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容臉上的紅潤慢慢褪去,楚楚可憐地望著沈月淺,哽咽地叫了聲三妹妹,祈求她別這樣。
沈月淺無動於衷,提起裙擺,徑直走到門邊,喚玲瓏提燈籠,回眸朝薛氏揚了揚眉,「大伯母走吧。」
薛氏氣得雙手直發抖,臉色鐵青,斜了眼默不作聲的周氏,牙齒咬得咯咯響,拉著沈月容的手指尖泛白,挺直了脊背,強壯優雅地越過沈月淺走向院子,到拐角以為沒人了才扭頭怒駡身後的丫鬟,「提燈籠去,黑燈瞎火的要摔死我啊?」
沈月淺不緊不慢地跟在她們身後,聞言,微微側過身子讓薛氏身邊的丫鬟先過……
薛氏餘光掃到她貼著牆,氣不打一處來,偏生沈月淺安之若素地看著,不發一言,薛氏更是胸悶。盯著她看了半晌,想起臨安堂臥病在床的太夫人快清醒了,一出大戲等著二房,不由得輕快起來,輕抬手理了理一絲不苟的髮髻,漫不經心道,「做事還是留有餘地好,真到了眾叛親離的時候才來後悔就晚了。」
黎婉雙手交握在胸前,像沒聽懂薛氏話裡的意思,晶瑩透亮的眼神蒙上一層不解,薛氏端直了脊背等她開口詢問,不料,她卻轉身與身邊的丫鬟嘀咕了兩句,薛氏額上青筋直跳,扔下一句,「不識好歹」後拂袖而去。
沈月淺並未理會,回到屋裡由玲瓏伺候著沐浴洗漱,躺在床上,撩起荷花色的紋簾,目光飄向窗臺新放的花盆上。
「亮著盞燈,你在屋內打地鋪吧。」她半夜易驚醒,有時總覺得黑暗中有雙眼直直望著她,叫她動彈不得,沒來由的心裡害怕。
玲瓏收回擱在燈罩上的手,輕輕落下,稱是後轉身出了屋子,不一會就抱著褥子進了屋,床畔,沈月淺小手懸在簾外,側身閉著眼,面容寧靜而溫柔,玲瓏好笑地搖搖頭,放輕腳步,將她的手攏在茉莉花圖案的蟬絲被下,放下帷帳拉好蚊簾,這才展開地上的床褥,脫鞋躺下。
清晨,微風習習,清新宜人。
玲瓏記著沈月淺的話,去花房抱了盞新的話回屋換下窗臺的一盞,花瓣上還殘有昨夜的露珠,顆顆晶瑩,抱著花盆走出房門,遇著躡手躡腳進屋的玲霜,她看了看日頭,猶豫道,「今日無事,可以讓小姐多睡會。」
夜裡,沈月淺驚醒了好幾次,灌了幾杯冷茶,快天亮的時候才閉眼安心睡下。
玲霜手掩著唇,湊到玲瓏耳邊,說了兩句,垂下手,遲疑道,「孝字當頭,還是讓小姐過去看看吧,大小姐,五小姐已去了。」
意思是大房三房的姐兒都去了,沈月淺不去的話只怕會被人詬病。
玲瓏點了點頭,順手將手裡的花盆遞給門口的丫鬟,朝玲霜道「那你叫小姐起床,我去雲錦院問問夫人的意思。」
玲霜不再踟躕,進屋喚醒沈月淺,順便說了臨安堂的事。
睡眼惺忪的沈月淺伸了伸懶腰,目光瞥向窗臺綻放的花,心情極好,「你說有道士去了臨安堂?」
薛氏謀劃周氏嫁妝無果,王氏又想出什麼么蛾子?
玲霜伺候著她穿衣點頭道,「所有的少爺小姐都過去了,奴婢得到消息就回來了。」
重生後,沈月淺要求最嚴的便是讓玲瓏幾人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得到消息愈早愈多於她們越有利。
聽聞這件事,沈月淺並未有過多的情緒,穿好衣衫,趁玲霜吩咐傳膳的空隙走到窗臺邊,白色花瓣上的露珠垂在邊沿,搖搖欲墜,枝葉還有剛修剪過的印跡,低聲問道,「花是從花房弄來的?」
府裡的花匠改了當值的時辰了?這般早就忙碌開了。
玲霜一怔,反應過來沈月淺的意思,緩緩道「花房新來了兩名花匠,怕是剛進府想好生表現才起得早的……」
沈月淺點點頭,手壓了壓含苞待放的一朵,想起一件事來,「之前的紫茉莉也是他們修剪後送來的?」當日她覺著花不對,現下才看明白了,紫茉莉紅色的花全被修剪掉了,只余了黃白相間的兩種,不僅僅是守孝屋裡見不得豔麗的眼色,實則是她不喜紫茉莉的紅太過俗豔了,知道這件事的人不多且她極少表現出來,手托著被她壓扁的花,抿唇笑道,「待會給兩人各賞半兩銀子,府裡極少有懂主人家喜好的花匠了。」
玲霜點頭應下,丫鬟端著早點進屋,忙服侍她用膳,玲瓏回來的時候,滿臉怨憤,沈月淺好笑,「怎地了?」
玲瓏躬身上前行了禮,憤憤然將她打聽出來的事說了,「她們也欺人太甚,太夫人的病是自己折騰出來的,與二房何干?那位道士滿嘴胡言亂語,小姐,您還是別去了。」
臨安堂芍藥是太夫人跟前的二等丫鬟,曾麻煩玲瓏過一件事,玲瓏處事沉穩圓滑,也不要芍藥報答,只問她打聽臨安堂的事,王氏將臨安堂管得滴水不漏也能叫沈月淺打聽出事情來便是因著玲瓏的關係,換作別人卻是不行的。
玲瓏去雲錦院知會了二夫人,想著無事便去了大廚房,果真遇著芍藥,一問才知太夫人人已清醒過來了,道士說沈府有人生辰八字與太夫人衝撞故而太夫人才會心氣不順,沈府剛出生的只有小少爺,道士顯而易見地指小少爺八字不好已讓她不快,沒想著太夫人信了還問道士有何法子化解……
提到化解的法子,玲瓏氣得跺腳,「小姐,太夫人腦子糊塗,又有大夫人和三夫人在旁邊添油加醋,太夫人怕是會讓二夫人將小少爺去送寺裡等小少爺八歲的時候再回來……」
沈月淺神情一愣,倒不是因著王氏的算計,大夫說王氏傻了她平白無故醒來定會引得更多人質疑她裝瘋賣傻,沈府今時唯一的希望只剩下爵位,王氏當然會盡力護住沈府殘存的名聲,王氏的病情大夫已有了定論,清醒勢必得靠其他,京中人信佛之人,請道士上門也算情理之中,而薛氏對她娘的嫁妝虎視眈眈,有法子弄走她們,她當然會拍手叫好,離京的這幾年,她們有的是機會換了庫房的人,嫁妝還不是她們說拿就拿?可千不該萬不該在小七八字上做文章。
