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過了大約半個小時就到了,在等醫生的空當裏,何晏被男人逼著喝了兩大杯熱水,感覺隨便挪一挪身體都能聽見胃裏水咣當亂晃的聲音。
因為精神力太過於強大,他並沒有出現一般人起燒後頭疼腦熱的症狀,或者說那些症狀輕微得幾乎察覺不到,也因此沒能及時發現自己的病情,從而不幸地被男人逮了個正著。
燒得不算高,醫生來到之後給他重新量了一遍體溫,已經稍微退下去一點兒了,就給他開了點兒小劑量的退燒藥,又囑咐了一通多休息多喝熱水的老生常談,就乾脆地走了。
男人又給他倒了滿滿一大杯熱水,盯著他吞下了一包藥。
何晏摸摸自己因為喝了太多水已經可以察覺到細微凸起的小腹,將手邊還剩半杯水的杯子推開,堅定地搖搖頭,“謝先生,真的喝不下了。”
謝時章伸手蓋住他的手,在他肚子上揉了揉,聲音聽不出情緒,“是嗎?”
被人按著手在自己身上揉弄的感覺很有幾分怪異,何晏將他的手挪開,主動縮到床上,試圖轉移話題:“嗯嗯,不早了,睡覺吧。”
謝時章被他躲開也不惱,神色淡然地仰頭將何晏剩下的那半杯還溫熱的水喝了,又將有些狼藉的桌面收拾了一番,去衛生間待了一會兒,拿著一塊白色的毛巾出來了。
他把何晏按著躺下,一言不發地將手中濡濕的毛巾蓋在他額頭上。
何晏一動不動任他動作,只輕聲道:“沒事了,醫生也說了正在退燒。”
男人要是直接訓斥他幾句倒也還好,這樣一副冷著臉漠然的模樣,反倒讓他心中的心虛感愈發嚴重了……
男人伸手將他的發絲揉亂,沉聲道:“讓助理給你請兩天假,這兩天不許拍戲了。”
何晏剛想開口燒今天晚上就能退,用不著請假,不過對上男人變得冷凝的眼神時,憑藉著一股求生欲,又硬生生地將那句已經到了嗓子眼的話咽了下去。
那雙深邃的灰藍色眼眸原本是很柔軟的顏色,但因為擁有者的脾性,它們大部分時間呈現出的都是一種不帶感情的漠然之色,尤其是像現在這樣帶上了嚴厲警告意味的時候,其中藏著的一股幽暗的凶戾便露出了冰山一角,讓人情不自禁地背後發涼。
倒不是害怕男人會對他做出什麼過分的事,只是直覺告訴他男人的心情很差,為了自己的屁股著想,這時候他還是安靜如雞比較合適。
他定了定神,順從道:“好。”
周導對不住了,在工作和物件之間,我還是選擇了物件。
男人的眼神這才重新變得溫和起來,俯身在他額上吻了吻,“睡吧。”
這個吻很溫情,不包含任何愛欲,而是帶著一絲安撫的意味,頃刻間就將何晏心中因為被隱形威脅產生的一點兒細微的不爽撫平了。
何晏歪了歪頭,邀請他:“謝先生也上來一起睡吧。”
謝時章卻反常地拒絕了他的邀請:“我一會兒還有事要處理,你先睡。”
何晏略一思考就明白了:“工作上的事嗎?”
