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持了足有一刻鐘,高斕跟個鋸嘴葫蘆似的,只是僵著身子跪在那裡。
別說老太太又上了火,連袁璐都下不來台。
袁璐想著這高斕第一次見著的時候不是這個模樣啊,那時候她以為自己去上門去做生意的商人,還就料子的差異跟她侃侃而談,絲毫不見窘態。跟面前這人真是一個天一個地了。
高斕呢,她也是有苦說不出。放到外頭,她的口才和為人處世就沒有可挑剔的。可偏偏到了國公府,面對嫡母,她就再也施展不出那份圓滑了。就像是她小時候,她姨娘就老跟她說,千萬不能在這嫡母面前說錯話、辦錯事,不然就會落得個萬劫不復的下場。多年的耳濡目染下,她早就對嫡母存了深深的敬畏之心。
老太太把茶盞一放,吩咐道:「來人哪,給我打。」說著右手往前一指。指的卻不是高斕,而是高斕身邊的雙吉。
門外守候的幾個婆子聽了吩咐就進來了。一個拉住雙吉的雙手,一個就準備打她的嘴巴子。
雙吉才十一二歲的人,半大點的丫頭片子,聽說要挨打,那婆子的手還沒落下,她的眼淚就先留出來了。當下就哭喊著:「老太君饒命,老太君饒命……」
老太太又是氣,這還沒要她的命呢就鬼哭狼嚎的一裡地外都聽見了。也是被她吵得頭疼,就讓婆子用帕子將她的嘴給堵住了。
雙吉被堵著嘴,鼻涕眼淚糊了一眼,只能「嗚嗚」地叫著。
老太太都下了命令,婆子們自然也不會手軟。
雙吉掙脫不得半分,就挨了兩個響亮的嘴巴子。她這哭喊和掙扎就越發激烈了。
老太太惡狠狠地瞪了一眼,「這都養的什麼下人,在主子面前也敢這樣撒潑無賴!」然後就吩咐人將雙吉帶下去打,省得在眼前看著心煩。
高斕眼看老太太是要不留後手地懲治雙吉了,這丫頭雖然跟了她才一兩年,年紀小也沒什麼本事,可心眼子實誠,對她也忠心,便忍不住求情道:「事情都因我而起,母親若是要責罰便罰我一人吧!」
老太太一聽可就不得了了,你這什麼意思,我前頭問你話的時候你跟啞巴似的閉著嘴,現在不過是教訓你身邊的丫鬟幾下,你就急巴巴地開口求情了!怎麼著,合著我的話的還不如個丫鬟是吧?!她手往前一伸,指著高斕怒道:「合著今兒你是跟我杠上了是吧?!行,你想被責罰是吧,那就給我跪著吧!也別在我跟前礙眼,跪到院子裡去,什麼時候想明白了什麼再進來。」
這罰的就有些重了。未出閣的姑娘跪到院子裡,來往多少下人都能看見,這府裡一傳,不到明天全府上下幾百人就都能知道三姑娘犯了大錯,遭了老太太厭棄了。
這老太太也是前頭還說讓她幫著留意高斕的婚事,自己倒先把高斕的壞名聲往外捅了。
她便又把站起身準備往外走的高斕給拉住了,一邊讓人趕緊把哭傻了的雙吉給帶下去,一邊低聲勸她說:「有什麼話趕緊跟老太太說,你這往外一跪,以後的日子可就更艱難了。」
高斕這才小聲道:「是我不敬在先,母親罰我也是應該。」
你覺得自己是認罰,可別人看來就是寧願罰跪,也不願意跟老太太解釋的態度,那是跟老太太杠上了啊!袁璐恨鐵不成鋼:「你怎麼這時候犯倔,說兩句好話這件事也就揭過去了。你再這麼倔下去可就真的要觸黴頭了!」
老太太看她倆那竊竊私語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就又把高斕喊住:「有什麼話就當面說,別鬼鬼祟祟的咬耳朵!」
袁璐就陪著笑對老太太道:「三姑娘這正跟我說呢,她這身上確實不爽快,有些犯懶,想著您和我都不是外人,便躲了一次懶。沒成想真讓您生氣了,她說自己有錯在先,也沒那個臉來求情,因此才一聲不吭地想著就領這一次罰,下次是再也不敢了。」
老太太聽了倒是消下去一些氣,重重地哼了一聲,「她是自己沒有嘴怎麼的?這點子事還用到你來說。」
袁璐便只能笑了笑,退到一邊,不再為高斕說什麼了。
「說吧,你到底是幾個意思。」老太太繼續詰問道,「你連罰跪都認得,就不敢在我面前說兩句話?」