玲瓏以為她嚇著了,畢竟,道士只說了送小少爺走,可小少爺才多大?二夫人怎麼會放心,勢必是會跟著去的,二夫人走了,府裡就只剩下小姐,待三年出了孝期,二夫人不在,太夫人便能抓著小姐說親一事要脅逼小姐就範……越想越遠,沉穩如她也慌了神,「小姐,不若我們去周府吧,周太夫人疼您,一定會護著您的。」
沈月淺失了神,對上玲瓏焦急的目光,心中一暖,好看的眸子微微彎起,笑意盎然,「不要急,太夫人會差人知會一聲的。」
她怔愣的是又送去寺裡,上輩子她也是因著去寺裡得以離開京城,知曉宮中有意從世家中挑選賢良淑德之人去寺裡為太后祈福,她便故意撮合沈月茹與宋子禦,美人在側,沈月茹說什麼宋子禦都會答應,而在沈月茹眼中,她是梗在兩人中間的刺,沈月茹心裡容不得她,當然會想著拔掉,不得不說,沈月茹懂宋子禦的心思,若她支招和離宋子禦定不會答應,如果是將她送走還能在皇上跟前博個名聲,宋子禦會毫不猶豫地應下,果然宋子禦沒有拒絕。
宋子禦以為算計了她,不成想他才是被算計的那個人。
想起京外的寺廟,她心微微一動……
文忠來沈府當值有些時日了,灑掃的丫鬟只覺得新來的花匠好生奇怪,天不亮就出門,之後抱著花,拿著剪刀不停地捯飭,府裡花房事不多,遇上宴會才是最忙的時候可灑掃的丫鬟從新來的花匠身上覺著當花匠地比她們還忙。
文貴沒想太夫人會鬧這麼出事來,得了風聲,提起滿是泥的桶朝側門跑去,守門的婆子眼神狐疑地在他身上打轉,文貴躬著身,神色坦然,「花房泥不夠,小的得去弄些回來……」說著,還有意無意地抬起桶,婆子嫌髒地轉過頭,抬手讓他自己開門,又擔心門閂留下泥,嫌惡地上前拉開,不耐煩道,「快些走,別將身上的泥蹭到門上了。」
文忠點頭哈腰地跨了出去,俐落地拐過穿過街角,走進一條巷子,在一處門前叩了三聲,左右張望無人後推門而入,不到片刻,從裡走出位管家模樣的男子……
嚴正巍峨的將軍府,黑瓦白牆,飛簷屋角迂回繁複,處處院落錯落有致地排著,院中假山縈繞,水榭想通,綠樹叢蔭間一青色衣衫人影匆匆晃動。
「主子,沈府來消息說太夫人以八字相克為由要將小七少爺送去寺裡,您看要不要阻止?」文貴走得急,氣息微微不穩,躬身將管家送來的消息傳達了,心裡對沈府太夫人極為不滿,年紀一大把了,使著勁地要把自己作死就算了,何苦勞累他們東奔西跑?
托著花的指腹微微一頓,嘴角勾起若有似無的笑,「不自量力……」伴著語音落下,□□瞬間被折斷,整瓣花落入一雙骨節分明的手中,文貴垂目,斟酌道,「沈府大小姐夫家遇著些麻煩,要不要從那邊入手?」
約莫這些日子天天與那些人打交道,文貴如今對沈府的事比對將軍府的還清楚。
隨手將花扔在桌上,劍眉下的一雙眸子黑如點漆,冰冷如霜,「暫時別動……」文博武轉身走到檀香木的桌案前,看著從宮中送來的公文,眸色愈發深沉,「吩咐文忠護住了人,其餘我自有打算。」
文貴躬身稱是退下……
沈月淺猜得一點都沒錯,她剛走到雲錦院門口就聽著有人叫她,回眸,不是王氏身邊的李媽媽是誰?
李媽媽滿臉堆著笑,走到跟前屈膝給沈月淺行禮,態度恭順,「老奴遠遠瞧著身形像三小姐,沒想著還真是。」
沈月淺一身素服,遠遠一眼便不會叫人輕視了,她整個人像是有著與生俱來的氣質,步伐從容,姿態隨意,李媽媽在她手裡栽了跟頭,知道得罪不起,在後宅生活了一輩子,怎麼做對自己才最好李媽媽還是清楚的,故而,屈膝俯身沒有半分不樂意,最重要的是,她看過無數人,小小年紀能有沈月淺氣度的還真是沒遇著過,得罪不起不如賣個好,故而,沈月淺說起的同時她便將來意說了。
「太夫人清醒了,大夫人三夫人陪著,說想您和二夫人了,這不差老奴請您和二夫人過去一趟嗎?」
在沈月淺澄澈的目光下,李媽媽心虛氣短,說完了就移開眼看別處去了。
沈月淺沒戳破她滿口謊話,而是配合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了。」聲音聽不出喜怒,李媽媽回轉視線,略有遲疑,「要不要老奴進屋親自與二夫人說聲?」
眼前這位不是好相與的,若沈月淺不告訴二夫人,等不到人太夫人可不會饒了她,想到這,李媽媽後悔三言兩語將事情與沈月淺說了,想要跟進去一時又找不到藉口,局促不安地站在門口朝沈月淺揮手,「三小姐,老奴在這候著等您和二夫人。」
沈月淺微微一笑,不予理會地進了屋。
李媽媽以為要等上一會,誰知沈月淺進去不過片刻,周氏就和她一道走了出來,她這才舒了口氣,放眼整個侯府,也只在沈月淺跟前她才抬不起頭來,目光移到周氏身上,心想,二夫人溫婉端莊,性子溫順,怎地生出來的姐兒如此不好說話。
進了臨安堂,李媽媽快一步地撩起簾子,沈月淺走在周氏身側,一眼便看到拔步床上盤膝而坐的王氏,裝瘋賣傻些時日,氣色愈發難堪,即便臉上塗了厚厚的脂粉也蓋不住眼角黑色,渾濁的三角眼擠在皺紋中,好似枯草堆裡荒廢已久的古井,破舊而滄桑。
王氏順著動靜看到是她,目光鋒利起來,隨後斂下,再抬眸已化作成溫暖的笑,親切地朝她招手,「淺姐兒來了,快來坐。」
王氏精神轉好,裝扮上很是費了番心思,穿著身蘇繡月華錦衫,芙蓉花色長裙平整地搭在周圍,垂絲髻上左右各插了只金絲孔雀簪子,無一不彰顯著她的端莊,富貴。
