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乙再度猶豫了一瞬,最終還是慢慢走進木門。
門內層疊的青紗將臥間遮擋,繞過山水屏風,是可以接待私客的一個小小前廳,他似乎並不怎麽喜歡高大桌椅,地上放著的是蒲團,一旁有一盞梨木案,雜七雜八堆著些珠串腰飾之類的雜物。
不一會兒,扶蒼端了茶案出來,他沒換衣裳,還是穿著松垮的鴉青袍子,長發攏在耳側,一面低頭給她斟茶,一面淡道:“沒有新茶,還請見諒。”
這會兒他又講究起禮儀之道了。
玄乙雙手捧起茶杯淺嘗一口,什麽滋味也嘗不出來,也不知這是什麽鬼茶。她索性把杯子輕輕放在茶案上,思忖了一陣,開口道:“扶蒼師兄,吉光之羽的事畢竟是為了幫我完成功課,害的你受荊棘之刑,我很過意不去,你沒事罷?”
冠冕堂皇,對的,她一貫都很擅長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
扶蒼摩挲茶杯,神色冷凝,道:“無妨,有勞掛心,同窗友愛互助才是道理,公主不必自責。”
哦,沒事就好。
玄乙嚴肅地點點頭,又想了半日,問道:“一夢千年的事,怕是要等到荊棘之刑過去了罷?會順利嗎?”
扶蒼反應冷淡:“這是私事,不勞煩公主過問。”
玄乙突然又不想待下去,她胡亂撥著袖子,如坐針氈。走不走?走不走?走罷,趕緊回去了,反正也已經賠過禮,他看上去挺不錯的樣子,以後一夢千年境界突破,又可以牛逼哄哄跳他的劍舞。
她將那杯沒滋味的茶喝完,正欲告辭,忽然瞥見他那身鴉青長袍好似濕了,她這才發現,他的面色有一種異樣的慘白,額上冷汗點點,倒是表情十分平靜,全無異樣。
玄乙吸了口氣,低聲道:“你怎麽了?”
扶蒼氣不短手不顫又替她將茶滿上,淡道:“公主在說什麽?”
玄乙見他舉動間偶爾露出一截手腕,其上遍布漆黑的咒文,似藤蔓一般,她突地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若在平時,以他的身手根本不可能會被她抓到,這次他竟沒閃躲開,被她冰冷的五指捉住,把袖子一卷,露出荊棘之刑的咒文。
見她伸指要碰,扶蒼立即攔住:“別碰。”
誰知還是遲了,她冰涼而柔軟的手指輕輕按在咒文上,竟好似全然不疼,扶蒼怔了一瞬才想起她是燭陰氏,萬法無用,荊棘之刑的咒文自然對她沒反應。
他默然看著玄乙發上的金環,她低頭盯著咒文看,看的特別專心,一面還用手指慢慢摩挲。過了許久,她慢慢放下他的胳膊,用袖子蓋好,抬起頭看著他,向來平靜無波的目光裡竟有一絲恐懼。
“……會死嗎?”玄乙聲音發抖。
千萬根鋼針正在刺穿他的身體,可他無緣無故竟然想笑。
“凡人才稱死,神族只有隕滅。”這是他第三次提醒她了。
玄乙用指尖勾住他薄軟的長袍袖子,在手指上繞了好幾圈,低頭改口:“……會隕滅嗎?”
