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堂之上,薛大人的幾次連續發問,金掌櫃有點招架不住了,吳大人坐在一旁,有了汗淋漓的感覺。
不是五年十年,更不是十五年,二十二年前的案子啊,當真是陳年舊案,如今坐在上頭的刑部尚書,二十二年前也就是個半大的孩子,也不知道薛大人想的什麼辦法,二十多年物是人非,他還能找到這些物證人證。
那些擺上來的證據,泛黃到只辨認的出字跡,卻讀不通順的紙張,成了翻案的關鍵。
金掌櫃的賬簿和過去案卷中附有的證據根本不作數,不是何湧的字跡,換言之,二十二年前,何湧賣給金掌櫃的藥材中,並沒有山梔這一味藥,從金掌櫃藥鋪中配藥回去,導致人死亡的山梔,和何湧沒有關係。
那為什麼金掌櫃一口咬定藥是何湧賣給他的,只是因為想逃避自己藥鋪裡的藥吃死人這麼簡單?畢竟即便不是何湧,也有別人,藥鋪的責任是不會變的,沒有必要咬著個無關的人。
還有那突然冒出來的莊子和鋪子,要知道在金掌櫃父親那輩時,他們做生意用的鋪子也只是租的,經由兩輩人努力才攢下錢買下這麼一間鋪子,在賠付不少銀兩給死者家屬之後,要靠著賣老家的地來周轉鋪子生意的金家人,又何來幾百兩的銀子,能夠在瞿州買下一間莊子和鋪子。
這些莫說是吳大人,就是金掌櫃本人也答不上來。
「金掌櫃。」
安靜了一會兒的公堂上,薛大人叫了一聲。
金掌櫃身子一抖,汗水浸透了衣襟,跪在那兒神色緊張,顫顫巍巍喊道:「大人。」
「不是何湧賣給你的藥有問題,那這吃死人的山梔,究竟是從哪裡來的?」
這麼多年前的事,在來公堂之前,金掌櫃也只是粗粗翻了一下過去的賬簿,金掌櫃抬頭看向案桌上放著的賬簿,自己都有些不確定:「那可能不是那一年,是前一年何湧賣給我的。」
薛大人就依著他的話,往前三年翻去,山梔這味藥並非從何湧一人手中購得,問題就又回到了前面:「好幾個人賣給了你,你又說何湧與你做了好幾年的生意,是個可靠之人,如何能確定是他前幾年賣給你的藥中出了問題,而不是別人,這些藥混在一起也區分不出誰與誰。」
金掌櫃滿頭是汗,說不上來。
「你那藥鋪生意不錯,經營也幾十年,藥也賣的快,通常像這樣普通的藥是不會積累一年以上還賣不完的,這些你的賬簿中都有出入,金掌櫃,我可有說錯?」
一把年紀跪在那兒委實累,可哪裡的惹不起同情來,金掌櫃左思右想都開脫不去自己捏造事實的罪名,薛大人再問了一句:「你很清楚,何湧和這件事無關,為何還在這邊的證詞上說是他賣給你的藥出了錯,你可知道因為你的假證詞,害了一條人命。」
「我……」
「你誣賴何湧,是不是因為這藥的問題出在藥鋪上面,你為了推卸責任,這才將事情推給何湧,讓他來頂罪。」
「不不是,我的藥沒有問題,大人,我藥鋪裡的藥沒有問題,我都是仔仔細細挑揀過的不會有問題。」金掌櫃連忙道,他的藥沒有問題,要是傳出去,那他的藥鋪今後就要關門大吉了。
「那問題出在何處!」薛大人提高了音量重聲問斥,「你購置莊子和鋪子的銀子又是從何而來,要不是你常年在藥材上動手腳,以次充好,你怎麼可能攢的下這麼多銀兩來,現在出了事卻誣賴到別人身上,是不是如此!!」
金掌櫃急了,想站起來解釋,被兩個衙役壓了下去:「不不,不是的大人,我沒有以次充好,我真的沒有啊,我藥鋪裡的藥都是好的,我怎麼可能昧著良心賺那種黑心錢!」
「不是你是誰,你沒有這麼做為什麼平白無故污蔑無辜之人,這就是因為你自己的藥出了問題才拉別人來頂罪!」
「大人冤枉,我真的沒有,我真的沒有害人啊。」
「那是誰指使你昧著良心污蔑何湧,賺的這黑心錢!」
「是楊管事,是許家的楊管事讓我這麼做的,是他給我銀子,他教我這麼做的,他讓我污蔑何湧!」
金掌櫃最後那聲音是喊出口的,急於證明自己的清白,急於證明不是自己的藥害死人,連外頭的人都聽見了。
許家是誰?