沈月淺心底冷笑,收回目光才留意屋子裡還有外人,小王氏,薛家二夫人和羅家大夫人也在,她不動聲色地眨了眨眼,泰然自若地上前挨著周氏屈膝施禮,又給屋裡長輩見了禮才盈盈站在周氏身側,未靠近王氏半步。
王氏臉上的笑掛不住了,卻也若如其事地指了指旁邊椅子,心平氣和道,「知曉你是個孝順的,你娘不坐你怕也會跟著站。」目光看向周氏,斂下了眼底一閃而過的戾氣,笑盈盈道,「你也坐下說吧。」
沈月淺扶著周氏在不遠處凳子上落座,自己則站在周氏身後,而王氏指的那兩張凳子,無人理會。
王氏嘴角微微抽了抽,強控制著情緒,「人既然到齊了,那就讓大師說說吧。」
王氏口中的大師膀大腰圓,虎背熊腰,四方臉盡是奸詐,一襲道袍穿在身上不覺著風骨傲然反而叫人覺著噁心,一張嘴,滿口黃牙更是讓沈月淺噁心到想吐。
「太夫人昏厥犯迷糊並非空穴來風,貧僧輾轉幾處院落才知曉其中緣由,太夫人福氣綿延悠長,不料與家中子孫八字相克,這才鬧出了這麼多事出來。」
道士話一說完,屋裡陷入了沉默,王氏目光慈祥地看著沈月淺,屋裡人心思活絡,聯想近日沈府發生的事就已明白了。
羅大夫人當即鐵青了臉,她來沈府是羅氏說有事相告,到了現在她若還弄不清楚狀況可就白白活了這些年,羅氏請她來怕是做個見證,沈府子孫若要衝撞太夫人早些年就發生了,偏生在這兩個月,意思不言而喻。
羅大夫人不畏懼二房,可周氏身後的周府她不得不忌憚,看著羅氏的目光變得怨毒起來。
羅氏置若罔聞,自顧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茶,餘光留意著周氏的反應。
周氏面色如常,臉上無悲無喜,身後的沈月淺也是。
王氏臉上的神情愈發舒緩,不著痕跡地掃了眼沈月淺,嚴肅地看著道士,厲聲道,「大師可別亂說,下邊的孫子孫女都是孝順的,若與我八字相克早就把我克死了,我哪能活到現在?」
那道士故作神氣地晃了晃腦袋,「貧僧雲遊四海,若非機緣巧合碰著了哪會走這一遭,錯不了,敢問太夫人家中近日是不是諸事不順?」
這些話不用問,稍微往京中酒肆一坐就能聽到沈府之事,王氏聞言為難地點了點頭,那道士篤定道,「如此就錯不了了,那府中可是有剛出生的嬰兒?」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周氏身上,王氏沉著臉,重重地拍了下拔步床上的小茶几,茶几上的茶杯左右晃動了兩下,裡邊的茶水也溢了出來,王氏卻不為所動,「不得胡說,懷淵就一根苗子,怎會衝撞了我?」
若非早已知曉王氏的目的,猛地看王氏維護二房,沈月淺會以為王氏失心瘋病入膏肓了。
「請問太夫人口中的可是沈侯爺名諱,如此就更不會錯了,那孩子八字……」硬還未說出口就被一清脆的女聲打斷,道士不悅地蹙了蹙眉,循聲望去,被沈月淺眼底的陰狠嚇得哆嗦了下。
「大師雲遊四海也知我爹爹是侯爺,可見大師卻有幾分本事,前些日子族裡長老將我弟弟請入族譜時還說我弟弟八字少有的好,以後定能威懾四方,聽大師對八字侃侃而談,想來也頗有心得,不若我現在就請人將族裡長老請來與大師好生說說八字一事如何?」沈月淺似笑非笑,語聲極致地溫緩,然聽進在場人的耳朵裡卻猶如一腳踩入冰水,寒意席捲全身。
沈月淺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猶如崖縫間長出的蘭花,纖塵不染,孤高自傲。王氏以老賣老以孝壓人她受著,若要損小七一絲名聲,她定會拼個魚死網破。
周氏輕輕握著她的小手,眼裡滿是心疼,難怪出門的時候她要她無論如何都別出聲,她若出聲了,王氏揪著她的錯就能休了她,而阿淺是沈家孩子,王氏能打能罰卻不能將起攆出府去,她被休了,阿淺與小七日子怎麼過?
這便是沒了依靠的女子,周氏堅定地拍了拍沈月淺的手,若到現在她還不明白王氏的把戲,她枉為人母。
目光直勾勾地迎上故作無辜的王氏,「娘心裡怎麼看?」
當然要將你趕出府,王氏心裡暗想。
「這種事我以前雖聽過,可具體怎麼做也是不清楚,算了,我一把老骨頭,死了就死了吧。」王氏臉上擠出一個安撫的笑,搖了搖頭。
那道士已回過神來,被一丫鬟嚇得噤了聲,面子如何掛得住?臉上笑意全無,滾了滾手裡的佛珠,這次,絕口不提那位小少爺的八字了,他心有忌諱,沈家族人裡有位極不好相與的人,提到測八字勢必會提到那位老祖宗,他人單力薄可不敢往上撞,挺了挺脊背,將原本準備好的話也改了口,正聲道,「這件事說難也不難,我佛慈悲,只要去寺裡住個幾年為太夫人祈福再回來就好了。」
王氏目光仍在周氏身上,試探地開口,「這不好吧,小七還不懂事,去寺裡住個幾年,回來還認識這些親戚嗎?」
京中也有身子弱送去寺裡調養幾年回府的,道士不在意道,「血緣關係是骨子裡的,天生就不會忘,況且您是家中長輩,盡孝乃理所應當。」
王氏心有猶豫,囁喏地問沈月淺,「淺姐兒怎麼看?」
「娘,阿淺才多大點哪會懂這些?」周氏抿了抿唇,臉上血色全無,送走小七,王氏分明是在剜她的肉,她如何能將小七孤零零地送去寺廟,可她走了,阿淺怎麼辦?兒子女兒,手心手背都是肉,她進退兩難。
王氏將周氏神色看在眼裡,愈發得意了,偷偷朝小王氏眯了眯眼,眼裡盡是出了惡氣後的痛快。
她再不濟也是沈懷淵母親,孝字就能將二房打入萬劫不復之地,沈月淺小小年紀哪明白這個道理?