這根藤蔓又絲絲縷縷地纏繞上來,扶蒼沉默著,將袖子用力拽回,她勾了半天也勾不回,便轉戰他垂在地上的腰帶,將它在手上繞了一圈又一圈。
他無力阻止,逃避似的不去看她,低聲道:“每日早午各發作片刻而已,不會隕滅。”
“真的?”她少見地問得天真。
無形的藤蔓拉扯他,扶蒼不由自主又回過頭,或許是屋外的光,或許是茶水氤氳的霧氣,她眼中仿佛有一絲淚光閃過,快得叫他捉不住痕跡。
為什麽又要這樣看著他?她已經把他從頭到腳都踐踏過一遍,還要再來第二次?他對她的德性已是了若指掌,可他還是沒有去一夢千年,不知殘存一絲怎樣的念頭回到明性殿,立即撞見她與少夷親熱糾纏。
「要打發你的空虛,該去找和你一樣墮落的家夥」——那天他是這樣說的,而她也確實這樣做給他看了。
既然如此,為何還要問他一夢千年的事?為何今天要來青帝宮?
他對自己的脆弱無能為力,此刻的沉默是他僅存的尊嚴,給他致命一擊,讓他從此死心不好嗎?
玄乙緊緊抓住他的腰帶,聲音低的仿佛歎息:“我等它結束了再走行嗎?”
扶蒼靜靜看著她捉住腰帶的手,今天她指甲上的蔻丹像血一樣紅,襯得手指越發蒼白,龍公主整個人也十分蒼白,像是用她手裡的燭陰白雪堆出來的,他再也無法忘記她孤零零等在紫元織女府的模樣,她是在等他。
那些鋼針好像扎進了胸膛裡,令他時而炙熱,時而冰冷。原來這就是傷心的感覺。
扶蒼極慢地抬起手,放在她肩上,忽然用力將她拽進懷中,緊緊抱住。
如果不給他致命一擊,那就將他拖下去罷,他早已被她拽入塵埃,是裂成碎片還是被她捧住,他也不知道。
懷裡的身體非常安靜,也非常柔順,她身上冰冷的氣息讓荊棘之刑帶來的痛楚都被緩解許多。
扶蒼用拇指勾勒她微涼的臉頰,她遲疑地躲避了一下,最後又不動了,任由他捏住下巴,將她的臉抬起來。
四目相對,龍公主的目光似猶豫,似得意,又似警惕,仿佛在說:看,你還是會掉下來。
是的,他還是會掉下來。
為什麽要是他?老練深沉的天真,輕巧狠毒的手段,他的龍公主——為什麽是他?
扶蒼帶著一絲恨意垂下頭,張口咬住她可恨又可愛的嘴唇,她像是僵住了,很快又開始掙扎,胡亂撕扯拉拽他的頭髮和脖子。他的雙臂連著胳膊將她收緊,一手按住她亂動的後腦杓,將她壓向自己。
齒間的唇瓣冰涼而柔軟,他漸漸松開齒關,用唇去摩挲糾纏。她慌亂急促的呼吸噴在臉上,整個世界都是她的味道,茶水的清香,燭陰氏的熏香,還有她身上那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隻屬於龍公主的味道,讓他排斥,讓他沉迷。
唇之間的糾纏讓他不能饜足,扶蒼忽然離開她數寸,微微喘息,看著她難得漲紅的臉頰,她眼睛裡那些閃爍的心事被他一手蓋住。
“……再來一次。”
他輕輕吻在她下唇,張口含住,好似忽然知道該怎樣親吻,細挑慢吮,她唇齒間所有的瑟縮和顫抖都無法躲避。他帶著些許試探,在她發抖的舌頭上舔了一下,她喉嚨裡發出似憤怒似驚叫的聲音,掙扎得更用力,狠狠在他唇上咬下。
扶蒼偏頭避開,忽地將她一抱,反身壓向書架,繼續蓋住她的眼睛,她方欲說話,嘴唇又被堵住。
什麽都不用說,他現在什麽也不想聽。
他在她嘴唇上慢而輕地咬了一小口,隨即唇與唇之間仿佛又開始廝鬥,他與她糾纏不放。
荊棘之刑的痛楚讓他無比清醒,又無比執著。他的龍公主。想把她揉成碎片,可他做不到;想把她推開萬裡,可他也做不到。那便親吻她罷,不要看他,不要說話,就這樣讓他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