身為公司的掌權人,男人當然不可能完全不管公司的事,之前跟他說的“不忙”,恐怕也只是指跟平時比起來相對輕鬆一些。
謝時章點點頭,也沒有隱瞞,“嗯,有個視頻會議要開。”
現在是晚上八點半,視頻會議室九點二十分開始,那時候青年應該還沒睡熟,他現在上床的話到時還要下來,有很大的可能性會將人吵醒。
何晏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最終也沒有針對這個話題說什麼,只是道:“……那我先睡了,你也不要忙到太晚。”
男人低聲答應了一聲,抬手將屋內的燈光亮度調暗。
藥物的後遺症來的又快又急,沒過幾分鐘,何晏的眼皮就撐不住了,耷拉著迅速沉入了睡夢中。
謝時章坐在床邊盯著他沉沉地看了許久,確認青年已經完全睡熟後,才將他額頭上已經變得溫熱的毛巾揭下,又為他掖了掖被角,就拎著電腦包到陽臺上去了。
陽臺很大,在一角擺放著精緻優雅的白色圓桌和凳子,供住進來的客人在此賞景放鬆。
筆記本電腦的螢幕亮了起來,男人神色漠然,不時對另一端的下屬們沉聲說著什麼,只是陽臺門的隔音極好,男人的聲音被房門阻擋在外面,又被無處不在的風扯散,很快就沒有蹤跡了。
這場持續了半小時的遠端會議結束後,男人並未立即回到房內,而是將身體往後一仰,靠在了刻著鏤空花紋的椅背上,身體也展現出放鬆的姿態,有幾縷發絲被風吹散,落在額前,顯出了幾分難得的隨意。
他從桌面的煙盒裏抽出一支已經許多天沒有碰過的煙,點燃後含在唇間,淺淡地吸了一口。
朦朧的煙霧從他微微張開的唇間逸出,被風扯成絲絲縷縷的碎片,極快地散在了夜幕中。
春末的深夜涼意還是十分明顯的,夜風吹拂到人身上,讓人的頭腦也跟著冷靜了下來。
他只穿著一件涼薄的襯衫,還隨手解開了最上面的兩顆扣子,根本遮不住身上的肌肉輪廓,隨著後仰的動作露出了一截弧度流暢的脖頸、明線凸出的性感喉結,以及領口處深陷的頸窩。
雨已經停了,今夜沒有月亮,遙遠的天際上掛著幾顆熹微的星子,像是上帝隨手拋落凡間的鑽石,在深色天幕的映襯下,閃爍著細微卻純粹的光芒。
讓他想起青年未闔上眼時,那一雙彷彿被水洗過似的黑亮眼眸。
有段時間沒抽煙了,居然感覺有些不習慣。他只抽了兩口,便將只燃了一小段的煙扔在了煙灰缸裏,任憑它孤獨地燃燒著,極細的灰色煙霧蔓被撕扯稀釋,蔓延到不可知的遠方。
謝時章將手搭在纖細的椅把上,骨節分明的手指在上面不時敲打著。
他在回顧自己的人生。
雖然從繼承謝氏集團到現在,他已經在董事長的位置上待了整整十四年,但他的實際年齡卻並談不上大。
兄長十四歲的時候他才剛出生,大兒子經過十幾年的教養,已經很像個繼承人的模樣了,於是當時誰也沒有打算讓這個遲來了十幾年的小兒子繼承家業。
——即使他展現出的聰慧遠比自己的兄長高上許多。
他在上學期間就一連跳了好幾級,別人剛上初中的年齡,他已經早早地在高中校園裏待著了,這還是父母因為不想讓他太脫離同齡人而壓著的結果。
原本他對這樣當一個隻拿錢的少爺生活也沒有意見,他似乎天生缺乏對事物的渴望,權利和金錢還不至於讓他處心積慮地和血脈相連的家人爭權奪利。
況且他天性冷淡,對親情也沒有多少渴望,即使從小就感受到了自己在父母心中的地位遠不及兄長,也沒有生出多少怨懟之情。
為了避嫌,他在十四歲的時候主動和父母提出出國讀本科學位,中間只在父母因為意外去世時回來過一次,和已經年近三十的兄長相處了幾天,感受到對方對自己細微的排斥之意,便不甚在意地回了國外。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他要在國外讀完研究生才會回國,或者乾脆不回去了,在國外創業,反正對他而言在哪個國度生活並沒有太大差別。
只是命運的軌跡並不是由人本身決定的,在他滿十八歲拿到一所名校的學位證後不久,兄長的心腹卻忽然在深夜打電話告知他了兄長意外身亡的消息,並且請求他回來繼承謝家,不讓謝家被那些董事們瓜分。
根據謝家的規矩,如果繼承人意外死亡,孩子又都沒有成年,股份就會旁落到同輩的成年兄弟手裏,這些事情早就在遺囑上寫的清清楚楚,所以兄長死後,他就成了謝家唯一合法的繼承人。
這個時間點真是太過巧合了,若是再早兩個月,他還是一個未成年人,遺囑無法生效,股份就會落到兄長唯一的兒子謝圖手上。
