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榮歡早一步得知消息的時候, 激動的親自帶著昌夫人在門口迎接,還準備了柳枝、火盆。
看到昌文柏走過來,兩人激動的攥緊了手, 昌夫人先忍不住紅了眼圈, 別昌榮歡瞪了一眼:「兒子好不容易出來,是大喜事,怎麼能哭呢?」
「老爺,妾身這是高興……高興……只是可惜了那晁……」
「閉嘴!等下不許再提那女人!」昌文柏想到薛府看到的那一幕, 到現在都無法理解,他們昌家到底哪裡對不起她了?她竟然假死攀高枝兒, 害得他們兒子這麼傷心。
「行行行, 不說了不說了……」昌夫人迎過去,摟住了昌文柏。
昌文柏在州衙的地牢待了數日, 此刻青色的鬍渣遍佈下巴,眼底猩紅,瞧著格外的憔悴倦怠,讓昌夫人愈發的心疼不已。
昌文柏卻是直勾勾盯著火盆後站著的昌榮歡。
昌榮歡本來正激動著,莫名被昌文柏這眼神看得心裡毛毛的:「文柏, 怎麼了?為何這般看著爹?」
昌文柏深吸一口氣,才壓抑住心底止不住的蒼涼。他垂下眼,沒說話,任柳枝沾了水打在身上,跨國火盆,卻是並未用膳, 而是在經過昌榮歡身邊時,道:「父親,跟我去書房,我有事與你講。」
昌榮歡奇怪的皺眉,覺得對方這態度不對,不過想著也許是案子的事,難道是案子出了事?
昌榮歡安排好昌夫人,就徑直去了書房。
只是等書房的門一關上,昌榮歡抬眼,就看到昌文柏站在他書房裡題著的「大義仁心」四個字。
忍不住嘴角笑了笑,走過去,拍了拍比他高出半個頭的男子,「吾兒這是怎麼了?莫不是在大牢待了幾日,有什麼深刻的頓悟不成?」
昌文柏卻是沒有動,他靜靜望著那四個字,啞然開口:「父親,你可還記得你小時候,常常指著這四個字,教導兒子什麼嗎?」
昌榮歡也看向那四個字,忍不住心生感慨,「為父自然記得,當初我指著這四個字,告訴你,以後你要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成為一個有仁有義的好官,不畏強權,無愧於心。」
昌文柏眼眶發熱,心底的苦澀蔓延開,讓他狠狠眨了一下眼:「那麼……父親你這些可做到了嗎?」
昌榮歡顯然一愣,似乎是想到了什麼,眼前一片恍惚,許久之後,才道:「吾兒怎麼突然問這個?」
顯然是不想回答。昌文柏卻是偏過頭,銳利的眸仁定定落在昌榮歡的臉上:「父親,你告訴兒子,這四個字,在你的一生當中,你做到了嗎?」
昌榮歡皺眉,顯然不喜昌文柏這態度:「文柏,你怎麼回事?」
說罷,就要轉身,「陸大人到底與你說了什麼案子,若是沒有,就趕緊去膳堂,你母親為了迎接你歸來,特意準備了不少的……」
「父親,你做到了嗎?」昌文柏卻是打斷他的話,又問了一句,這次,未等昌榮歡回答,就繼續問道:「若是如今兒子面臨的,有違背這『大義仁心』四個字,那麼,父親你來告訴兒子,兒子該怎麼選?兒子選擇了大義,選擇了仁心,就要滅親……這是父親你當年告訴兒子的,一個字一個字教兒子的,如今,你來告訴兒子……兒子該怎麼選?啊,你告訴兒子……我該怎麼選?」
昌文柏最後嘶啞痛苦的聲音,讓昌榮歡已經握到門框的手驟然頓住,他的眼睛一點點睜大,隨即慢動作般,難以自信地轉過頭,看著難受地蹲下身,撐著額頭,痛苦不已的男子。
明明早已成家立業,可此刻的男子,宛若十多年前的少年,那麼弱小、無助,痛苦的像是困獸一般低低嘶吼著,讓他渾身都止不住的顫抖了起來。
「你、你……知道了什麼?」昌榮歡嗓子發啞,抖著手指著昌文柏,眼底露出一抹恐懼。
昌文柏抬起手臂,撐著額頭,擋住了眼底噴湧而出的淚,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在地牢的時候,面對陸大人,他沒哭,可如今面對這四個字,在這裡,是他的父親,教導他那些大道理,他也的確是按照那些去做了,可是呢……可到頭來,也是這個人,教會了他大義仁心,卻也是這個人……徹底毀掉了這一切。
他毀掉了他心中高大的父親的形象,讓這一切成為泡影,他一直以為的能撐起一片天空的父親,不過是一個奸詐卑鄙的小人,他教他不許當一個背信棄義的人,教他成為一個忠心純善的人,可他自己呢?