上都城有很多個許家,裡頭說的何家到底是哪一個?大家有些急了,都安靜下來豎起耳朵聽,盼著能聽到些裡面的聲音。
公堂上也很安靜,金掌櫃喊出許家之後,吳大人的臉色變了變,有些坐不住了,挪動了下屁股後又坐了回去,薛大人看在眼裡,並未對此說什麼,而是繼續讓這公堂安靜著,安靜到金掌櫃忍不住,他身邊的關阿婆開口了。
「許家,是不是忠勇侯夫人的娘家。」
金掌櫃喊完之後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為時已晚,再聽關阿婆提起忠勇侯府,他先是愣了下,隨後見薛大人看著自己,忙點了點頭:「對,對,就是那個許家,兩個女兒都嫁的很好,一個嫁到忠勇侯府,一個嫁到了寶相侯府。」
「是掌院學士許大人。」薛大人補充了許家的身份,許家的老太爺是前掌院學士許大人,生有二女一子,他的兒子如今在吏部任侍郎一職,掌文官清選,考授,一路做到侍郎這位置,算是肥差了。
金掌櫃對那具體的官員身份可不太懂,他就是個小掌櫃,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所以只哎哎點著頭。
「許家的楊管事為什麼要給你這麼多銀兩,讓你污蔑何湧,還不快從實招來!」
………
天都快黑了,外面這些百姓圍著還沒散,門口守著的人也只是攔著他們不讓進去,沒有趕人走,有些聽出味兒的就更不肯走了,就想知道個結果。
「果真是冤枉的,那金掌櫃都招了,是別人指使他這麼做的,許家,哪個許家?」
「管它哪個許家,肯定是有人要害他們,嘖嘖,丈夫也沒了,兒子也沒了,一場火燒這麼乾淨,有什麼仇怨啊。」
「做點藥材小生意能有什麼仇怨,那何湧是個老實人啊。」
「剛才不是有人說,他媳婦是穩婆,說不定是給大戶人家接生的時候得罪人了。」
「那是誰家啊到底?」
外頭議論紛紛,快有半個時辰過去,公堂內有人出來,把外頭的百姓都給遣散了,關上了大門,可金掌櫃這些人卻沒見出來。
僅僅是一天的功夫,上都城中流傳開了刑部重審二十二年前何湧一案的事,對於大部分人來說,這是很久遠的事情,年紀大一些的對此還有些印象,當初那何當家的媳婦可是上都城裡有名的接生婆子,還有他那丈母娘,還是從宮裡出來的,為許多大戶人家接生過孩子。
只是好好的一家子突逢災禍,先是丈夫被抓,死在牢中,再是兒子意外溺死,緊接著一場大火將何家燒的什麼都不剩,人人都當何當家的媳婦,田穩婆是葬身火海了,一家三口誰都沒活下來,誰想隔了二十幾年後,她又回來了,還去了刑部要給丈夫伸冤。
而刑部這一審,當年何當家的事還真是有冤屈的。
傳開來後對這受冤而死的說法又有許多種,一是那金掌櫃藥鋪自己出了事推卸責任的,二則是有人想要何家上下死,買通了金掌櫃來冤枉何當家,又害死了人家兒子,燒燬了何家。
顯然後者更有說服力也更能叫人猜想,當日在刑部金掌櫃已經招了是許家的楊管事買通他這麼做的。
上都城中姓許的人家有好多,有錢有勢的就那麼些,再想想有楊姓管事,很快就有人提到了前掌院學士的許家。
可這許家與何家看著沒什麼關係啊。