小王氏咳嗽兩聲,該她出聲了,捋了捋袖子,神色肅穆,「我說懷淵媳婦,做晚輩地哪能真看著長輩死,左右不過幾年時間,很快就過了,你若放不下小七,時常去寺裡看他就是了,南山寺說遠也不遠,來回就幾個時辰的事。」
旁邊薛氏也跟著複合,「是啊,二弟妹,這件事落在大房的話我也毫不猶豫會將孩子送走的,再大的事也沒娘的命重要……」話完,忙給羅氏擠眉弄眼示意她張口。
羅氏垂著頭,手扶著面前的茶杯,聲音略微低沉,「二嫂若放心不下小七可以跟著去住幾年,平時不怎麼見你過來請安,可見住不住府裡與你不影響。」
「說得什麼話,二哥屍骨未寒怎麼能將二嫂逼走,娘,這件事我看還要從長計議。」沈懷康撩起簾子,站在門口,惡狠狠瞪了眼羅氏,這幾日他到處奔走,沈府名聲壞了,他的閒職也沒了,正忙著打通關系看看能不能重新謀一份差事,出門後遇著羅家大舅子,說羅氏有事相告問他知道不,羅氏是個安分守己的,從未瞞過他任何事,耐不住心中疑惑想著回來看看,沒想著遇著這種事。
沈懷康進屋,恭敬地給太夫人行了禮,目光陰寒地端詳著那位道士,沉聲道,「你是哪兒來,南山寺得道高僧我也有幸見過幾位,無一不是兩袖清風的嫡仙之氣,看你滿面油光定是做多了偷雞摸狗之事,給我滾出去。」
王氏不料沈懷康會突然闖進來,臉色微變,「你怎麼回來了,這件事我也覺得奇怪,最近府裡諸事不順,若不是你姨母念著我請道士上門來,我只怕現在都還沒睜眼呢,我兒啊……」到了後邊,王氏難掩悲痛,一行清淚緩緩從眼角留下,脂粉厚重的臉上立馬多了兩道印子,王氏猶不自知,拉著沈懷康的手,老淚縱橫。
沈懷康瞬間啞口無言,的確,小七出生後府裡沒一件事順心,「娘,小七畢竟是二哥的骨肉……」
王氏聽完這句才掏帕拭淚,掩面偷笑,自己三個兒子什麼德行她心裡清楚,除了沈懷淵,拿捏其餘兩人易如反掌,「小七是我孫子我也捨不得啊,你二哥二嫂自來就孝順你又不是不清楚?」
一句話已替周氏做了決定,小七是不送也要送走了。
本以為事已經完了,不成想道士又開口了,「吾觀天象,八月十四乃七星彙聚之日,最利於去出行寺裡上香……」
周氏臉色慘白,握著沈月淺的手收緊,弄得沈月淺生疼,沈月淺卻只是蹙了蹙眉,一聲不吭,離京了也好,不用整日對著那些小人嘴臉,可王氏忘記她性子了,二房走了,便不會回來了,以後的沈府和大房三房無關了。
從臨安堂出去,周氏精神還恍惚著,偶爾落在沈月淺身上的目光也空洞無神。
真是會算計,等不及地要把她們送走,三天后,沈月淺嘲諷地掀了掀嘴角。
「阿淺……」周氏愛憐地順著她的髮髻,她真的不知怎麼辦了,經過今日之事,要她將沈月淺扔在府裡是萬萬不可能的。
沈月淺對上周氏愧疚的眼神,心中酸澀,卻聽她說,「娘和小七走了你去陪外祖母好不好?娘安頓好了小七就回來接你。」
沈月淺從小嬌生慣養,寺裡的日子平淡無味,正是愛玩的年紀,沈月淺如何受得住?先去周府住些時日,待和周家姐妹玩得高興了哪會願意去寺裡,一來二去,她心裡也會好受許多,起碼愧疚會少許多。
不料卻讓沈月淺哭了起來,周氏忙拿帕子掖著她眼角,抱著她輕聲哄道,「阿淺不哭了,娘安頓好了就回來接你,你不是說周家表姐對你極好嗎?」
沈月淺環著周氏腰身,埋在她胸前,為她自己的小心眼鄙視不已,對周氏來說,她也是她的孩子,並不比小七不受寵,是她小人作祟。
周氏拍著她的背,待她哭夠了才拉開她身子,給她擦淚,動作小心輕柔。
「娘,我們一道去寺裡吧,府裡日子不好過,爹爹贈與我的一本書中提到一處寺廟,那邊環境清幽,南山寺的許多大師都曾在那邊修行。」沈月淺胡亂地抹了抹淚,這才發現周氏脖子下的衣領被她淚水打濕了,嬌羞地吸了吸鼻頭,堅定了離京的信念。
可能上輩子死在法林寺,當玲瓏說要將小七送去寺裡的時候她第一時間便想到了那個地方。
周氏沉吟片刻,牽起她的手,不忍拒絕她,心想待她去寺裡住不慣搬回來也是一樣的。
送沈月淺回了梧桐院,周氏才吩咐明月去趟周府請大夫人過府一敘。
這種事,信上說不清楚,沈月淺住在周府,諸多事宜還要勞煩餘氏。
沈府發生的事從小王氏離開京中上上下下都聽說了,男子們或許不知其中厲害,後宅中人都看得出是王氏從中作梗,且隱隱傳出沈府小少爺是個命硬的主,一時之間,沈府又成了人茶飯後的談資。
余氏自然也聽到了,怒不可止,低聲咒駡了兩句,卻也知曉無力回天,孝字壓人,當晚輩只能乖乖應下,聽周氏說完她便滿心應下,她是真心疼沈月淺沒了爹,加之丁家洪家兩府小姐與沈月淺交好,沈月淺也能幫襯下邊幾位姐兒多結交些人脈,以後成親了對她們也有好處。
余氏與周氏在這邊說話,另一處,薛氏從袖子裡掏出一錠銀子擺在桌上,瞥了眼男子眼裡流出的貪婪,小王氏兩天前帶著道士上門的時候她便清楚其中不簡單,若非昨晚周氏不答應將寶月瓶拿出來她也不會趁機收買眼前大腹便便的男子坑二房。
「銀子給你了,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你可要掂量清楚了。」
男子已換下道袍,穿著身半新的黃白條紋錦服,腰帶上掛著一排排銅鈴,走路時一步一顛發出極大的聲響,薛氏擰了擰眉,嫌惡的移開眼。
男子恍若未見,肥肥碩粗短的手抓起桌上的銀子,放在嘴邊咬了兩下,確認無誤後才滿臉堆笑的躬身,「謝謝大夫人了,以後需要小的只要派人去長窄巷子通傳一聲即可。」
他不說還好,一說,薛氏更嫌棄,招手吩咐丫鬟送他出去,「記得走側門,別被人發現了。」
她讓道士批日子這件事定瞞不過王氏和小王氏,她故意漏出馬腳給王氏示好就是想擺明立場,她對二房也極為不滿。
男子跟著丫鬟走了,步伐笨重,不小心裝在門框上,薛氏感覺地都跟著震動起來,待看不見人了,她才松了口氣,瞥向旁邊垂頭思索的薛二夫人,「二嫂可是有話說?」
薛二夫人年紀與她相仿,兩人平時關係不錯故而,當王氏今早說起這件事她立馬想到了薛二夫人,她過來當個見證也好。
「平時雖見過三小姐,可也是遠遠看著,只覺得她粉雕玉琢煞是可愛,今日才看出來,雖才十歲,舉手投足間見是當家主母的風範,也不是說容姐兒,茹姐兒不好,那位三小姐可不是簡單的人物,你自己可要留意別栽她手裡了。」薛家此時當家的是薛大夫人,為人刻板嚴肅,沈月淺橫著眼瞪那位道士時眼中陰狠與薛大夫人如出一轍,那種神色,絕非天真無邪的小女孩有的。
薛氏琢磨片刻,將這些日子府中的事情說了,薛二夫人更是心驚,她之前也疑惑沈府怎鬧出這麼多醜事,原來背後有人推波助瀾,心下還奇怪一事,忍不住向薛氏求證,「你婆婆的誥命真是她弄沒的,她一個孩子如何有能力將手伸到宮裡去?」
誥命是皇后的意思,沈月淺再能力通天還能左右皇后的意思不成?