但謝圖只是一個十歲的幼童,肯定是無法守住這份龐大的股份的,勢必會被那些親戚以“代理”為由頭,撕扯的連皮都不剩下。
可偏偏他已經那時成年了,謝氏集團的股份就這麼不偏不倚地越過謝圖,落到了他頭上。
他雖然對家業沒有野心,但也不想看著它落入那些平時並不是熟悉的所謂親戚和董事手裏,便匆匆回國簽下了接受股權的同意書,進入了此前完全沒有準備繼承的家族企業中。
雖然他並不如謝圖一般是個完全沒與反抗之力的孩童,但到底也是個剛出校園的年輕人,根本沒有過掌管這麼大一家公司的經驗,跟那些在公司混了十幾幾十年的老油條比起來還是差得遠。
他在開始的幾年裏栽了無數次跟頭,又冷靜地爬起來,和那些根基頗深、虎視眈眈的親戚董事鬥了近十年,才終於將那些人壓制得連話都不敢吭聲。
從十八歲到二十八歲,他將人生最好的年華都留給了工作,忙的時候日夜顛倒人鬼不知,根本沒有時間和精力關心自己的私人感情。
等到公司終於穩定下來後,他終於有時間思考人生另一半的問題,卻又發現自己對感情這種事也提不起興趣。
事實上,他從來沒對人有過心動的感覺,過強的領地意識也讓他根本無法想像自己和另一個人的生活和隱私全部交織在一起是一種怎樣恐怖的場景。
他不是個強求的人,在觀念相對開放的國外生活了四年,也並沒有傳統家族那種非要傳宗接代的執念,考慮了一下後便順從心意這件事扔到了腦後。
——況且謝家也並不缺繼承人,不是還有個兄長留下的侄子嗎?雖然天資差了點,但守成也勉強夠了。
再為謝氏打拼幾年,等到謝圖表現合格了就試著將公司的管理權交給他,實在扶不起來就請一位能力出眾的職業經理人管理公司,自己則去隨便找個舒適的地方養老。
他原本以為自己接下來的人生就會這麼按照定好的軌跡一直走下去,然而生活總是充滿意外。
就像他在國外拿到畢業證書準備繼續讀研究生時沒有想到自己會在短短的兩個月後回國繼承家業,在那晚和蘇遙發生關係之前,他也從來沒想過自己也有一天會時髦地包養小明星。
他至今仍然記得那個瘦弱的身影一頭撞進自己懷中的觸感。青年皮薄骨脆,觸感跟柔軟之類美好的辭彙其實是沾不上邊的,然而就是那樣談不上舒適的觸感,卻讓他無法狠下心將人推開。
由於領地意識過強,他會無意識避免和人有肢體接觸,就算是謝圖這個血緣上的侄子,在小時候也沒有得到過他的哪怕一個表示親近的拍頭動作。
然而自當蘇遙出現之後,他這個原本根深蒂固的習慣就和脫軌的人生軌跡一樣,已經完全脫離了他的掌控範圍了。
是什麼時候開始有這種自覺的呢……?
他閉了閉眼,再睜眼的時候,恍惚間看到如黑天鵝絨般深沉的夜幕上悄然又掛上了兩顆星子,在目光所及之處閃爍著蠱惑人心的微芒。
雖然那天順從自己的心意和蘇遙發生了關係,並且在發現他和自己侄子的那份合同時衝動地用了一點兒小手段逼迫對方簽訂了合同,但那時他其實是沒有意識到自己的不對勁之處的。
在他聽聞過的關於情愛的傳聞中,常常將對一個人心動的感覺描述的天崩地裂,然而他對蘇遙並沒有這種強烈的感覺,他只是在偶然一個照面中覺得對方很熟悉,很想佔有這個人,想要將他禁錮在身邊。
這種佔有欲在他以往的人生中幾乎是沒有露過頭的,但出於掠食者的天性,他沒有怎麼猶豫,立即就去著手做了,而蘇遙也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在豐厚利益的引誘下簽下了那份為期五年的合約。
即使是他為了能騰出時間趕來和蘇遙見面,強行將一個月的工作量擠壓到三周不到的時間內來完成,也仍然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直到今晚蘇遙突然生病,他的唇貼在青年微燙的額頭上時,內心深處忽然湧起一股細微的恐慌。
在那一刻,他清晰地認識到,自己在害怕,害怕青年承受痛苦,更害怕……自己無法為他排遣痛苦。
而這種感情,顯然已經超過了佔有欲的範圍。
畢竟人,是不會對自己的一個物件感同身受的。
他在商界摸爬滾打了太久,已經習慣了用白紙黑字的契約來保障自己的利益,當初為了將這只小獵物強行綁在自己身邊,便設計了那份合約,自覺已經萬無一失。
但他當時卻沒有考慮過,五年之後合約到期,又會是怎樣一番光景呢?