高斕就又在老太太面前估下,規規矩矩地道:「是女兒的不是,不敢分辨什麼,還請母親責罰。」
老太太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袁璐以為她是怒氣又要發作。可過了一會兒,老太太卻是隱忍著怒氣道,「不過是三兩句軟話的事情,你就是強著不肯說。你這肚子裡倒是藏著掖著什麼呢?」
高斕深吸兩口氣,「咚咚咚」地給老太太磕了三個響頭,「您問我的心裡話,我便不瞞什麼了。女兒自覺不配住在這府裡,還求母親放我出府,給我一條生路。」
老太太猛地站起身,沖到她面前問:「什麼叫不配住在這府裡,你生來就姓高,生來就是我們成國公府的人!又什麼叫放你一條生路,難道我們在這府裡就是死路一條不成?!」
高斕被問的臉色煞白,強撐著道:「女兒習慣外頭的生活,回了府裡也只會給您和哥哥嫂嫂添麻煩,還求母親成全,放我出府!」
老太太怒目圓睜,指著她道:「好,好,你好大的膽子!」說著就舉起拐杖要往她身上打。
高斕不躲不避,就是準備硬生生地挨著了。
事情到了這個局面,袁璐也不能袖手旁觀。她和孫嬤嬤連忙上前攔下了老太太的拐杖,一邊一個把老太太半拖半扶地扶回了座位上。
老太太是真氣著了,這哪兒有當長輩的沒死,小輩提出要出府的,就算不是分家,那也是大不孝的事了。
高斕想的卻是自己之前和姨娘已經在外頭住過一段時間,和成國公府也一直相安無事,只要老太太點點頭,她就又能過自己的舒坦日子了。
她們這裡的動靜也不小,正好高三正奉命抄檢下人房,眼看著連唐大夫都請過去待命了,就讓人把這事兒去前頭給高斐說了。
高斐過來的時候,老太太正氣的說不出話來。袁璐和孫嬤嬤在旁邊又是勸說又是順氣的,生怕她氣出個好歹來。
高斐一來看著情況不對,也不多說,當下就把在門口當門神的丫鬟喊進來問事情的經過。問道的又恰好是綠水。綠水怕他,也不敢說虛的,把事情不加修飾地從頭到尾一講。
高斐的臉就更黑了。他問高斕說:「你自願出府?」
高斕挺直了腰板,「是。」
「可不後悔?」
「不後悔!」
「行吧。」他回答的異常爽快。
屋內眾人都詫異地轉過頭去看他,又聽他說:「成國公府將你養到這麼大,也算對你有養育之恩。你既只想著出去過舒坦日子,也由得你,只是日後莫要再拿府裡的一針一線,在外也莫要借成國公府的名聲,淨身而去吧。」
高斕聞言便方方正正地又給老太太、高斐和袁璐一人磕了三個響頭。然後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走出去了。
袁璐吃驚不已,「您這真的趕她走?!」
連剛才還氣呼呼的老太太都覺得不妥:「就放她一個女兒家出去,怕是不好吧。」
高斐微不可見地揚了揚唇角,「我都交代好了,不礙的。」
袁璐和老太太都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兩個人對視了一眼,倒是十分默契地沒有繼續問下去。
高斕出去後,跟在高斐身邊的二和也跟上去了。
二和先將高斕喊住,然後讓婆子放開了雙吉。雙吉哭哭啼啼、連滾帶爬地跑回了她身邊。二和又將她們主僕二人一路送到成國公府大門外,最後從懷裡摸出一和鼓鼓囊囊的荷包:「這是國公爺交代小的給姑娘的。國公爺還說了,府裡後頭的那間屋子是不能讓姑娘住了。但從前給的幾間小鋪子並不會收回。姑娘可以先拿著銀子去客棧投宿,以後好好經營鋪子自尋生路吧。」
高斕退卻銀子不肯收,二和又繼續道:「都是國公爺吩咐的,您就收下吧,別為難小的了。」
從前給姨娘的鋪子後來也只剩下一家小布莊,多年的經營,高斕早就把它當自己的產業了。可眼下聽二和一提醒,她才想起這鋪子還是老太太給的。什麼自己的呢,她這從頭到腳哪裡有一樣是真正屬她自己的?!