薛氏不以為然,「她能力大著,也不知走了什麼狗屎運攀上了洪家,洪家太夫人夫人更是把太后賞賜的東西送了她,若不是未遠說起這件事,我哪能知道這些?」
薛家比不上沈府顯赫,可薛二夫人直覺不對,洪家再記著她也不會幫她做這種事,狐疑道,「別是有旁人暗處幫她,你啊小心著點。」
薛氏不在意,給薛二夫人倒了茶,說起李家的事情來,沈月容去沈月茹屋裡說話了,薛氏倒也不用顧忌她的情緒……
總之,沈府的事情鬧得滿城風雨的第四天,沈月淺和周氏抱著小七出門了,沈月淺帶了玲霜玲瓏,周氏身邊帶了桂媽媽,三個一等丫鬟和兩個粗使丫鬟,照顧小七的奶娘帶了兩位,魯媽媽自薦留下來,她的賣身契在周氏手裡,沈月淺看她行事潑辣,魯媽媽主動留下來她就同意了,王氏和大房沖著周氏的嫁妝的心思昭然若揭,她便是要告訴王氏,二房不在,沈府的東西也非她想動就能動的。
天氣漸漸轉涼,山裡本就要涼些,她與周氏還有衣衫能應付,因著沈懷淵的死,之前給小七做的衣衫顏色太過扎眼皆不能穿了,故而,光是布匹就裝了一車,還有零零碎碎的東西,加起來有七八輛馬車了。
沈月淺扶著周氏上了馬車,視線不經意地看向長街另一頭,一輛掛著沈字布簾的馬車緩緩而來,她不由得頓足腳步。
「淺姐兒……」馬車近了,三叔公掀開簾子探出個頭來朝他揮手,沈月淺轉身回望了眼冷冷清清的沈府大門,侯爵的牌匾被摘去了,鮮紅的「沈府」兩個大字還未蒙上灰,嶄新得很,眨眼看去還以為是剛搬進京的新貴。
調轉目光,款款地走到馬車前,低眉順耳地問道,「三叔公怎麼來了?」
車夫跳下馬車,從簾子邊掏出小凳子安置在地上,順手撩起簾子,沈月淺才看見三叔公旁邊還坐著位不苟言笑的男子,沈月淺斂下眼中情緒,恭敬地俯了俯身,男子擺手,「今日來是因你信中所提一事,你與你娘安心去寺裡,每個月我都會派人查看二房的東西……」
沈月淺感激一笑,她本意是想請三叔公心裡有個數,上次三叔公上門她有意無意地將府裡事情說給他聽就是希望有朝一日,二房迫不得已提出分家的時候,族裡人不幫襯不要緊,別從中加以阻攔。
看穿了王氏薛氏的詭計她就想著要寫信知會族裡一聲,二房只有她與周氏的話她絕不會寫信,女子在族裡地位不如兒子,她不能保證族裡人會不會為了大房三房的孩子幫她和周氏,可有了小七則不同,小七是二房的男子,侯爺的兒子,前途究竟如何誰也不知道,族裡人看在小七的份上便不會太過為難她與周氏。
沒想到,會引來族長的大兒子,禦史台的長禦史。
沈懷安下了馬車,視線掃了一圈,二房的人出遠門,沈太夫人身為長輩不為所動便算了,大房三房也沒個人出來送行,太令人寒心了,視線悠悠轉到一張清秀的小臉上,關於她的事,沈懷安聽了不少,十歲的女孩已能在後宅翻雲弄雨確實不簡單,然而,他卻不太喜過於功利算計之人,板著臉道,「去了寺裡你也好好學學為人處事,有的事縱然明知被逼迫也只得認下命來,你算計了別人別人也能算計你,有的事能避則避著,玉石俱焚,誰也沒撈著好處,處心積慮的算計到頭來誰也沒撈著好處,不該是這樣的結果。」
沈懷安相信她一定聽得懂他話裡的意思,遂不再多言,「你和你娘走吧,我陪三叔公找太夫人說說話。」
沈月淺垂眸,羽扇的睫毛在眼下映出一片黑影,重重地點了點頭,同樣的意思,外祖母也說過,她明白,真要算計一個人就該讓對方毫無反擊之力,不該再被反咬一口。
目送兩人進了宅子,她才搭上玲瓏的手爬上馬車,脆聲吩咐,「走吧。」
玲瓏收拾好小凳子,快速上了後邊一輛馬車,隊伍緩緩起行,離石獅子的沈府愈來愈遠……
出行的馬車京中比比皆是毫不打眼,可明日便是八月十五中秋節,京裡人皆知曉今日沈府二房出門前往廟裡,加之,沈府馬車一側掛著喪事的白花,引來不少人駐足圍觀。
一座酒樓二樓,窗戶半掩後邊,一襲曇花暗紋錦服的男子臨窗而立,順著半掩的縫隙,目光幽深地看著街上由遠及近的馬車,神色晦暗如深。
文貴站在邊上,小心翼翼地打量自家主子的眉眼,試探道,「魯媽媽留下來了,要不要讓文忠文全回來了?」
文博武淡淡地斜了他一眼,文貴噤若寒蟬,等了片刻才聽到自家主子不冷不淡的甩出一句話來,「法林寺風景清幽,花草多,去那種地方種花更能陶冶人的性子……」
文貴身子一抖,忙稱是退出了房門,暗道文忠文全時運不濟,只怕要去山裡種好些年的花了,走得急,故而沒發現文博武的目光在一座馬車經過時,流露出一絲繾綣的柔情。
哪還有叱吒戰場的威風凜凜?
