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暗,寨門口兩口頂起來的鍋子內點了火,照亮了寨門附近,蘇錦繡他們等了許久,終於拿走荷包的人又回來了。
只不過他回來之後,看他們的眼神更古怪了,尤其是掃到施正霖這兒,還像是刻意忍著,又不經意洩露出來。
這樣的古怪眼神在進寨後還多了幾抹,都是偷偷看過來的,等他們看過去時又很快避開。
直到進了大堂屋,門口兩個人說的話傳入他們的耳中。
「大當家原來就喜好這樣的啊,這山下的後生就是俊俏,白白淨淨的,先前那個不也是這樣,嘖嘖。」
「說的是,難怪三當家沒戲,就咱們這粗野樣,大當家可不得嫌棄,不過那不是已經有一個了,這找上門的…」
「那這都找上門來了,咱們大當家可是要娶兩夫。」
聲音不輕不重,滿是調侃意味。
蘇錦繡扭頭過去,他們還揶揄著看他們,那眼神,半點都沒有遮掩的意思,回頭時蘇錦繡看施正霖:「……」
施正霖扭頭看她:「……」
敢情這荷包不是獨一無二的,這大當家喜歡誰就給?
大堂屋內擺著兩排桌椅,除了他們之外,靠裡側的門邊還守著兩個人,帶他們進來的男子站到了旁邊,手裡還握著把刀,時刻盯著他們。
沒等多久,裡側的門那兒傳來了一陣不小的動靜,一個女子身披紅衣風風火火的走了進來,身後還跟了七八個人,到了蘇錦繡他們面前後,這女子微凜著神色看著他們,視線卻是定在蘇錦繡身上。
她抬手,掌心內的荷包垂了下來,在蘇錦繡眼前晃了晃:「這東西你哪裡來的?」
女子生的俊俏,五官精巧,一身紅衣又將她襯的明耀,看起來英氣十足。
她看蘇錦繡他們時架勢很大,居高臨下,問蘇錦繡時的那眼神透著凌厲,還有股逼迫勁。
蘇錦繡一下確定了眼前的人就是這寨子的大當家,把四哥留在這寨子的鳳末,也就是四哥心心唸唸的人。
「別人給的。」蘇錦繡微微一笑。
果真,她那臉色就不大好看了:「誰給你的!」
適才帶蘇錦繡他們進來的男子有些看楞,這不大對啊,大當家怎麼盯著人家姑娘看,不是這年輕後生找上門來的麼,大當家總不至於喜歡姑娘吧。
於是他湊過去:「老大,你這東西不該是給了他麼。」
女子瞥了他一眼,氣壓極低:「滾。」
男子麻利的滾到了一邊,可眼神越發熠熠,不是大當家贈出去的荷包,那這荷包是哪裡來的。
猛的,男子張大了嘴,悟了,隨即看著大當家面前這瞧著沒有絲毫膽怯之意,到現在還笑盈盈的女子,這是位夫人啊!
莫不是,莫不是關在腳樓裡的那位是個有婦之夫,人家夫人親自找上門要人來了!
要不然她怎麼會有大當家的荷包,肯定是從腳樓那人身上搜到的。
「你們是怎麼進山的?」
「你把他放了。」
兩個聲音同時響起,女子眼眸一縮:「你是他什麼人!」
感覺這大堂屋內氣氛越發緊張,女子身後那七八個人只要一聲令下,隨時都能撲上來,蘇錦繡看了眼那荷包,介紹起自己身旁的人:「這是我相公。」
女子這才看向施正霖,再看蘇錦繡,眼底的神色並未斂下。
「我姓蘇。」
女子一愣,抓牢了手裡的荷包放下手,氣氛一下緩和。
蘇錦繡心裡嘀咕,她說姓蘇她就知道自己是誰了,四哥講的還真多。
未等她說什麼,大堂屋外傳來了朗笑聲,四個人走了進來,為首的兩個男子一胖一瘦,笑聲正來自於胖的那個。
蘇錦繡很快知道了來人是誰,他們走進來時門口守著的人已經行禮:「二當家,三當家。」
「有客人來了也不說,鳳末你這麼藏著,我還以為又是什麼小郎。」二當家笑呵呵的看著蘇錦繡他們,視線在蘇錦繡和施正霖身上二次略過後,笑著迎向站在那兒的鳳末,「這幾位是。」
鳳末淡淡道:「是我幾個朋友。」
「什麼朋友這麼有本事,沒人帶路也能摸到山寨門口,何時這鍾和山裡的路這麼好走了。」二當家身旁傳來略帶陰冷的聲音,蘇錦繡望過去,開口的就是三當家,身形瘦削,瞧年紀比四哥要大上不少,長得不醜,整個人從頭到腳卻讓人感覺陰沉沉的,十分的不舒服。