二和乾脆就將銀子塞到了雙吉手裡,然後也不陪著她們耗了,拱一拱手就回去覆命了。
高斐還坐在袁璐屋裡說話。
老太太本來是被氣的吹鬍子瞪眼,可剛才就給自己兒子的一番話給弄傻眼了。到現在還沒緩過來呢。
二和回去了也沒進去,只在門口站了一站。
高斐看見了,便知道他已經把事辦妥當了。
屋子裡沉默地挺尷尬,袁璐就讓人去把廂房的三個孩子給喊過來了。
他們還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只知道他們祖母似乎生了很大的氣,然後就讓他們回避了。
澈哥兒是個最機靈的。三個人過來了行過禮,汐姐兒和泓哥兒都老老實實地站著,偏他就膩到他祖母身邊撒嬌說:「祖母別生氣,澈哥兒給你打彈弓看。」
小孫子要逗自己,老太太怎麼不知道,便順著他的話故作好奇地問:「咱們撤哥兒還能用彈弓表演了?你給祖母表演什麼呢?」
澈哥兒就為難起來了,他不打小鳥的,以前打彈弓都是隨便找東西當靶子……這好像也算不上什麼表演。
袁璐就問他:「不讓娘親放個蘋果在桌上,你打蘋果?」
澈哥兒就笑著拍了拍胸脯:「行!就打蘋果!三管家說等再過兩年就教我們開弓拉箭,我現在就在用彈弓練準頭,可厲害了!」
袁璐看著泓哥兒站在旁邊拘謹的很,就也去問他:「你來比比,別淨讓你弟弟吹牛皮出風頭了。」
泓哥兒也知道這是為了給生氣的祖母逗趣,也不推脫,開始解隨身的荷包取彈弓出來。
澈哥兒獻寶似的把那盒子珠子拿出來跟他哥哥共享,兩個人還在裡頭挑挑揀揀的,先挑不那麼好看的打。
高斐自始至終都沒說上幾句話,他覺得自己又成為擺設了。不過這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他還不得不承認居然還有點習慣了。
可是等到泓哥兒和澈哥兒的彈弓一亮出來,高斐就不淡定了。好嘛!這不就是他之前在找的那塊和田玉上弄下來的嘛!那玉白得泛著點青,又帶著點紅絲,根本逃不過他這個玉料愛好者的眼睛。
泓哥兒和澈哥兒躍躍欲試,等著展露身手的時候,高斐忽然出聲了——
「慢著!」
兩哥兒同時僵住停了手。
高斐就走過去仔細看了看他們兩個手裡的彈弓,越發肯定就是自己苦尋半天無果的那塊和田玉料。
「這東西是哪裡來的?」
澈哥兒撇過頭看了看他哥哥。正好泓哥兒也在偷偷拿眼睛瞧他。兩人十分默契地垂下了頭,不說話了。
「恩?」高斐挑了挑眉,「問你們話呢?說話啊。」
這眼看著高斕和老太太的情況就要發生在這父子三人說身上,袁璐就立刻回道:「是我給兩哥兒打著玩的。雖然用玉雕成彈弓有些浪費,但這玉料沒用頂好的,也就是在府裡隨便尋來的一塊和……和田玉。」這下子知道哪裡不對了!恐怕眼前的這兩個彈弓就是他大費周章在找的東西。不過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袁璐也就順理成章地繼續裝傻了。
她臉上細微的表情變化也沒能逃過高斐眼睛,高斐就繼續問她說:「大庫房裡的和田玉可不止只夠做兩把彈弓的,做剩下的呢?」
袁璐還沒想好怎麼說,澈哥兒已經開口幫著她娘解釋了:「不是只做了兩把,做了四把呢。還有兩把送給李家兄弟了。」
泓哥兒幫著補充道:「就是左僉都禦史家的李煜李灼兩兄弟。」
高斐便索性也不去看那一肚子鬼主意的小袁氏了,轉頭問兩個哥兒說:「四把彈弓就把一大塊玉料全用光了?」
澈哥兒十分天真爛漫地道:「不是呀,娘親說做完彈弓還剩好多,全給我們磨成彈珠了。我們兩個打不完,還分給李家兄弟一大半呢。」
袁璐:兒砸!做人不能太實誠!
高斐氣的頭疼,一邊揉按穴位,一邊說:「拿我的玉料做彈弓就算了,還把剩下的都給糟踐了!我這前頭鬧那麼大的動靜,你就不想著派人來問問到底是丟了什麼?」他越說越來氣。合著他興師動眾地在府裡找了半天,就為了找這麼兩把彈弓!
他這說話一帶點火氣,就跟要生吞人似的。兩個哥兒下意識地就往袁璐身邊靠了靠。
袁璐倒也不怕,將他們拉到身邊,跟高斐賠笑道:「原是您的東西。是我眼拙,瞧著料子一般,放到那裡也落了灰,有些年頭的樣子,就給用了。不然回頭我找一塊差不多的給您?」
高斐一聽就知道她這話裡憋著壞呢,他這是為了一塊玉料生氣嘛!