路上,周氏擔心沈月淺身子受不住,隔兩個時辰就吩咐馬車停下來小憩片刻,之後再接著上路,沈月淺已去過一次,有心提醒周氏不用顧忌她,可對著周氏愧疚的臉,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周氏與餘氏說了什麼明月告訴她了,上輩子在她懵懂無知的時候斷掉了一生的親情,這輩子在她知曉把握的時候老天留下了周氏和小七給予她溫暖,她有時會貪心的想如果重生的時間再早些,沈懷淵是不是就不會死,她們一家四口平平安安地在一起,她還是那個被人捧在手心的大小姐……可是她又害怕,害怕貪心得周氏和小七也沒了,夜深人靜會懷念沈懷淵給他做的風車,給她買的糖人,她的心裡,清楚得記得沈懷淵的一顰一笑,不再像上輩子似的回想起他只是模糊的身影。
周氏總覺得愧疚於她,實則愧疚的是她,她若要阻止有千萬種法子,卻由著事情發展去了法林寺,何嘗不是拖累了周氏?
馬車停下的時候,周氏便趁著機會給小七做衣衫,再上馬車時沈月淺以找人聊天為由與玲瓏幾人一輛馬車,周氏要照顧小七不能顧及她的情緒以為沈月淺無聊了,叮囑兩句並未多說什麼,到了法林寺,見沈月淺眼眶裡盡是血絲卻一臉是笑著捧出給小七做的衣衫,周氏又惱又心疼,拉著她的手往裡邊走。
周氏之前想去南山寺,沈月淺提起法林寺的時候她差人出去打聽了一圈回來,原來,太后年輕的時候也來這邊禮佛,名氣不如南山寺名氣大,可綠水青山縈繞,山間霧氣彌漫,少有的靜謐,禮佛將就靜心凝神,法林寺再合適不過。
山裡主持不過二十出頭模樣,周氏隱隱覺著他年紀小不夠沉穩想換個寺廟,兩句話後周氏就打消了念頭,主持是今年才選出來的,為人平易近人,說話聲音不高不低甚是令人舒服。
周氏說明了來意,清遠臉上掛著平和的笑,雙手合十躬身道,「夫人既是來禮佛便是我法林寺的客人,不過,夫人帶的人多,寺裡的蔬菜瓜果皆乃自己耕種的,夫人住的時間長,吃食上寺裡是不供應的。」
法林寺為何禮佛之人少這邊是其中一個緣由了,禮佛之人多是些達官貴族,南山寺一直以來皆有山下的農夫送菜上山,吃食上邊也是格外用心,做出來的糕點更是別致,法林寺則不同,住五日以上吃食便要自己動手準備,誰出門禮佛會帶種菜做飯的丫鬟婆子?且根據住的時間長短,分配的院子也不同,住得久的院子裡邊應有盡有,住得短的則只有一間寢室。
上輩子沈月淺來法林寺便是這位主持招待的,縱然為太后祈福,每日也會抽出一小點時間去種菜,院子裡有廚房,調味劑沒了會有人按時送來,要吃點心不自己動手也是沒有的。
周氏已有所耳聞,謙虛地點了點頭應下。
清遠立即招手揮來一個小和尚,「空一,你領著諸位去南邊的雅園,稍後將裡邊缺的東西也補齊了。」
沈月淺順著清遠主持的聲音望過去,眉眼染上了暖意,這時候的空一還是個頭與她差不多的孩子,濃眉大眼,體型還未長開。
察覺到有人注視,空一側目,見是個穿著身素色衣衫的小女孩,不由得投去善意的微笑,對方也彎了彎唇角,空一撓了撓後腦勺,餘光暗暗打量著她,該是家中死了長輩,女孩從頭到腳皆是素色,元寶髮髻上插著只木簪子,身姿嬌小玲瓏,清淺的笑淌在臉上,叫人賞心悅目。
清遠蹙了蹙眉,朝周氏拱手道,「空一領著你們過去,若差了東西可叫空一補上。」
被女孩看得不好意思的空一這才回過神來,倉促地朝主持眨了眨眼,伸手指向右邊,「夫人,這邊請。」眼神卻是不敢再看旁邊的女孩了。
周氏與沈月淺巡了眼院子,是處獨立的院落,順著木板棧道沿著花園一路往左經過兩個岔口就是了,院門口立著塊木牌,「雅園」二字旁邊寫著南,字跡娟秀,周氏從進了寺裡臉上就帶著笑,她大概明白為何沈月淺從書裡見到一次就記住了,園中景色婉約雅致,假山,亭台,木屋,拱橋,皆透著江南氣息,比起沈府的死氣沉沉,這裡算得上舒適養人了,沒來由地心跟著放鬆不少。
她們出門請的是鏢局護送,算起來,除了盧平與桂圓,沒有一名男子隨同,好在,雅園旁邊有間木屋,看似簡陋,裡邊佈置得乾乾淨淨,桂媽媽讓兩人住在木屋裡,真遇著事也能通傳一聲。
周氏住在正屋後邊的屋,旁邊連著一間小屋子,正好給奶娘和小七住,沈月淺則住在離周氏有幾步遠的另一間屋裡,屋子北窗靠著大山!推開窗戶,冷冽的氣息撲鼻而來,甚是讓人振奮,她們安頓好了,丫鬟媽媽的住處也好安排了。
將行禮床鋪整理出來,空一挑著擔子來了,左邊擔子是野菜,右邊擔子是做飯用的調料,沈月淺躺在床上不想動,抱著自己的錦被,心裡想著事,不一會兒就睡了過去……
她們走了,沈府並沒有太平,薛氏以為王氏跟她一樣謀的是周氏的嫁妝,不儘然,沈家族裡來了人薛氏才知道沈月淺防著她們,竟將周氏的嫁妝單子謄寫了一份擱在族長那裡,族長每個月會派人清點一番,若少了東西則報官交給官府,薛氏再大的膽兒也不敢伸手動二房的庫房了,沈月容還住著沒走,得知了這件事,忐忑不安地問薛氏拿主意,「娘,這下我們可怎麼辦?相公又派人來催了,拿不出東西,他的官職怕是保不住了。」沈月容心急如焚。
「我能有什麼法子,你外祖母遲遲沒有動靜也不知道她打什麼主意,李玨這件事你不必擔憂,是他李家對不起人在先,與商戶來往夠叫人輕視了,還妄圖強了商戶之女,我們不上門討說法是不想撕破臉皮兩家人難堪,真想爬到我們頭上來,大不了魚死網破。」薛氏說話也底氣不足,否則不會求周氏將東西拿出來,原因就是沈月容的肚子,薛氏盯著她平坦的小腹,凝眉道,「還是沒有消息嗎?」
沈月容紅著臉頰,輕輕搖了搖頭,成親兩年她肚子就是沒有動靜,也找大夫看過了,大夫說她身子骨沒問題,李玨身子骨也好著,怎就是生不出孩子?