卻雙手沾滿鮮血,滿口仁義道德,卻做著最讓他不恥的事。
昌榮歡瞧著這一幕,顫抖著身體,也忍不住紅了眼,終於忍不住衝過去,扶住了昌文柏的手臂:「你說啊,你到底知道了什麼?告訴我!說啊 !」
尖銳的聲音,讓昌文柏終於慢慢抬起頭,雙眼紅得滴血,他就那麼仰著頭,眼神悲切,「父親……十五年前,裴氏女通姦一案中,你到底知不知道裴氏女是被陷害的?這件案子,你到底插手了多少?」
隨著「裴氏女」四個字,一點點湧入耳際,昌榮歡腦子像是炸開了一般,他雙眼慌亂無神地盯著昌文柏,眼神遊移,猛地鬆開手,卻被昌文柏死死攥住,不許他退縮。
昌文柏慢慢直起身,像是一頭猛獸,一點點向著昌榮歡施壓過來,兩人最後完全顛倒了一個個兒,成了昌榮歡蹲在地上,被昌文柏半提著肩膀:「父親,你自小教我這些,可是……你做到了嗎?七條人命,甚至還包括兩個稚童,父親……你倒是怎麼忍心的?你告訴我,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啊,你說啊?!」
「不——我沒有!」昌榮歡像是終於回過神,猛地揮開昌文柏的手,像是被驚到一般,眼神慌亂,「你說什麼,我……我聽不懂!」
「父親……你聽得懂,你知道兒子在說什麼,當年……你如何不顧裴氏女含冤受屈,你不顧那石家老小,不顧裴家滿門……你為了頭上的烏紗帽,為了能夠高昇,你背棄了你的良心,你的原則……父親,這是兒子最後一聲喊你。當你與薛訓庭同流合污的那一刻,我心中那個高大、英偉、滿身正氣的父親……已經死了。」
昌文柏慢慢鬆開手,站起身,慢慢抹去眼底的淚意,望著昌榮歡難以置信的雙眼,瞧著他眼角的皺紋,心底泛酸,事情為什麼就到了這一步?
「你……不可能的,你怎麼會知道的這麼清楚?這不可能……」
「昌、大、人。」昌文柏啞著嗓子,一字一句喚道,「這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壞人沒有受到懲罰,不是時間久了,他就沒有罪了,只是……正義來的遲了些。這是昌大人這些年教我的,已經刻入了我的骨血,所以……如今,我選擇了大義。
昌大人,如果你良心未泯,那麼,就親手寫下翻案書,遞交上去,不管以後發生什麼,還有我、有整個昌府與你共進退,若是你繼續選擇與薛訓庭同流合污,那麼,就算是撞得頭破血流,我也不會退縮。
昌大人……這些年,你午夜夢迴,你會怕嗎?怕裴家的的人,怕石家的那些冤魂嗎?」
昌文柏的最後幾個字,像是觸痛了昌榮歡心底這些年掩藏的黑暗與恐懼:「你懂什麼?!你又懂什麼?當年若是我不那麼做,你以為他會放過我?放過我們一家老小嗎?你以為我願意嗎?
十五年了……我夜夜都會夢到裴氏女吊在我的面前,拖著長長的舌頭……雙眼流著血問我為什麼不救她……
可我能怎麼辦?我能怎麼辦?」
當年他不過是一個小小的七品縣令,那薛訓庭卻是寧州府薛家的嫡系子孫,還是最受寵的,薛家,那根本不是他得罪的起的……
昌榮歡低吼出聲,像是軟了身體,蹲坐在地上,垂著頭,像是一下子老了十歲,「你讓為父怎麼辦?薛訓庭當年將的一萬兩銀票和寫好的陞遷文書與我們一家老小的性命擺在一起,讓我選,你當年才幾歲,我能怎麼辦?