老太太還在一旁幫著袁璐道:「多大點事兒呀,不就一壞玉,我看著也不是多好的東西,也能就讓哥兒們做做彈弓。」
高斐無奈:「娘……」
老太太揮了揮手手說:「行了,就到這兒吧,我有些乏了。小袁氏,你攙我回去休息吧。」
袁璐歡快地「哎」了一聲,親親熱熱地攙上老太太。
汐姐兒也跟著她祖母和嬸嬸走了。泓哥兒和澈哥兒還留在原地沒動。
高斐看了就有些心軟了,跟他們說:「跟著你們祖母回去吧,明天爹到前頭考校你們的功課。」
兩哥兒齊聲應是,但是腳下依舊沒動。
澈哥兒就眼巴巴地看著他爹手裡的彈弓。
高斐這才反應過來,他剛才責問小袁氏的時候順手把彈弓拿手裡了。這彈弓做都做了,他也沒有再收回去的道理,便又還給了他們。
彈弓一到手,泓哥兒先說:「那我們就跟祖母去了。」然後澈哥兒就又重複了他哥哥的話,兩個人一溜煙地就跑出去了。
高斐:……
看來前頭小袁氏說他不會帶孩子,反而把孩子弄得生分了,還真是說對了。
有了這玉料的事情一打岔,老太太差點把高斕的事給忘了。
這會子回去的路上還在跟袁璐說:「府裡都是個強頭強腦的,這犯起倔來幾匹馬都拉不回。都是隨了你公爹的脾氣。現在三丫頭自請出府,斐兒眼看著就是任她自生自滅了。到底一筆寫不出兩個高字,他倆怎麼說也是親兄妹,怎麼就鬧到這份上了。」
袁璐心道這還說別人倔呢,您前頭發起脾氣來也不要太嚇人,但還是勸道:「您也寬寬心,三姑娘是自個兒心不在咱們府裡頭。是她自己求著想著要出去,怎麼著也怪不到您身上。」
老太太撇了撇嘴,「我還怕誰怪我呀,我都半隻腳踏進棺材裡的人,難道還怕別人說我閒話嘛?!我不就是擔心人家說斐兒堂堂一個國公,連個庶妹都容不下。」
袁璐想了想,事情傳出去確實不太好聽。這知道的是高斕自己想著出去,不知道的得覺得這成國公小心眼成什麼樣啊。
「事情都這樣了,您也寬寬心。咱們國公爺也不是個沒分寸的,他這樣說肯定是有自己的打算。」
說這話,老太太的院子也到了。既然袁璐都過來了,老太太就留了她的飯。婆媳二人帶著三個孩子一起用了夕食,老太太因為白日裡情緒幾番波動,吃飽了以後就很困倦,眼皮子都打架了。
袁璐也沒多待,稍稍坐了會兒就回自己那裡了。高斐當然已經走了,袁璐讓青江帶著人去國公府後頭的小院子瞧瞧高斕。
沒多久青江就回來了,說是院子裡空著,只剩下上次那個看門的老家人。
袁璐覺著高斐也不是那等無情無義到連對自己的庶妹都趕盡殺絕的人,思前想後的,便也猜到是他都安排好了。就讓人傳話給外頭看莊子的李德全,讓他留意一下高斕那個小布莊的動向。
吩咐完這一通事情,夜色漸濃。青江和綠水服侍著她更衣洗漱。說到白天的事,綠水還心有餘悸,「幸虧有老太太在呢,不然奴婢瞧著國公爺是要跟您對質呢。唉,要奴婢說,就一塊石頭,多大點事啊。」
袁璐是早就不指望綠水這張嘴能說出什麼順耳的好話了,便瞪了她一眼說:「行了吧你,現在話倒是多了。人前怎麼就跟受了驚的兔子似的畏縮,有本事把這番話拿到國公爺面前再說道說道。」
綠水嘻嘻笑了兩聲,討好地道:「那不是您對奴婢好,奴婢才敢在您跟前說真心話嘛!」
袁璐也不跟她貧嘴,直接上去擰了她腰側的癢癢肉,弄的綠水一邊笑一邊求擾著躲開。
鬧玩了一通,袁璐臨睡前又讓花媽媽和呂媽媽仔細比對這大半年來自己院子裡的進項和出禮,別回頭又鬧像今天這樣的烏龍。再多來兩次,成國公那個炸藥桶就該爆炸了。這一大一小兩個炸藥桶,還真是讓人頭疼……
那頭高斐也沒睡呢,正讓手下的人加班加點地清點府裡的東西,看還有沒有漏網之魚被那別人撿便宜撈走的。其實件把件東西他還真沒看在眼裡,就是那個那個小袁氏狡黠得太過分了,滑不留手的無處拿捏,偏偏還有個不省事的老太太在裡頭瞎摻和,就更別說那三個小毛頭,平時在他眼前話都不敢多說一句的,只要牽扯到那個小袁氏,也是個頂個地跟打了雞血似的。真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