灰藍色的眼瞳中閃過一抹沉凝的微光,他伸手將煙灰缸裏那支已經燃燒到根部的細長香煙撚起來摁滅,橘紅色的光火在無可阻攔的碾壓下發出哀弱的掙扎,只微弱地閃爍了兩下,就徹底歸於沉寂。
拍了拍身上並不存在的塵土,男人從座椅上站起來,合上因為太久沒有操作螢幕已經黯淡下去的筆記本,在欄杆旁又站了許久,注視著外面的風景。
陽臺的風景極好,恰恰對著一條貫穿了這座城市的細長河流,在沿途萬家燈火的照耀下,彷彿可以窺探到水流湧動的軌跡。
直到身上淡薄的煙味悉數被夜風帶走,他才轉身回到了臥室中。
雖然前一晚睡得很早,但因為退燒藥的作用,何晏第二天還是睡到了日上三竿才醒。
不過精神倒是很好,何晏自己抬手摸了摸,額頭的溫度已經完全正常,看來在幾大杯熱水和退燒藥的作用下,病魔已經完全被打倒了。
他摸過仍在床頭的手機一看,已經接近十一點了,可以省去早飯,直接準備吃午飯了。
身旁一片空蕩,男人早已經起床了,正在不遠處的小書桌旁用電腦斷斷續續地敲著什麼,聽見他醒來的動靜,便將視線從螢幕上移開,起身走到他身邊,將一支不知道準備了多久的溫度計拎到他面前,言簡意賅道:“張嘴,量體溫。”
動作迅速、架勢熟練,一看就是蓄謀已久,就等著他醒呢。
何晏被這個效率驚到了,他慌忙捂住嘴,避開男人送到自己嘴邊的溫度計,從床上跳起來,一溜煙地跑了:“謝先生,我先去洗漱一下。”
但洗漱之後體溫還是要量的,何晏雖然覺得自己已經完全沒問題了,但也還是在男人的注視下規規矩矩地含滿了五分鐘的溫度計。
男人將體溫計抽出來看了看,眉眼間神色稍鬆,“退燒了。”他在何晏因為洗漱末梢沾上了一絲水汽的發絲上撥弄了兩下,“給你點了飯。”
何晏“嗯嗯”點點頭,想了想,試探著問:“既然沒什麼事了,那我下午就回劇……”
他還沒說完,男人就一秒變臉:“不行。”
何晏:“……”
周導再見吧周導,我真的掙扎過了,真的。
然後何晏就心安理得地拋下了遠在劇組辛勤工作的周導,跟物件在酒店裏吃吃喝喝摟摟抱抱,還去小陽臺上賞景,過的完全是資產階級的腐敗生活。
此時在《游龍》劇組中,周導也知道了這件事。
聽到蘇遙的助理說人回去就發燒了,他的眉頭瞬間皺了起來,語氣中含著明顯的擔憂:“燒得重不重?”
助理顯然深諳請假技巧,含糊地回答他:“不輕,不過已經看過醫生了,醫生說讓休息兩天,不能再受累著涼了。”
聽到他這樣說,周導摸了摸鼻子,感到有些愧疚。
雖然他也知道蘇遙的身體不是很好,但是當時情況正合適,他腦子裏被那一場戲的靈感擠滿了,只想趁著機會趕快把那一場重要的戲過了,也就沒怎麼仔細考慮。
連著兩場戲讓人在水裏折騰,尤其是晚上那一場,直接站在濕冷的雨中淋著,是個健壯的小夥子都可能會生病,更不要說面上常年無血色、看著就顯弱氣的蘇遙了。
按理說演員拍戲生個病什麼的也是常事,更嚴重些的受傷骨折的都有,可架不住人的心是偏的,一聽到自己怎麼看怎麼乖的男三發燒了,周導就情不自禁地感到十分心疼。
尤其是——今天越洲的狀態還是跟昨天一樣,不,準確的說甚至比昨天還要差,剛剛那條不算難的戲足足NG了八次才過。
他已經有預感,今天的戲怕是會拍的比昨天還要緩慢了。
和越洲對比起來,尤其省心的蘇遙在他心中的好感度就像坐火箭一樣往上躥升了起來。
結果就是這麼一個乖巧省心的孩子,還被他自己折騰病了。
不……也不一定都是他的錯,畢竟之前蘇遙可是請假了三天去陪金主了,指不定昨天來劇組之前被折騰成什麼樣呢。
想到這一層,他沉吟了一下,對著助理殷殷囑咐,言語間似有深意,“那行,兩天三天的都沒事,什麼時候蘇遙好全了再讓他來,一定要注意休息,別讓他再……累著了。”
那種有錢人啊,可都是沒什麼憐香惜玉的心情的,很多人還就好折磨人這一口,手段簡直層出不窮,他在這個圈子裏見的多了,被玩殘的小明星也不是沒有過。
助理覺得自己彷彿從周導最後一句微妙的停頓中明白了什麼,但他明智地裝作什麼都沒沒聽懂,十分熱情地對著周導道謝:“……好的周導,謝謝周導。”
作者有話要說: 周導:日常推鍋!
謝先生:打爆狗頭.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