昌家一家老小的性命,你以為我不想當一個好官……
你以為我不想無愧於心,若是不是存著一份為民請命的心,當年我何以頂著兩榜進士的名頭不留在京城,反而跑到那窮鄉僻壤一樣的江棲鎮。可等到了那裡,一切都跟我想的不一樣……是,我退縮了,這些年我日日夜夜受著煎熬,所以我將希望寄托在你身上,我教你大義,教你仁心……
是因為我怕,怕有一日,你會與我一樣,面對那麼艱難的抉擇,上愧對天子,下愧對百姓……文柏啊……父親也是被逼無奈的啊。」
昌榮歡老淚橫流,這些年,他竟可能將寧州府治理的井井有條,可不管他再什麼努力,烙在他背後的那些人命,早就洗不乾淨了。
所以,他只能一邊與那些人攀交,一邊盡可能做些實事,可這麼多年了……終於,還是事發了。
昌文柏薄唇緊抿,垂在身側的雙手顫抖:「如今機會來了……只要你願意,那麼還能贖罪,寫下翻案文書,指正薛訓庭,不管最後結果如何,我都會與父親你共進退的。」
昌文柏蹲下身,認真按住了昌榮歡的肩膀。
昌榮歡愣住了,下一瞬,卻連忙搖頭:「不、不行……我們根本的鬥不過薛訓庭的,根本鬥不過他的……」
「就算是鬥不過,也要鬥,不試試,怎麼知道不可能?如果世間所有的官都這麼畏畏縮縮,那麼只會被一直這樣壓下去,父親,你難道想讓兒子跟你一樣,有一天,成為連自己都討厭的那種滿口仁義道德,卻卑鄙無恥的小人嗎?」
昌文柏一聲聲響徹在耳邊,昌榮歡卻是搖頭,這麼多年了……他根本做不到當年剛來江棲鎮時的雄心壯志了,他的一顆心,早就被啃噬了,滿目蒼夷,早就回不去了……
昌文柏看著踉蹌著起身,就要往外走的昌榮歡,啞著聲音道:「父親,你真的……要永遠不肯面對現實嗎?你真的……要這樣嗎?別讓兒子看不起你,兒子給你三天的考慮,三日之後,我們父子情意到此結束,下次再見,就是對簿公堂了。父親……兒子拜別。」
說罷,昌文柏光噹一聲跪了下來,那一聲,讓背對著他的昌榮歡心頭一撞,死死攥住了門扉,就聽到身後的昌文柏給他磕了一個又一個的頭。
昌榮歡到底還是踉踉蹌蹌地跑了出去,撞到趕過來的昌夫人,只是看了眼,就繼續疾步匆匆離開了。
昌夫人朝著敞開的門扉看過去,看到跪在那裡的昌文柏,不知想到了什麼,心頭一動,身後的丫鬟不解的問了聲,昌夫人深深看了眼,卻是帶著人也匆匆離開了。
陸莫寧得到昌榮歡並未同意的消息時,並未露出驚訝的神情,他很清楚,昌榮歡當年既然答應了,那麼就代表他有所顧忌。
他在意的東西太多,更何況,這麼多年了,他也不是當年那個可以為了一腔抱負,就毅然而然請命前往江棲鎮的昌大人了。
不過,他倒是很期待一天後昌榮歡會不會改變注意。
趙天戟看他還笑得出來,忍不住擔心道:「他若是不同意,我們想要鬥敗薛訓庭,怕是比登天還難了。」
陸莫寧道:「不急,如今不過是給昌榮歡提個醒,那麼就再加一把力罷了。」
「你想做什麼?」
陸莫寧:「自然是讓昌榮歡知道,即使他不做什麼,這件事……也瞞不住了。就像是當年一樣,逼他再次做出一個選擇。」
趙天戟隨後就知道了陸莫寧要做什麼,他聽完之後,難以置信地看著陸莫寧:「虧你還是個縣令,先前裝道士也就罷了,現在竟然……連扮鬼都扮上了……」
陸莫寧嘴角噙著笑:「只要方法有用,為何要拘泥於那些禮法?」
這可是目前最有效也最快的辦法了。
更何況,這個辦法,也有助於讓眾人更迅速的知道裴家的冤情。
趙天戟雖然這麼說,卻是笑了,瞧著陸莫寧嘴角的笑,有些心癢,想去碰一碰,可想到先前激動之下親了對方額頭一下都讓他炸了,若是再來,怕是直接能被踹出去。
趙天戟很快就去辦了,而另一邊,段勁松已經私下找到了薛家四房的嫡長孫,薛嶺奉,如今是薛訓庭手下的得力助手之一。
但是段勁松不信,四房真的就這麼心甘情願屈居人下,果然,不過是稍加試探,就讓段勁松試探了出來。
段勁松這邊進行的很順利,而趙天戟晚上則是變成了黑蛇,開始了裝神弄鬼,於是,不過是一夜的功夫,整個寧州府就開始傳,寧州府有一個女鬼,竟然可能懸空飛掠,會飄的……
大晚上的嚇死人了……
吐著猩紅的舌頭,眼角流著血淚,嚇死人了……
而且身上還寫著一個時間點……
白日裡幾乎整個寧州府茶樓都開始傳來傳去,最終,不知道是哪個突然將這個時間點與先前駭人聽聞的七個通緝犯聯繫到了一起,發現,那些人被通緝的時間點,正好與寫著的這個時間聯繫到了一起。
眾人更是毛骨悚然,越傳越邪乎,最後……
不知道誰又多了句嘴,將這個時間點,定在了十五年前寧州府周邊最著名的那件裴氏女通姦一案,因為當時死的人太多,也太過邪門,所以離江棲鎮不遠的寧州府也有所耳聞。
於是……不過是兩日的功夫,幾乎整個寧州府都傳遍了,十五年前冤死的裴氏女化作厲鬼回來報仇了,那七個該死的通緝犯就是對方給他們的警告。
嚇得一時間,整個寧州府人心惶惶,驚恐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