蘇錦繡想起之前進來時門口那兩個人所說的,就這樣還和四哥比,嘁。
「他們是我在東皋城裡認識的朋友,怎麼,我不能請他們上山?」鳳末往前走了兩步,身上氣勢不減,看那三當家的眼神明顯是不悅的。
「你在東皋城內認識的朋友,三年前你下山去,就在東皋認識了一幫官兵,還幫著人家在鍾和山裡找人,這也是你那時認識的?」三當家瞥向施正霖,眼底閃著探究和不善,因為三年前的事,到現在附近的寨子都對他們有微辭,現在倒好,直接讓人進到寨子裡來了,他們要是官府的人,今後弟兄們還怎麼睡踏實。
鳳末冷笑:「我倒是不知,三當家對我之前幫東皋知府的人抓犯人有這麼大的意見,那這賞銀送過來的時候你怎麼不說,我在東皋認識幾個朋友你都要管,那你要不要下山去查查,看看他們是哪路官府的人,好做準備。」
「好了,都是一家人吵什麼,李勁也是關心寨子關心鳳末你,你也是的,邀請客人到寨子裡來,怎麼也得和大家說一聲,看他們的穿衣打扮又不像是普通人,大家就是擔心,你也知道,山下那鎮上常有官府的人來。」二當家笑瞇瞇從中勸解,「都是為了大夥兒,你們也不用吵。」
鳳末收回視線,冷冷道:「他們在東皋經營藥材生意,西裡那谷地不是能種草藥,請他們過來就是為了這事。」
「那點草藥能賣多少錢,不讓大家下山干,這就能養活寨子裡的人了。」三當家冷哼了聲,「這是不是也是他教你的!」
「光當」一聲,一張椅子從蘇錦繡眼前閃過,朝三當家砸去,沒砸到人,摔在了地上。
隨即是厲聲呵斥:「李勁,你有何不服!」
「行了,當著客人的面你們吵什麼。」二當家攔住三當家李勁,依舊是笑呵呵的,「別讓人看了笑話。」
「翠梅,把客人帶去安頓。」
鳳末下令,身後七八個中走出個和蘇錦繡一般大的姑娘,對他們做了個請的姿勢,走到門口時,蘇錦繡聽到背後有聲音傳來。
「守著那點谷地,大家遲早餓死,我們是山賊又不是良民,不下山我們吃什麼!你忘了當年大家是怎麼被逼到山裡的。」
「好了不要吵了,這樣吵吵有什麼意思,這谷地的草藥該種的還是得種,鳳末啊,不是王叔說你,大家不下山能做什麼。」
「朝廷要剿匪,難道你們真以為憑著山裡這點地勢能攔得住,再往裡逃,是不是世世代代都當山賊。」
「怎麼攔不住,我看你就是讓那小子給騙了,嘴上說說,這麼多年他們誰上的來過,抓個犯人還要我們幫忙。」
「李勁,你要是不服,這大當家的位置就換你來坐!」
走出大堂屋後,最後傳到耳朵裡的是桌椅摔倒的聲音,蘇錦繡看向帶路的姑娘,面對大堂屋內這樣的東西,她紋絲不動,也沒說話,就只把他們帶到了寨內一處半坡屋前,三間並排,屋簷前還有疊起來的石板。
「水井在下面,不要隨處走動,呆在這裡,有什麼時當家的會派人來找你們。」翠梅冷著一張臉囑咐後,瞥了眼施正霖身後那些護衛,「不要在寨子裡鬧事,要不然沒命出去。」
說完後她就離開了。
此時天已黑,紫茵推開這幾間屋子的門,裡面就是床鋪和桌椅,看著簡陋,收拾的還挺乾淨,應該備給那些外來進寨的人所住,桌子上放了水壺和碗,紫茵拎起角落裡的木桶到下面的水井去打水。
蘇錦繡見裡面的床是那種大通鋪,最多睡三個人,便和施正霖商量:「晚上我和紫茵睡一屋,留兩個和你睡一屋。」
施正霖知道她入夜後肯定要出去,便是在同一屋都攔不住,點了點頭:「小心點。」
「聽他們的意思,這大當家似乎是想帶著寨子裡這些人歸正。」若是如此,蘇錦繡大抵能猜到一些四哥幾番來這兒的目的。
施正霖說了重點:「歸正不如立功。」
「那難多了。」帶著寨子裡的人歸正,便是有怨言,如果日子好轉,就是有異聲也能壓住,可要讓他們和朝廷合作清剿別的寨子,這些人中怕是有很大一部分都不會答應。
