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蘭大陸上恐怕無人能想得到,在希斐爾中隕落的光明聖子和聖騎士團團長,居然就這麼完好無損地出現在了永夜之森。
——當然,黑暗神除外。
也不知道精靈族和黑暗神究竟達成了什麼約定,總之,在黑暗神降臨前不久,精靈女王就讓族內的小精靈捎來了一個隱晦的口信:當黑暗神出現在德蘭大陸上之時,就是他們回到精靈族的契機。
而事情果真如同精靈女王所說的那樣,在希斐爾一戰中,那位看不清真容的黑暗神並沒有對他們下狠手,只是在虛張聲勢,做一做表面功夫罷了。
而他和血精靈也就順著精靈女王的意思,借著這個機會讓光明聖子和聖騎士團團長“死”在了眾人面前。
走到這裏,就沒有再掩飾身份的必要了。
何晏張開手,任憑血精靈將他身上遮掩身份用的寬大斗篷脫掉,用一個吞噬術將它們化作了一縷黑煙,被風一吹就散在了寒氣中。
因為光明聖子和聖騎士已經“死了”,所以兩人穿的不再是帶有光明教廷標誌的衣物,而是和普通人無異的簡潔衣衫。
何晏微微仰頭,迎上並不算刺眼的日光。
有一隻落在樹梢上的嬌小鳥形魔獸對上他的視線,立刻瞪圓了自己的豆豆眼,慌張地撲棱著翅膀飛走了。
血精靈伸手揉揉他漆黑的發絲,稍微用了點力將他的頭往下按,不讓他再傷害自己的眼睛,“別看了。 ”
何晏從喉間逸出一聲無意義的輕哼,倒是還算聽話地將視線移開了。
兩人沒有急著趕路,而是慢慢地在森林中漫步。
春日的永夜之森終於顯露出了一絲難得的生氣,深褐色的枝椏上隱約可見泛著深綠的小疙瘩,要不了多久,就會有嫩綠的小芽從其中探出頭,綻開滿樹生機。
終於從德蘭帝國那一灘渾水中脫了身,何晏的心情前所未有的愉悅。
雖然身旁的血精靈表現得一如既往地冷靜,但是從他略顯放鬆的肢體動作上,可以看得出來血精靈的心情也非常輕鬆。
就這樣靜默無言地走了一會兒後,為了避免在路上耗費太多無謂的時間,血精靈還是一把將他抱起,快速地到達了精靈族的領地中。
間隔了兩年,再次來到精靈族,這裏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絲毫沒有被外界的動亂波及。
對於他再一次的到來,也許是因為提前接到了消息,精靈們眼中並沒有出現像上次那樣包含著警惕和敵意,反而是充滿了……善意?
甚至還有精靈試探著想接近他們,也許是想搭話,但是被血精靈用警告的眼神注視了數秒後,又默默地退了回去。
再次感受到血精靈和同族間的關係的僵硬,何晏忍不住在心底啞然失笑。
不過現在最重要的事情並不是調節血精靈和同族間的關係,他們首先要做的是去見精靈女王,解決一些事情。
再次來到精靈母樹面前的時候,精靈女王有所感應,從精靈母樹繁茂的樹葉中鑽了出來。
何晏的眼神頓了頓,然後微不可查地在精靈女王身上饒了一圈。
比起上次見面的時候……精靈女王的身體,是不是變大了一點?
按照血精靈的說法,精靈女王是因為要治療精靈母樹,才會變成那麼小一隻,現在精靈女王的身體開始長大,說明精靈母樹確實是在緩慢地恢復著。
精靈女王並不介意他的打量,蒼翠的眼眸中帶著一抹溫和的光芒,平靜地注視著他。
在那雙如綠瑪瑙般通透的眼眸注視下,何晏意識到自己的失禮,輕輕咳了一聲,在右手食指上戴著的一枚形式簡單的戒指上輕輕抹了一下。
一顆綠色的晶石出現在了他的掌心。
那晶石看起來不過葡萄大小,形狀是不規則的橢圓形,有著無數細小的切割面,即使沒有日光直射,也依舊散發著柔柔的淺色光芒,莫名讓看到的人心底流過一股溫暖的溪流。
何晏將沒有絲毫猶豫,將這枚小小的晶石遞到了精靈女王面前。
精靈女王一貫平靜無波的眼眸中終於浮現出了一抹觸動。
她伸出纖細白皙的胳膊,抱起了這個對她而言體積並不算小的綠色晶石,背後的半透明雙翅高頻率地拍打著,將她輕盈的身軀帶回了精靈母樹身旁。
她伸手摸了摸粗糙的樹幹,然後伸手將懷裏的晶石送到了精靈母樹的身體中。
在晶石沒入樹幹的一瞬間,精靈母樹上瞬間籠罩了一層和晶石相同的淺綠色光芒。
而後地面一陣輕微的搖晃,在何晏的視線裏,身軀本來就已經稱得上龐大的母樹竟然開始快速生長!
