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方下了一個時辰的急雨,湖畔還有些濕,青帝垂在泥土上的衣擺被浸濕一塊,他渾然不覺,雙目盯著微微顫動的魚竿,算準時機將竿一收,果然鉤上掛了一尾肥大的鰱魚。
午後陽光太過刺眼,他戴上鬥笠,方將那亂蹦亂跳的鰱魚丟回湖中,卻聽身後神官腳步匆忙湊至近前,輕聲道:“陛下,白澤帝君與燭陰氏公主來訪。”
青帝眸光閃動,低頭沉思了片刻,摘下鬥笠起身道:“迎入前廳罷。”
他換了身正式衣裳,行至前廳,目光先落在燭陰氏小公主身上,她似是百無聊賴般低頭默然捏著手裡的燭陰白雪。一旁白澤帝君小小的身體坐在高大的椅子裡,神情嚴肅地盯著手裡的琉璃盒,不知思忖什麽。
青帝迎上前行禮含笑道:“白澤帝君,公主,有失遠迎,請見諒。”
白澤帝君並不與他過多客套,開門見山道:“青帝陛下,扶蒼切了吉光之羽一事,究其緣故,乃是本座布置的功課,他因此受罰,本座亦不可推卸責任。今日本座前來,一是為了將這杜鵑血紅羽毛緞請青帝陛下過目,明日本座便將它送交天宮;二來則是為了解開扶蒼的荊棘之刑,還請陛下將扶蒼喚出。”
青帝接過那琉璃盒,見羽毛緞上絲絲縷縷的鮮血,便有些失笑。白澤帝君的怪癖是越發的怪了,這血淋淋的東西實在看不出有什麽美麗之處。
他停了片刻,端起玉茶杯吹去碧綠的葉片,卻道:“白澤帝君,功課是功課,竊取是竊取,兩回事。扶蒼受罰是他自己行事的後果,他理應承擔責任,何況他也是自願,帝君不必自責。再說,他也不好出來,想必此時荊棘術正發作,不便動彈。”
玄乙手裡的白雪“撲”一下掉在了地上,她慢慢撿起來,用指尖將浮灰撣去。
青帝又看了她一眼,心中不禁歎了一聲。
當日天帝牽線燭陰氏,他沒有反對,大抵是出於一種想看扶蒼會怎樣應對的心態,他並沒有抱可以就此訂下婚約的想法,華胥氏青帝獨子娶妻,豈是那麽容易的事?
扶蒼那次從花皇仙島回來後臉色便一直不好,想必被氣了一通,隨即拜師白澤帝君,又同小公主撞在一處,自那之後,他就變了。
他一向冰冷而精致,猶如不可褻玩的瓷器,對旁人不過問,有時候對自己也不過問,所以那天他以三局兩勝這種爭勝方式來請自己邀望舒出山,青帝心中的訝異可謂巨大。再之後劍道覺醒,他失禮怠慢客人,消失了一下午,乃至如今偷取吉光之羽,似乎都是順理成章之事,他確實有這個膽子,而淡漠的背後是一路掙扎至今的直率。
從頭到尾,都是因為這個燭陰氏的小公主。
今日她穿了一身水綠荷衣,長長的披帛墜在裙邊,襯得她像是白玉雕鑿出的,果然賞心悅目。難道扶蒼是因著這份美色?他的孩子,究竟為了什麽?
青帝忽然又笑道:“公主今日來,是為了探望扶蒼罷?可惜他怕是見不了客,辜負公主一番心意了。”
玄乙吸了口氣,那就走罷,安安靜靜回去,她本來也不想看到他受刑的模樣,一定不大好看,看了必然三天吃不下飯。
她將白雪收回,似是心事重重,最後卻抬起頭,端莊地問道:“青帝陛下,我就看他一眼行嗎?”
青帝溫言道:“公主如此關愛同窗,我很是感謝,不過……”
白澤帝君忍不住插話:“看一眼難不成就掉塊肉?你這小家夥,怎生如此小氣?”
青帝啞然失笑:“既然白澤帝君也如此說,我怎好推辭,只是扶蒼如今應當在房內休息,怕是出不得院子,少不得勞煩公主移步,你們替公主領路罷。”
他吩咐了幾個神官領路,冷不丁白澤帝君從椅子上蹦下,道:“本座也去看看他。”
青帝一把拽住他的袖子,眨了眨眼睛:“帝君且留下,上回扶蒼劍道覺醒,帝君忙碌神界秩序,未能應邀,今次請讓我好生招待。”
白澤帝君隻得繼續往椅子上一坐,慢慢喝一口茶,方道:“扶蒼一夢千年的事怎樣了?”
青帝面上笑意漸漸淡去:“他如今心境不寧,加上刑罰,暫時還不能一夢千年。”
一夢千年乃是神族的境界突破,原本時機一到便會陷入沉睡,靈性收斂,於外界一切都無反應,但以扶蒼現在的狀態,怕是不行,他這些天一直在和什麽做鬥爭般,去天宮領罪也像是為了一種了結,不切斷這些,他想必不能夠靜心沉睡。
白澤帝君反倒笑了笑:“本座這個女弟子去看一眼,應當就可以了。”
他都知道方才還要添亂。青帝歎了口氣,也不知她這一看到底是吉是凶。
*
沿著湖畔大道一路向上,便是通往太山頂青帝宮的漫長台階,這裡上回玄乙沒來過,行在台階上隻覺滿眼所見皆是綠色,此地萬木生長極為囂張跋扈,時不時可見粗大的樹木根莖盤踞在台階上,每一株樹都比外面的要高大無數。
上到半山腰,神官們忽然一拐,往一旁的盤蛇小徑上去,曲曲折折走了半日,最後停在一座白石橋前。玄乙駐足仰頭觀望,只見此處深谷中密密麻麻種滿了青竹,每一根都有水缸粗細,高逾百丈,直插碧霄,將日光盡數遮去,陰涼無比,竹葉上還在不停滴水,簌簌聲不絕。
“公主,竹林盡頭便是神君的庭院,神君先前下令我等不得擅闖,我等只能將公主送至此處了。”
神官們躬身行禮,一面又道:“我等便在這石橋處等候公主。”
玄乙點了點頭,猶豫一瞬,到底還是踏上石橋,往竹林深處行去。她隻想偷偷躲外面看一眼,這叫她怎麽看?他住哪間屋子?
破開雲境踏入庭院,卻見清一色的楠木回廊嵌在碧綠的參天大樹下,院中安靜無比,只有細細的風聲回旋。玄乙停在原地,目光掃過楠木回廊,每一扇門前都有明珠點綴,長得一模一樣。
她有些謹慎地把腳步放到最輕,因今日穿著的是木底鞋,還特地把鞋子脫了以免踩在楠木回廊上發出響聲。
偷偷拉開一扇窗,往裡面看一眼——空的。
她足尖輕點,翩躚前進,繼續拉開第二扇窗,還是空的。
玄乙正要拉開第三扇月窗,冷不丁一旁的木門被人打開,穿著家常鴉青長袍的神君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門口,她幾乎要蹦起來,手一揚,砸在月窗上,“碰”一聲脆響。
扶蒼背靠木門,低頭定定看著她,他大概剛才在睡覺,長發披下歸攏在一邊,衣領松垮,現出一小截瓷白的肩,極少見地衣冠不整。
不是說正在受荊棘之刑嗎?怎麽看著不像?
玄乙低頭整了整袖子,為難似的偏頭想了片刻,這才抬眼望向他,微微一笑:“扶蒼師兄,要不要等你收拾一下儀表?還是你繼續進去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