「他們既然能幫東皋知府抓逃進山的犯人,就能幫朝廷清剿別的寨子,利誘大小。」
蘇錦繡想到那三當家的態度:「要是利誘,最後他們不是心甘情願歸順,那就只能全部清剿。」
朝廷對這些山賊的處理,極少給活路的,這些人身上幾乎都背著人命,打劫,殺人,有些甚至是無惡不作,所以一旦下決定要肅清這裡,包括這清風寨都不會例外。
話音剛落,離開沒多久的翠梅又回來了,帶了個小姑娘,兩個人手裡拎著個小木桶,還有個籃子,進屋後將兩樣東西放在桌上,又出去了。
木桶內裝的是稀粥,籃子內是饅頭。
「紫茵,把乾糧拿出來。」蘇錦繡讓紫茵燒些水,將乾糧分給大家,「將就一下,這些粥等天黑找地方處理掉。」
她不擔心這大當家在粥裡動手腳,但另外兩個當家就說不准了。
吃過後大家分了屋休息,蘇錦繡讓紫茵吹熄蠟燭,趁著黑暗換下衣服,囑咐紫茵在屋裡守著:「要是有人來就說睡了。」
等了會兒後,蘇錦繡悄悄推開窗戶,聽外面沒有動靜後,翻了出去。
入夜後這清風寨很安靜,偌大的寨子裡,依著月光望出去,依山建了不少屋舍,大都簡陋。
往下能看到今天他們進去過的大堂屋,堂屋外偌大一片空地,有很多人在站崗放哨,還有人來回巡邏。
蘇錦繡只能一處處找。
關押四哥的地方必定有人守衛,蘇錦繡四處看去,往上山坡那兒有一處,似有好幾個人守著,悄悄繞過去一看,那是座腳樓,兩層當一層,最底下是用木柱子固定搭建出來的,承壓上面一層,角樓附近有四五個人守著,外面樓上都有。
蘇錦繡繞到了腳樓後面,抬手將遮面的布拉到鼻子上,攀著角樓旁的樹往上,躍到二樓後,挑了一間沒亮著燈的屋子,拔出匕首插到窗栓上,輕輕一頂。
緩緩掀開,蘇錦繡沒有猶豫,翻了進去。
起身時肩膀忽然被人拿捏住,蘇錦繡轉身從他手臂下扭過,反手抓匕首,朝他脖子刺去。
才貼到他脖子時,手腕被他給捏住。
蘇錦繡抬起頭:「……」
宋司傑:「……」
………
一刻鐘後,兄妹倆席地而坐。
蘇錦繡看著已是滿臉鬍渣,早不見昔日瀟灑樣的四哥,一時間不知道說些什麼,於是兄妹倆就這麼在昏暗中對看著。
「……」
「……」
蘇錦繡盤腿有些累了,換了個姿勢。
宋司傑撿起地上的雜草啪一下甩在她腿上:「嫁人了,要有坐相。」
蘇錦繡癟了癟嘴,盤腿坐回去,不客氣的反擊:「眼光不錯啊,到處招惹姑娘,現在連山賊頭都招惹上了,怎麼,打算留在這兒做壓寨夫人是不是,你早說,我還可以帶大哥他們一起過來恭賀你一下。」
「……你們帶了多少人過來。」
「施正霖不算,六個。」
宋司傑點點頭:「自保是夠了。」
看他憔悴成這樣,蘇錦繡才忍住沒伸腿踹他:「你被關在這裡多久了。」
「半個月前我到寨子裡,本想勸說他們,沒成,鳳末一怒之下就把我關起來了。」關起來之後宋司傑便和外面斷了聯繫,他只能想辦法通過別人往外送消息。
幸運的是,之前和清風寨合作在山裡抓犯人時,其中有一個和宋司傑關係不錯,給他送了幾回飯後,他拜託這山賊,以他自己的名字給他在鎮上的小情人寫一封信,怎麼寫,字在什麼位置都是宋司傑教他的,之後他交代,這信送下山後放到鎮上的米鋪中交給掌櫃的,他留在那兒的人手就會將這信送到上都城裡交給錦繡。
「我就知道你不會忘。」
宋司傑看著她笑了,小時候她頑皮,大哥他們和她年紀差距大又不合適帶著她玩,都是他陪她的,這東南西北的折紙遊戲他陪她玩了整整兩年,直到她啟蒙後要開始認字唸書。
蘇錦繡沒好氣白了他一眼:「你就怕中途出個岔子,我沒收到信。」
「這地方關不住我。」
蘇錦繡哼了聲:「也就是說,你找我來當說客了。」說什麼一怒之下,一怒之下還能給這樣的條件,關在這兒連個鏈子都沒鎖,以四哥的身手,逃出去還不是很容易的事,他卻偏願意留在這裡,不就是想讓鳳末帶著寨子裡的人歸順。
「你相公的話,可比我的有用。」