到底是人多力量大,加上蘇錦繡找人推波助瀾一下,不多時就有人把這事兒與忠勇侯府聯繫到了一塊兒,許家和何家沒關係,這忠勇侯府的唐家和何家的關係可不淺,忠勇侯府老侯夫人的四個孩子都是這何當家的媳婦和她丈母娘給接生的,還陪做了兩回的月婆。
很快,這些話傳到了忠勇侯府。
佛堂內,老侯夫人許氏瞇著眼正在念佛,聽身旁的丫鬟提到田穩婆時她倏地睜開了眼,眼底閃過一抹鋒芒:「你是說,刑部重審的案子就是田穩婆的丈夫。」
「是,叫什麼何湧。」丫鬟看起來約莫十七八的年紀,也不知道老夫人為何對這些感興趣,只是將外頭傳的那些說出來。
「外頭還說了什麼。」許氏捏著手裡的佛珠,重新瞇上眼,緩緩轉著。
「外頭還說……」丫鬟緊張著神色,直接跪了下來,不吭聲了。
半響,許氏淡淡道:「講。」
丫鬟朝一旁侍奉的老媽媽看去,抿了抿嘴,低頭,一口氣道:「外頭還說,老夫人其實是生了四個女兒,侯爺不是老夫人親生的。」
掰著佛珠的手一頓,聲音冷冷傳來:「是誰在外頭造謠生事。」
「外頭傳的沸沸揚揚的。」丫鬟不敢往下說了,外頭都傳是因為田穩婆給老夫人接生,知道老夫人生的不是兒子,所以才會遭滅門之禍。
一旁侍奉著的老媽媽給丫鬟使了個眼色,丫鬟急忙起身離開了佛堂。
隨即是合門聲傳來,許氏緩緩睜開眼,看的是觀音像,臉上說不清是什麼神色,語氣頗冷:「她竟然還活著。」
「要不要派人把這些事兒壓下去。」
「壓什麼,行的端做得正,無中生有的事,你越是去壓,它就越覺得你心虛。」
「那田穩婆那兒?」
「派人去盯著她。」
話音剛落,外頭傳來了敲門聲,老媽子過去開門,見是侯爺,笑著請了他進來。
唐雲澤走進來,臉上帶了些許的焦灼,進來後先叫了一聲娘,隨後便說起外頭傳的那些事,說些別的也就罷了,說他不是娘親生的,還說為了掩蓋他不是侯府少爺的事實,還對穩婆一家滅口,這罪可有些大了。
「這些事你不用管,都是子虛烏有的事,當年生你前是讓田穩婆的母親來接生的,但她過世了,所以才退而求其次讓田穩婆來,到底是不如她母親來的好,人品也不行,生完之後就讓人打發走了,現在傳這些閒言碎語,怕是日子過不下去,手頭上沒錢使,想訛侯府。」許氏拍了拍他的肩安撫,「如今新皇登基,你在朝中好好表現就行,皇上不會因為這些無中生有的事影響對你的看法。」
「娘,我擔心這件事沒那麼簡單,她一個穩婆哪裡有這本事造謠這些事,刑部尚書薛大人親自重審她丈夫的案子,還真就讓她翻案了,背後一定有人在幫她,指使她這麼做,想利用她對忠勇侯府不利。」
許氏眼底閃過一抹讚許:「這些日子以來,侯府裡是不太平。」
先是兩個庶女在宮中出醜,接著寶相侯府的小姐出了事,連帶著忠勇侯府這邊也被損了一把,這些還是外頭的,府裡面,那幾個姨娘也不安分,整日造作一些有的沒的。
「兒子派人查一查,究竟是誰在背後要對我們不利,還有那田穩婆,娘您過去對她這麼客氣,竟然還恩將仇報。」
許氏安慰了兒子幾句,目送他出佛堂,臉色沉了下來。
這個兒子素來穩重,今天他會過來說這些,必定是朝中有人故意拿這說事,這些人都見不得唐家好。
「你派人去一趟許家。」