薛氏歎了口氣,安慰地拍了拍她肩膀,「明日李玨再來你先跟著他回府,那件事我們再想想法子。」
沈月容乖順地點了點頭,「爹去哪兒了?」
她不問還好,問起來薛氏就氣不打一處來,府裡發生這麼大的事也不見他露個臉,整日跟著姨娘鬼混,垮下臉,沒個好氣道,「你二妹妹外祖父沒了,你爹趕著過去盡孝了。」
沈月容知曉觸到薛氏逆鱗了,忙移開了話。
再說此時的臨安堂,被三叔公和族長家的長子上門打臉後,王氏就一直氣不順,以為將討人厭的人攆走了能過兩天安生日子,沈月容夫家一攤子爛事叫她頭疼不已。
「太夫人,人已經往那邊去了,估計五日後就有消息了,到時要不要派人走一趟?」李媽媽立在她身側,太夫人並未將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就是她也是昨日聽來的消息,不得不說,二房真是將太夫人得罪狠了,否則哪會下這麼重的手。
王氏差點忘記還有這件事,精神一震,擺手道,「不用,派人過去看笑話雖然痛快難免不會被那個丫頭反咬一口,對了,芍藥那丫鬟怎麼樣了?」說起身邊的人,王氏心一沉,千想萬想沒想到老實本分的芍藥竟是二房的人,若非小王氏疑心她被氣得暈過去的這件事透著古怪,怎麼沈月淺句句能戳到她心窩上,分明是早已洞悉她心裡想什麼,臨安堂她管得嚴,不料還是漏了風聲出去,計畫周氏離京便想試探番身邊之人,沒想到試探出芍藥來,想到之前吃的悶虧,面目也跟著變得猙獰起來。
李媽媽忙低頭故作沒看見,老實道,「今早已賣給青樓老鴇了,餓了幾天也不知能不能活下來,今早想咬舌自盡,被老鴇察覺到及時制止了,過了今晚只怕是生不如死。」
買芍藥的老鴇也是與她說了,那些商戶人家最喜歡輪著玩,芍藥嬌滴滴的小丫鬟怎麼承受得住?她家二兒子也看上少爺胸是胸屁股是屁股,奈何太夫人指名要將人賣去醃臢之地,壞了身子,老鴇找上門她可擔待不住,兒子喜歡也不知沒有法子,過些日子芍藥被人玩壞了,給些銀子去青樓,保管叫芍藥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王氏聽了這話心氣順了不少,氣順了,則不懷好意地咧起嘴哈哈大笑,滿是皺紋的臉紋路愈發深邃,看上去分外驚悚。
寺裡劃下來一塊地,周氏雖是嬌生慣養的主,可見沈月淺對種地一事頗感興趣,拿著鏟子自己除草挖地,不過兩日,白嫩的手掌便破了皮起了繭子,周氏勸她交給玲瓏盧平幾人,沈月淺搖頭說要自己種出來的才香,這日午後,周氏隨她到了菜地,地裡的草已除乾淨了,翻過便可以直接種菜,見她吃力地挖了幾鋤,周氏忙搶過她手裡的鋤頭,義正言辭地看著她,「我來吧,你力氣小,不知多久才能翻好,我翻著,你去找空一將菜苗弄過來……」
周氏動作笨拙,可勝在力氣大,一鋤下去,地被挖起來許多,周氏學著她的樣子,翻轉鋤頭,輕輕將泥土敲碎,攤平,再接著挖……
沈月淺不再遲疑,吩咐玲瓏去打水,明月將屋角的肥搬來,準備今日就將菜種進地裡,想著大顆大顆的白菜,沈月淺腳下如有風地奔向前邊,沒注意,空蕩蕩的後山,只剩下王氏一人忙碌的身影。
剛開始還好,到了後邊王氏就有些吃力了,動作慢了下來,扶著腰抬頭陡然看見面前多了幾位人,粗衣裝扮,模樣甚是醜陋,她握著鋤頭的指尖泛白。
「小娘子是不是剛來的?皮膚紅潤白皙,和京裡嬌貴的夫人小姐不相上下,也不知衣服裡邊是不是也如此……」男子目光直勾勾地盯著周氏渾圓的翹臀,留戀不舍地在周氏白皙的脖頸間往返,呼吸也跟著厚重起來,還故意搓手湊在嘴邊哈了哈氣。
周氏強裝鎮定,猶豫著要不要呐喊求救,可引來了人她的名聲便壞了,王氏更有理由休了她,遐思間,手裡的鋤頭陡然被人搶走,那名男子賊眉鼠眼地將鋤頭抱在懷裡,竟噁心地貼近鼻尖,細細聞著,閉著眼好似回味無窮地樣子,看得周氏臉上臊得慌。
「小娘子拿過的東西味道就是好聞,光是聞著我都按耐不住了。」
後邊又配合著大笑,周氏因著給沈懷淵守孝,髮髻上只插了木簪,懷中更是連個防身的物件都沒有,男子已扔了鋤頭往前,周氏嚇得心提到了嗓子眼,四周綠樹環繞,雜草叢生,她連逃的地方都沒有,手用力地握著兩側衣袖,準備好殊死一搏……
「小娘子,後邊有處隱秘之地,我們先去那邊說說話,完了過來哥兒幾個幫你翻地如何?」男子賊眉鼠眼地搓著手上前,周氏張嘴才驚覺她發不出聲來,從小到大,何時遇著過這種事情,她往身後的林蔭小道望去,只希望沈月淺千萬別回來……
「聒噪。」不知何時,旁邊樹叢中走來一十五六歲的少年,五官俊朗,眉目如畫,劍眉下一雙桃花眼襯得五官愈發精緻,這是周氏對他文博武的第一印象。
文博武走到周氏跟前,躬身行了晚輩禮,「您就是沈二夫人了吧?晚輩文家的,陪祖母來這邊禮佛,聽主持說前兩日京中沈府也來人了,想必就是您了。」
周氏後背早已濕了,聞言,喘了口氣,出聲已帶了沙啞,「有禮了,文家太夫人乃德高望重之人,還請二少爺見著她老人家待我問候一聲…」語聲未落,對方已出聲打斷了她,「二夫人客氣,二弟在家並未陪祖母來,晚輩博武。」