樹幹變粗,枝椏延伸,無數新生的嫩綠樹葉在同樣新生的枝椏上依次綻開,噴湧出蓬勃的生機。
甚至還有枝椏伸到了他們站立的方向,那些或粗或細的枝椏十分通人性地繞了個半圈,善解人意地避開了他們所在的位置,繼續向外不斷擴展自己的地盤。
眼看著他們馬上就要枝椏組成的“牢籠”禁錮在這裏,一旁的血精靈用有力的臂膀輕輕攬住了他的腰身,輕輕一躍,帶著他往後退去。
暫且退到了“安全”的地方,在好奇的驅使下,何晏的目光並沒有從精靈母樹身上移開。
何晏給自己加持了一個能提高視力的低級光明術。
在瘋狂生長的枝椏和樹葉層疊的縫隙中,他隱約看到了精靈女王的身影。
隨著精靈母樹發生異變,這位和精靈母樹共生的精靈女王身上也發出了溫柔的綠色光芒,和精靈母樹身上的光芒連成一片,就像一個從降生之初就不曾分離的、不可切割的整體。
而她的身軀,也在短短的數秒內快速拉長、延伸,最終變成了和正常人相同的體型。
……
等到綠光徹底消失後,何晏終於見到了精靈女王真正的模樣。
不同於小巧的迷你版,放大後的精靈女王顯得更加優雅迷人,臉上的每個部分都像是由神明親手精心雕刻般,精緻完美得找不出一絲瑕疵。
她的美是溫和而包容的,不帶有一絲尖銳的侵略意味,讓人看著便覺心神寧靜、歲月不侵。
精靈女王閉著眼,露出很安詳的表情,身軀靠在精靈母樹上,海藻一般微微捲曲的長髮傾瀉而出,彎彎繞繞地逶迤在深色的泥土上。
似乎感覺到了何晏的注視,她伏在樹幹上沉寂了半晌,忽然睜開了眼,蒼翠的眼瞳直直地看向了他的方向。
隨著她起身的動作,那些橫亙在他們之間的枝椏不約而同地向兩邊撤去,留出了一條可供通行的道路。
和血精靈對視一眼,何晏接受了這個無言的邀請,順著樹枝們讓出來的道路向前走去。
他注意到,有一根細細的樹枝從上面擠擠挨挨的樹葉中伸下來,靈巧的圈起了精靈女王的長髮,然後樹枝從中間斷開,徹底變成了一根簡樸的頭繩,將精靈女王一直拖到腳踝的長髮攏了起來。
何晏的視線在那根縮回去的斷枝上短暫停留了一瞬。
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精靈母樹一直都對精靈女王表現得過於殷勤體貼了。
包括上次見面時,那些樹枝機靈地把自己編成小椅子,送到精靈女王身後的事,怎麼看都帶著一絲討好的意味。
精靈母樹怎麼說也是由神明退化而成的,精靈女王雖然繼承了它最後一部分神力,是它的共生精靈,但歸根結底也是它所創造出來的後代之一。
對一個後代表現得如此殷勤小意,總給人一種揮之不去的違和感。
精靈女王彎了彎眼,提起由精細樹藤編制而成的裙擺,姿態優雅地對他行了一個略顯莊重的禮節,“塞西爾,我代表精靈族感謝你的幫助。”
何晏心中一驚,側身就想避開。
開玩笑——哪有讓物件家長給自己行禮的道理?
然而精靈女王竟然作弊地動用了神力,將他的身體固定在了原地,強迫他接受了這個禮節。
何晏:“……”
他感到此刻自己的內心很有些……崩潰。
在身體的禁制被放開後,他抿了抿唇,扶著血精靈的胳膊,心有餘悸地往後退了一步,“您……說得過了,即使沒有我,安布羅斯也能獨自完成這個任務。”
其實說起來,他並沒有覺得自己幫了多大的忙。
光明女神是一位性格極其霸道的神明,當年和精靈母樹立下約定後,她不容分說地將由神格退化而成的精靈之心一分為二,一半留在精靈族中,另一半作為交易的抵押物,埋藏在中央教廷中。
之前他和安布羅斯在德蘭帝國中待了兩年,主要目的就是為了找到這半顆精靈之心。
兩年前,精靈女王交給他一份從精靈族中這半顆精靈之心中提取出的能量結晶,拜託他通過精靈之心間互相的感應,在中央教廷中找到另外半顆精靈之心。
雖然他確實為此做出了一番努力,但從邏輯上來講,其中作用最大的,還應當是精靈女王交給他的那顆能量結晶。
然而聽到他的話,精靈女王卻微微搖了搖頭,語氣輕柔卻堅定地說道:“不,塞西爾,這完全是你的功勞……”
她伸出手,形狀優美的手指緩緩撫摸著粗糲的樹幹,語氣也變得溫柔起來:“……自從神明到來之後,它一直很虛弱,原本我們是不知道那一半精靈之心的具體位置的,我們曾以為光明女神將它帶去了高級位面。直到兩千年你帶了異界的能量,我們才感應到了精靈之心就在中央教廷裏。”
異界的能量?
