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文柏大概是沒想到會聽到這麼一句, 半晌都沒發出聲音,雙眼泛紅,薄唇動了動, 卻是半個字都沒能吐露出來, 猛地抬起手臂,撐住了額頭,遮住了臉上動容的情緒。
直到過了許久,昌文柏狠狠抹了一把臉, 垂著眼,陸莫寧看不到他的表情, 只聽到他沙啞難掩的聲音:「陸大人……衣兒他, 這是他……告訴你的?」
陸莫寧輕嗯了聲:「所以你不必如此,你的付出, 並沒有白費。」
至少裴晁那顆千瘡百孔的心,到底還是再次為他再次打開了心扉。
昌文柏不知是哭還是在笑,連連點頭,啞著嗓子再次衝到欄杆前,緊緊攥住了, 紅著眼緊張道:「大人,他現在怎麼樣了?」
陸莫寧道:「我這次來,正是為了他的事而來……」
昌文柏聽完陸莫寧關於這段時間發生的事,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大、大人,你的意思是……當年那人,是薛家主?可這、這怎麼可能, 薛家主並沒有……」
昌文柏的聲音戛然而止,他對薛家的人並不瞭解,只知道這些年父親與薛家有些往來。
他一直以為,是因為父親想要攀附薛家,畢竟薛家是寧州府的地頭蛇。
再往上,京城那邊薛家出了一位定國公,出了一位貴妃,可他沒想到……可能竟然是那般的原因。
昌文柏身體晃了晃:「……我父親……當真參與了當年裴氏女被害一案?」
陸莫寧嗯了聲:「這也是裴晁無法接受你的原因,因為……你是他的仇人之子。」
昌文柏臉色慘淡無色,他一步步往後退去,直到退無可退,順著牆壁一點點滑作在地上,好半天,才啞著嗓子苦笑了一聲:「怪不得……怪不得……我一直以為他怨我這些年沒能找到他,害他吃了這麼多苦……怨我沒能在他家人你家那事情上幫上任何忙……」
他一直以為他恨他,恨他強迫他留在了昌府,可他沒想到,這冷淡與仇恨之下,竟然還有著這層牽扯。
他更不知道,一直教他仁義道德的父親,竟然……是一個劊子手的幫兇!這何其匪夷所思?
可如果聯繫到一起,卻又發現多麼的合情合理。
怪不得十五年前父親突然能夠從一個七品縣令調任上來,一切若是有薛家那位出手,自然是輕而易舉了。
昌文柏垂著頭,許久知道,才啞著嗓子:「大人……你找我,是不是我能做什麼?」
陸莫寧歎息一聲:「本來不想讓你知道這些的,可如今,兇手是薛訓庭,他怕是快要知道有人在查這件舊案,所以在他知曉之前,我希望你能勸服昌大人,同意翻案,並且作證指認薛訓庭。」
可這何其難,昌榮歡一旦指認,那麼也就承認了他當年明知石雄並未與裴氏女通姦,卻依然誤判了,還收受賄賂作為幫兇,那麼等待昌榮歡的,輕者丟烏紗帽重判;重者就是砍頭了。
昌文柏當了這麼多年的捕頭,如何不知這一點,白著臉,許久都未說話。
許久,他慢慢抬起頭,看向陸莫寧:「大人……我懂你的意思了。」
如果這世間還有人能夠勸動昌榮歡,那就只有他了,否則,昌榮歡不會冒險。
昌文柏慢慢撐著牆壁站起身,眼底帶著堅韌:「大人……你放心,這是我們昌家欠他們裴家的,就算是不惜一切代價,我也會償還他的。裴家的四口人,石家的三口,一共七條人命……這是我們……欠他們的。」
陸莫寧直到走出地牢,嗓子還有些啞。
洪廣平看到他出來,心裡著急:「大人,如何?」
陸莫寧微微偏過頭,狠狠眨了一下眼,才恢復了正常,回頭,輕嗯了聲。
洪廣平眼底一亮:「那大人,屬下還要守在這裡嗎?」
陸莫寧搖搖頭:「不必了。」
他走出很遠,回頭看了眼牢房:如今擺在昌文柏面前的是大義與親情的抉擇,即使他點頭的爽快,可他知道,昌文柏心裡怕是不好受。
昌文柏雖然答應了,可陸莫寧還要考慮進去昌榮歡不願意翻案的可能性,雖然當時他來的時候,設計讓昌榮歡答應了自己一個要求,但是前提是他並不知道昌榮歡也參與在內了,如今怕是那個要求昌榮歡不一定會答應。
所以,若是昌榮歡不同意,他們還需要別的籌碼。
「你想做什麼?」等回到昌府,趙天戟問道。
「找同盟。」陸莫寧緩聲開口道。
「同盟?」趙天戟瞇眼,「你想找與我們一樣想要對付薛訓庭的人?」
如今時間這麼緊急,怕是不容易。段勁松是用飛鴿傳書將消息遞出去的,那些人也是十日內日夜不休送過來的。按照那宗列的腳程,給他們的時間怕是只剩下三到五日。在這種情況下,如何容易找到也想要將薛訓庭拉下馬的人?