蘇錦繡瞪著他,以身涉險到寨子裡來,萬一有個好歹怎麼辦。
「二哥去年回上都城,在刑部當差,不止一次聽薛大人提起過東皋的事,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動手。」宋司傑一改剛才的笑臉,嚴肅著神情,「早年前建昌府那邊剿匪,周家軍的人混入到山賊中去,最後捕獲後,除了尚未知事的孩子外,其餘人全部處決。」
蘇錦繡微怔:「婦人都沒留下。」
「她們已經會拿刀殺人,有的士兵在救她們時還反被她們刺殺。」宋司傑的神情說明了一切,但在山寨中浸染了這麼多年,能拿刀殺人的,和山賊已經沒有分別,而一旦朝廷決定對鍾和山這邊進行清剿,他們是不會花心思去分辨你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到時候死的人更多。
「那你是想保一個寨子,還是想保護這些無辜的人。」
「清風寨之前已經和知府合作過幾回,他們歸順的話,能保下這個寨子,就能收容那些無辜的人。」
蘇錦繡看著他:「你不會無緣無故就要幫這些人。」四哥也從不會在這樣的大事情上優柔寡斷,清剿徹底以絕後患,這道理他比自己明白。
「十幾年前,你才剛出生,東皋以南好幾個州府鬧了旱災,旱災過後顆粒無收,餓死了很多人,最嚴重的就是廉州,還活著的人就都朝上都城的方向趕過來,到了東皋這邊,被當地的官府給阻攔了,不讓進城,不給這些難民分發粥食,為了避免外面餓死的人太多,還派兵驅趕他們,將原本就沒多少力氣的人都驅趕開去,當時就有人帶頭造反,要破城而入。」
「一個兩個難民沒人放在眼裡,成千上萬的卻叫人害怕,不破城就餓死,為了活下去,他們拼了命要進城,最終他們也成功了,大批難民湧入東皋城,幹起了搶掠之事,要是誰護著吃的不給他們,他們就殺人。」宋司傑頓了頓,語氣有些沉,「難民變成了暴民,還犯了人命案,很快驚動了朝廷,即刻派兵鎮壓,這些難民裡,最後活下來的,都逃竄到了鍾和山裡,成了山賊。」
關於這場旱災,蘇錦繡聽說過,她要是沒記錯的話,這場百年難遇的大旱災爆發時,朝廷幾回派人運送賑災的糧食到廉州等地,如何都不會造成這樣的慘相,再說東皋城,若非他們做的太絕,逼急了那些難民,又怎麼會讓城裡的百姓遭受這樣的無妄之災。
「鎮壓之後,先皇震怒,即刻下令處置了東皋城當時的一些官員,而那些逃到鍾和山裡的難民,因為搜找難度太大,後來就不了了之了,如今的清風寨,就是當初逃進山裡的難民所建,之前的大當家是鳳末的哥哥,當年事發時,他才不過十餘歲,父母親都在旱災中餓死了,帶著年幼的妹妹逃進山裡,被早先建寨子的人收養。」
蘇錦繡默聲,要說東皋城暴動時,那些遭劫掠的百姓無辜,那這些難民也無辜,朝廷派下去的賑災銀兩沒到他們手裡不說,東皋城的官員還下令要將他們驅趕乾淨,逼的他們為了活下去做暴民,進山當山賊,時過境遷,十幾年過去後,東皋城裡的官員都換了好幾任,這些人在鍾和山裡卻始終無法再下山過正常人的生活。
也是令人唏噓。
「這清風寨裡的人,大都是過去那些難民,有些甚至沒有參與過暴動,這些人都是有原籍的,和那些逃進山裡的犯人不一樣。」
蘇錦繡望著四哥,她知道,四哥會萌生這樣的念頭,多少有鳳末的原因在裡面,他想幫她,也想幫這些人。
這沒有偏離初衷,做成了這件事,將鍾和山收拾乾淨,還能還山下那些百姓一個太平,東皋這邊的治安也會好一點。
「那你說說你的打算。」
話音剛落,外面傳來了說話聲,蘇錦繡神色一凜,踩著凳子跳起來抱住房梁,翻了上去躲藏,外面傳來開鎖的聲音,門開了。
今天見過的三當家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