何晏在心中略微琢磨了一番……難道指的是他的精神力?
畢竟除了這個之外,他身上的所有東西都是德蘭大陸的本土產物。
既然這樣,何晏倒也無法反駁了,他微微沉吟了一下,明智地跳過了這個話題,轉而問道:“我能問問您關於黑暗神的事情嗎?當然,如果不能說的話,就請無視這個問題吧。”
精力女王微微笑道:“當然可以,並沒有什麼需要保密的。”
她似乎是想起了很久遠的事情,眼睫微微垂下,用輕柔的語調敍述了起來。
自從精靈之心被光明女神分走一半後,原本就從神之位上跌落下來的精靈母樹能力下降得更加厲害,不僅給出的預言範圍越來越模糊,預言之後的虛弱期也被拉長,導致她不得不退化成幼年體去治癒它。
事實上,在這樁交易最開始的時候,精靈母樹就是心懷不滿的。
在和光明女神的這場交易中,為了換取留在德蘭大陸上的權利,它付出的代價實在太沉重了。
不僅超負荷地承擔了淨化光明女神的神格,誕下變異的血精靈,還被剝奪了一半的精靈之心,導致自己的共生精靈被拖累。
神明都是驕傲的,即使它性情溫和、即使它已經從神明的寶座上跌落成一顆口不能言的樹木,但那股驕傲仍然根深蒂固地埋在心底,這種包含著強迫和奴役意味的交易逐漸在它心中積累了怨恨的種子。
所以在黑暗神第一次偷偷摸摸地來到德蘭大陸上時打探情況時,對光明女神不滿已久的精靈母樹就和這位準備從光明女神口中搶蛋糕的黑暗神達成了交易。
雖然它只是一個實力低微的退化的低位神,但卻有著一個很巧妙的優勢。
在過去的九百年間,它為光明女神淨化了無數次神格,這種頻繁的接觸,導致了光明女神的神格潛意識裏對它力量的防備心並不是那麼強。
可想而知,如果以它的能量為載體,就可以極大地提高攻擊到光明女神神格的機會。
於是他以自己的能量結晶為條件,與黑暗神交換了接受庇護的機會。
現在看來,比起行事強硬霸道的光明女神,這位一聽就不像好人的黑暗神顯然更有做神的操守一些,不僅極其忠誠地履行了自己的約定,甚至還體貼地配合精靈女王,給他們製造了“死亡”的機會。
聽精靈女神微笑著說完她和精靈母樹是如何聯合黑暗神坑害了光明女神的,何晏眨眨眼,忽然有些理解光明女神為什麼會被低了一個位階的黑暗神拉下位了。
畢竟單從情商上來看,那位光明女神就比黑暗神低了一大截。
和精靈女王告別之後,何晏和血精靈一起回到了那間兩年前曾經來過的小房子裏。
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精靈們似乎沒有察覺到剛剛精靈母樹發生的異動,大多數已經遵循著天性睡下了,只有少部分還在樹木掩映間不死心地偷瞄著他和血精靈。
想到精靈女王所說的,要在明天將他作為血精靈伴侶正式介紹給其他精靈,何晏就忍不住心情微妙。
不過他已經脫離了“光明聖子”的身份,如果沒有意外的話,以後會和自己的伴侶一直生活在精靈族中,所以這一道程式是必須的。
進門後,血精靈立刻將房門鎖緊,然後將他攔腰抱起,輕輕地放到了那張不大的木床上。
“塞西爾,”血精靈將身體壓下,一雙血瞳異常明亮。
因為湊得太近,血精靈淺金色的發絲拂過他面頰,帶來了一絲癢意,讓他忍不住伸手將那些發絲撥開。
卻反倒被血精靈捉住了手指,伸出尖牙在指尖上輕輕咬了一口,霎時便沁出鮮血來。
血精靈將帶著一絲奶糕味的飯前甜點盡數舔去,而後勾起唇角,對著他露出一個愉悅的笑容,輕聲道:“夜還很長。”
光明聖子塞西爾已經徹底死在了希斐爾,剩下的,只有一隻再也不能逃出他領地的小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