問道:「是你做的?」
水芯沒有回答,只微微點了點頭,辛玥凝心情大悅,「做得好!本宮現在就去曙川別院,看青楓還能裝到什麼時候!」
「主子現在還是不要急著去的好。」清冷溫柔的聲音像一盆冷水澆在身上,辛玥凝慍怒:「為什麼?本宮不去,若又讓青楓蒙混過去怎麼辦?」那青楓狡猾得很,皇上又容易受她誘惑,若是這次不能好好整治她,下次可沒這麼好的機會了!
「主子稍安勿躁,這次去了四名御醫,其中還有皇上御用的王御醫,清妃腹中若是真的沒有胎兒,絕對瞞不過去,反倒是您,這樣興師問罪般的匆匆趕過去,皇上只怕要起疑,不如此刻前去稟報太后,與太后一同前去……」水芯說到這裡並未言盡,辛玥凝也不是那愚鈍之人,深思片刻,便明瞭水芯意思,笑道:「好主意!與太后一同前往,皇上就算想發飆也發不出來,若青楓那肚子真是假的,無需本宮動手,太后也絕饒不了她,到時就是皇上為她求情也沒用!」
「現在就去東晟宮。」辛玥凝一心想著揭穿青楓,一刻也等不了,拉著水芯匆匆趕往東晟宮。主子是認定青楓肚子裡的孩子早就沒有了,水芯倒覺得孩子應該還是在的,她現在比較關心的是,青楓那孩子,還保不保得住,若是保不住,那背後護著她的人,該心疼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