更不要說,還要說服對方對付薛訓庭。
陸莫寧眸色沉沉道:「是,而且這個人選,我已經想到了。」
「誰?」趙天戟倒是挺好奇的。
「薛家四房的人。」薛家當年先輩分出去三支,大房去了京城,為權;二房坐鎮本家,為財;三房則是出了一位大將軍,為勢;而唯獨留下來的,就是四房的人……他屈居於二房之下,當了薛訓庭的幫手。可偌大的薛家,陸莫寧就不信,四房的人從未心動過。
趙天戟一聽就明白了他的打算:「的確是能從這邊著手,不過還是先查一下薛家二房與四房的關係,這一點……就讓段勁鬆去辦。他們是商人,在商言商,對方也會信一些。」
否則,牽扯到案子,為了薛家的利益,對方反倒是會退縮。
陸莫寧嗯了聲:「我也是這個打算。」
趙天戟在他身邊坐了下來,靠得有些近:「如今,人證、物證都有了,段勁松說那些人願意作證,可若是薛訓庭拒不承認怎麼辦?還有一點,裴晁怎麼辦?」
他這些時日也算是明白了,這少年最是嘴硬心軟,明明長了一副寡情絕心的模樣,可偏偏一副純善的心腸,他怕是會不遺餘力的保護裴晁的性命。
陸莫寧望著趙天戟,卻是不答反問:「雲戟帝……是不是真的還活著?」
趙天戟嗯了聲:「……是。」
陸莫寧道:「那麼……你們又有幾分的把握,能夠成事?」
陸莫寧這句話讓趙天戟挑了下眉,「阿寧,其實我一直挺好奇的,都說忠臣忠君,你就不怕……你也牽扯進去,成了亂臣賊子?」
陸莫寧卻是道:「你說錯了兩點。」
趙天戟更好奇了:「哪兩點?」
陸莫寧道:「天下大義,江山以民為本,所以,忠臣忠的是民,而非君,這是你錯的第一點;第二點,你錯在,你們並非亂臣賊子,若是雲戟帝未死,那麼,如今的趙帝……才是真正謀朝篡位的亂臣賊子。」
隨著陸莫寧的話,趙天戟的一雙鳳眸越來越亮,突然抱住了陸莫寧的臉,在他額頭上重重親了一下:「阿寧,你簡直太讓……我驚喜了。」
陸莫寧嫌棄的推開趙天戟:「你瘋了是不是?」
少年難得變了臉色,一張殊麗的姿容上染上薄紅,惱羞成怒地盯著他。
趙天戟鬆開他,掩唇低咳了一聲:「抱歉,就是太高興了,我以為……你會覺得……不妥,沒想到你竟然會這般想,我們在軍營的時候豪放慣了,下次你若是不允許,絕對不亂來了……阿寧,你可是生氣了?」
趙天戟眼底止不住的灼灼光芒,讓少年臉色更加紅,抿著薄唇:「莽夫!」
趙天戟心情好,一一應了:「對對,就是莽夫,所以……阿寧別跟莽夫一般見識了?」
陸莫寧睨了他一眼,懶得跟他一般見識:「行了。」
趙天戟鬆口氣:「我們繼續說,這裴晁的事與我們的行動有關係?」
陸莫寧嗯了聲:「若是能保住裴晁的性命,哪怕是再重的刑罰,只要你們能成事,那麼……他就還有重獲自由的可能。」
趙天戟一愣,雖然想到一件事,怔愣道:「阿寧你說的是……大赦天下?」
陸莫寧頜首,放在膝蓋上的手緩緩攥緊了,上一世,大趙在幾十年後江山社稷搖搖谷欠墜,他如今重活一世,本就不是迂腐之人,很顯然雲戟帝才是能者。
畢竟,對方是從馬背上打下來的江山,當年雲戟帝還是太子的時候,大趙的國基是日益趨穩,更何況,有雲戟帝在,保住那些有大才的能者,不怕江山不穩,百姓不興。
若是雲戟帝真的能重歸朝堂,那麼必然會大赦天下……到時候,身為罪犯的裴晁,也許就能免於刑罰。
趙天戟眼底攢動著亮光,隨即想到什麼,眼神又凝了下來:「可目前的問題是……如何救下裴晁的性命,七條人命,雖然對方都是通緝犯,可他到底是殺人了。」
陸莫寧薄唇抿緊,許久,才緩緩開口,眼神裡帶著一抹堅定:「……可這世間沒有不可能的事,不試試怎麼知道?這次,就讓我賭一賭,讓民意來定裴晁的生死好了。」
趙天戟一怔:「民意?」要如何讓民意來讓裴晁免於死刑?畢竟為了達到效果,當時裴晁將那些人弄得死的太慘,要如何扭轉這種局面?
兩日後,趙天戟終於知道了陸莫寧話裡的「民意定生死」是何意了,只是在此之前,昌文柏無罪從州衙放了出來,他一身黑衣神色凝重的踏進了昌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