名號一出,幾人皆害怕地往後退了退,他們若是鄉野之人見他一少爺定不會引以為懼,偏他們不是鄉野之人,忌憚文博武的身手以及他殺伐果決說一不二的性子,幾人面面相覷猶豫著退不退,文博武置若罔聞,朝周氏拱手道,「家母有事留京,祖母正愁身邊沒個說話的人,二夫人若得空不若與晚輩一起過去?」
文太夫人與太后年輕時便交好,太后來此處禮過佛,若非臥病在床說不定還會來,文太夫人來此並不奇怪,周氏之所以認錯人是因為她聽過文家幾位少爺的事,盛傳大少爺面目粗獷,五大三粗,做事雷厲風行,二少爺喜文,長相斯文,處事溫和故而她才誤以為眼前的偏偏少年是文家二公子,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
其他幾人面面相覷後無果,斟酌著文博武的身手,拿人錢財與人消災,他們人多,文博武不一定打得過,自動得讓開一條道準備從後邊偷襲,誰知,周氏走在前邊,文博武在其後,幾人還未出手,就被人從身手俐落地踢翻倒地……
聽到動靜,周氏回頭,不知從哪兒竄出了好些人已將剛才調xi她的人擊倒在地。文博武嘴角徐徐綻出一抹笑,解釋道,「祖母喜靜,不喜被不想幹的人擾了清靜,故而晚輩帶了些人手。」
文貴指使人繼續拳腳伺候,幾人哭天搶地地求饒,沈月淺正和空一說著菜苗一事,聽到動靜菜恍然大悟,竟然只留了周氏一人鋤地,腳下生寒,雙腿不自主地哆嗦,她不敢想像若周氏出了事……
空一疑惑,「寺裡沒有外人,怎會有男子哭鬧不止?」還未說完感覺旁邊的沈月淺像離弦的箭似的沖了出去,空一挑著擔子小跑追上前,聽沈月淺大叫,「娘,娘……」
聽到叫聲,周氏大步上前將沈月淺攬在懷裡,力道大得驚人,「娘在呢,別怕,別怕……」反反復複皆是這兩句話,沈月淺揚起臉,伸手拉周氏的手,發現她手心全是汗,嘴唇褪得沒有一絲血色,沈月淺錯開身子,一眼便認出了眼前之人,身形玉立,鼻若懸膽,眼神裡滿是笑的望著她。
周氏也憶起身後還有人了,手搭在沈月淺肩頭,笑著介紹,「這是大將軍府的大少爺,那邊是文府的下人……」她的手輕輕拍著沈月淺的肩,琢磨著如何開口。
「本以為尋了個清幽之地懲罰下人,沒想到被二夫人看去了,文貴,還不快將他們帶下去,別辱了三小姐的眼。」
一句話就將所有的事攬在了他身上,周氏感激一笑,扭頭看向追上來的空一,歉意道,「空一,地還沒翻出來,今日怕是用不上了。」地上的男子雙眼疼得齜牙咧嘴,得知大勢已去,如何也要張嘴壞了周氏名聲,誰知還未張口就被人一腳踢在肚子上,只聽骨頭哢嚓一聲斷裂開來,隨後,整個人就沒了意識。
身後沒了聲響,文博武才上前,瞥了眼空一,沈月淺的事他格外上心,可是,對這寺廟他卻是查不到了,沈月淺並未來過法林寺,可這幾日像是在自己家一樣,對寺裡的和尚態度也極不尋常,他目光如炬地盯著空一,想要從他身上看出點什麼。
不是這輩子來的,那便是他上輩子死後的事了。
空一是認識文博武的,文太夫人每年都會來這邊禮佛,有時是他陪著,有時是文博文陪著,可沒有一次被文博武盯得發毛,撓了撓後腦勺,擱下擔子,雙手合十地看著文博武,「施主可是有話與我說?」
「擔子留下,待會我讓文貴將擔子裡的菜種下。」乾癟癟地說完,文博武視線沒有都逗留,轉身,看著沈月淺,她比記憶中的還要清秀,一雙眼滿是複雜的情緒,一如他回到京城初看到她時的那樣。
老天成全的叫姻緣,老天不成全的叫有緣,上輩子他錯過的這輩子他必不會再放手,更不會叫人碰她一絲一毫,「三小姐,待會文貴會領人翻地種菜算是我的補償了,說來也巧,祖母早些年曾在山裡見過一種山茶,回京後便沒見過了,這次來有意帶了兩名花匠來山裡尋花,寺裡劃下來的地剛好在你們菜地的旁邊……」
種花每日都離不得人,文博武想告訴周氏以後這邊有人,用不著擔憂再出現像今日的事。
周氏聽明白了其中意思,心下放鬆不少,猛地不讓沈月淺來這邊不知以什麼藉口,如果一直有文府的人,平時再讓桂圓跟著該沒事了吧,想清楚了,她拍了拍沈月淺的肩膀,「文太夫人也來了,我們去給她老人家請個安吧。」
沈月淺一路上心神不寧,不時側目打量文博武,記憶裡,他並不是話多之人,而且,剛才的事分明是另有隱情,他對下邊的人極好,即使生氣了也不會動武傷他們,他眼裡尋著法子叫他們奔波勞累叫苦不迭更有報復的快感,好比文貴,有次將他送給她的簪子上一顆珠子弄丟了,文博武罰他閉門抄詩詞,文博武身為武將,身邊的人自是避詩詞如蛇蠍,可文貴硬被逼著寫了兩天兩夜,之後文博武再有東西轉交的時候,他提著十二萬分的小心。
想明白了,心神不寧地轉向周氏,那些人定是沖著她來的了,是偶然還是早有預謀?
文博武雖目不斜視,可餘光一直觀察著沈月淺,她還如他記憶裡一般,想事情的時候嘴角微微下抿著,眉峰往裡擰著,好似有濃濃的化不開的愁緒,他不著痕跡地落後一步,剛好刮著小和尚的衣衫,小和尚驚呼出聲地往旁邊倒去……
沈月淺思緒被打亂,好笑地看著委屈地倒在地上的空一,促狹道「原來你一直笨手笨腳,不是年紀大的原因。」
文博武眸光閃過暗光瞬間湮滅成寂,她果真來過法林寺且已認識空一,他死後還發生了什麼,他自認為他都安排好了,保證會讓她一輩子衣食無憂順風順水,為何她會來這種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