………
兩日過去,關於這些的傳言熄下去了一些,就像是上都城中的許多流言一樣,傳個幾日就好了,按理來說流言不再繼續傳,不管事許家還是忠勇侯府都不用再擔心什麼。
可偏偏,許家那楊管事不見了。
楊管事年紀大了,早早就把自己的差事交棒給早年認下的乾兒子,自己則是在府外置辦的小宅院裡安享晚年。
許府對這個為許家貢獻大半輩子的管事十分仁厚,時不時差人送些東西,也就是流言平息下去的那天,楊管事的乾兒子一早過來看他時發現他不見了,也不像是遭了小偷,家裡乾乾淨淨的什麼都沒丟,就是人不見了,連帶著他給乾爹找來伺候他生活起居的一個老媽子也不見了。
很快,忠勇侯府這兒許氏也知道了這件事,她聽弟妹說完,沉著臉有些生氣:「知道刑部在查案子,怎麼不快些把楊管事安排走。」
「那都是亂傳的,刑部根本沒有派人來許府要人,金掌櫃因為誣賴的罪名被關在刑部大牢裡,老爺派人去打聽了,最後案子審下來,說是金掌櫃自己的藥吃死了人,他誣賴給何湧,說是受楊管事指使,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薛大人根本不信他,要是在這時把人安排走了,豈不是顯得許家心裡有鬼。」
要不是老爺派人去打聽過,許家也不會這麼安耽,他們和何家毫無瓜葛,怎麼會指使人去害人,說出去都沒人信。
看弟妹這幅樣子,許氏的臉色很難堪:「那現在人不見了,難不成是他自己不告而別。」
許夫人臉色微訕,更多的是覺得這位大姑子難弄的很,老太爺和丈夫什麼都聽她的,這都出嫁了對許家的事還過問這麼多:「老爺派人去找了,那楊管事現在都有些糊塗了,事都記不全,肯定是他自己出去走丟了。」
許氏很是不喜歡這個弟妹,大喇喇的性子,除了給弟弟生了三個兒子之外,別的什麼都不會,更別說做賢內助。
「你回去罷,讓大弟抽空過來一趟。」許氏有些頭疼,她派去盯著田穩婆的人,什麼消息都沒傳回來,這事兒可比她原先想的要嚴重的多。
許夫人還不想多在這兒呆,大姑子就是一副瞧不上人的嘴臉,正起身要走,外頭一個丫鬟匆匆走了進來,到了許氏身旁低聲說了幾句話。
許氏騰一下站了起來,臉色驟變,什麼都沒說,直接帶著那丫鬟出了偏廳。
許夫人原本要走的,見許氏這般神色,好奇的很,跟著她一塊兒朝後院那兒趕去。
這時丫鬟過來稟報的事發點已經圍滿了人,在一個池塘邊上,哭嚎聲震天。
見老夫人來了,眾人都散了開去,池塘邊上,老侯爺的姨娘秋萍正摟著殘渣布嚎啕大哭,她摟著的衣袖外,那殘渣布繞著的是一具骸骨,看身形像是個孩子。
「我的寶哥兒啊,我的兒子,你原來是在這兒啊,我的寶哥兒。」秋萍哭的淒慘,就這麼摟著一具骸骨,周圍人看的都瘆得慌,她卻那樣傷心。
「吵什麼!」老侯爺走了過來,見這幅情形,姨娘懷裡還抱著幅骸骨,眼神一震。
「老爺,您要給寶哥兒做主啊,您看看這,他是被人害死的啊。」秋萍一指,眾人才看清那骸骨的腰上還綁著根爛繩子,繩子的另一端,繫著一塊大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