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母小心翼翼地拿著兩碗水從客店那裡遠遠地跑回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單陽師兄跟一個沒見過的老婦人跑掉的畫面。她先是楞了一下,可是待看清單陽臉上的神情,頓時一驚。
他的臉上沒有一絲笑意,目光沈靜,然而正因爲他渾身環繞著那股可怕而強烈的殺意,那種堅定而安靜的神情才更讓人毛骨悚然。單陽死死地握著劍,那把劍已經被他不自覺地擺成了隨時可以出鞘的樣子,他的目光直看著前方,步伐極快,迅速地朝城門的方向走去。
看到單陽師兄這種模樣,雲母僵在原地無法動彈,手中的兩碗水也不知該怎麼放才好。
儘管師兄說他不需要喝水,但想到他剛才連續收拾了那麼多奇獸,平時又是個愛逞強的個性,她才在考慮之後,還是替他也要了一碗水。然而現在,縱然雲母下意識地想去追,可又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去追,也不知該怎麼追,原本出於好意才特意拿來的這兩碗水,立刻也成了累贅。她又覺得自己應該去告訴師兄師姐,可偏偏觀雲師兄和赤霞師姐正戰到關鍵之處,若是打擾只怕反而會傷害到他們。但單陽是仙門弟子,腳程比一般人要快,就算被一個老婦人領著路也無礙於他的速度,要是等他出了城門,只怕真的沒法追了……
一咬牙一跺腳,來不及權衡太多,雲母將兩碗水隨手往旁邊一放,終於還是努力地追了上去。只是她畢竟修爲不及單陽,跑得沒有她快,只能遠遠地跟著勉強不跟丟罷了,而且單陽的那副模樣……雲母只怕自己若是上前阻止,反倒會愈發激出單陽的叛逆惱怒之心。
雖說四師兄平時就表現得對他人冷淡疏離,可是那種模樣她還是第一次見到……
定了定神,雲母默默地擡手摸了摸袖中的海螺。好在她還有這個可以聯繫赤霞師姐,等下算算她那邊應該結束了,就可以用海螺聯絡她和觀雲師兄,或者等他們結束之後,赤霞師姐發現她和單陽都不見了,肯定也會試圖找他們……這樣一想,雲母馬上安心了不少,她深呼吸一口,集中精神跟著單陽,使勁保持著不會跟丟的距離,努力追了上去。
……
這個時候,單陽正全心全意地往前沖著。他耳中的慘叫是如此真實,以至於聽不見別的聲音,他眸中的怒火是如此強烈,以至於看不到別的東西,只專注地一門心思朝老婦人所說的位置沖去。
單六。
這個名字早已在他心中燃燒了十五年。
單六本來姓張,是他出生那一年在饑荒中一路逃難到長安的難民,因爲識字又懂數算,還略通一二玄學,機緣巧合地被年輕時的他父親、後來的單大人收入府中爲家僕,算是給了他一口飯吃,又按照家裡的規矩讓他改了姓,便成了單六。
單六其貌不揚,卻能言善辯,且確實頗有幾分才能,不久便在府中得了人心,也頗得單陽父親的器重,事事都交由他來處理。雖然自單六進府後,府中就頻頻莫名其妙的失竊些東西,但因爲府中並非沒有與單六同時入府的僕從,且也沒能找到什麼能證明犯人的證據,事情便多半不了了之,根本沒有人懷疑平時八面玲瓏處處做好的單六……直到那一夜。
單陽死死地握緊了拳頭。
父親入獄,家道中落,感到害怕而請辭的僕人並不少,賣了身的也有趁夜逃走地。母親雖難受,卻也一一讓他們散了,跑掉的家奴亦沒有費盡去追,正因如此,見母親仁慈,僕人們便跑得越來越多,願意留下來的不過了了數人。那單六也是逃跑的人之一,同時,也是做得最絕的。
單陽恨的人很多,他恨殺他家人的妖獸,恨陷害他父親的奸人,恨落井下石的親戚和昔日父親的好友,可是所有人中他最恨的……還是單六。
爲何跑了不算,還想要卷走家裡的財産?爲何卷了所有的財産,還要害他家人性命?他們明明未曾虧待於他……明明未曾虧待於他!
單陽的牙關咬得死緊,口中漸漸漫上血腥之氣。這些年他四處尋訪仇家,找遍了長安,又去了單六的老家,他熟悉單六,尤其是在家人死後,這個他年幼時並未多加關注的僕人的面目反倒比原來更加清晰。他知道他必會改名換姓以逃避官府的捉拿,但又會因誤以爲單家人全死絕了而稍微放鬆警惕,許是會用回原姓。因此單陽只要聽說姓張的就會多問一二,便是不姓張也會問清容貌年齡,只可惜多年來一無所獲,而現在……
張連生,被人叫張六,年齡、痣的位置均與他記憶中一一相合。這突如其來的消息讓單陽簡直不知道自己該狂笑還是該暴怒,但無疑,等了這麼多年,找了這麼多年,終於——終於——
單陽眼中恨意滔滔,一身殺氣,臉上卻居然冒了笑出來。
原本是來求助、如今已經變成被單陽挾持著帶路地老婦人看他這般樣子,哪裡還敢說話,只能縮著頭繼續引路,渾身卻止不住的發抖。
縣城離那張地主的田莊不過幾裡路,單陽腳程快,沒多久就到了。這附近早已妖氣彌漫,而到了田莊,單陽才曉得縣城那裡只不過是小巫見大巫,所謂的妖氣沖天,也不過就是眼前這個樣子罷了。
痛苦的咆哮聲、哀嚎聲,混雜著妖物尖銳的叫聲,絲絲縷縷地與單陽耳邊的聲音重合,竟讓他一時分不清是想像還是現實。他拎起劍,大步往妖氣最盛的地方走去。
那老婦人見眼前的場景竟比她跑出來時還要糟糕,早已嚇得魂不附體,尤其是眼見著有妖獸感受到人氣朝他們迎面撲來,下意識地就閉上眼睛。然而預想之中的痛苦並未到來,待老婦膽戰心驚地睜眼,只見眼前的年輕道士一劍一個地斬著沖過去的妖獸,眼睛眨都不眨,甚至對那些被他斬死的妖獸看都不看,對慘叫聲也充耳不聞。他只是面無表情地筆直盯著前方,大步朝前走去,步伐平穩,連頓都不頓一下。
妖獸也是有血有肉的,他這數劍下去,血腥味頓時在空氣中彌漫開來。一轉眼他們面前就被他硬生生清出一條血道來,年輕道士毫不猶豫地大步上前。
沒有妖的路有了,只是老婦人根本不敢上前,只敢在原地發抖。單陽也不管她,反正他已經到了目的地,不再需要引路人了。
「救我!救我!道長救我!」
這張地主的生活似乎過得甚是不錯,家中有庭院有僕從還有妻妾,單陽一路向前碰到的死人不少,活人也不少,他們朝他求助,他則是見妖就斬,對其他人的道謝則不理不睬,只是直徑向前。
「老爺、老爺還在裡面!」
有一個女人抓著他的袖子著急地喊道,單陽被指了方向,便調轉步子走了過去,那女人也趕忙跟上來。
然而走到主屋之前,單陽就忍不住想笑。整個院子乃至田莊都已經妖氣彌漫,味道甚至都已經漫到了旁邊的縣城,然而這妖氣的中心,竟然還會有一片人爲布置出來能夠躲避妖獸侵襲的清靜之地。而且整個田莊從地主妻妾兒女到田莊的佃戶都被暴露在妖怪攻擊的範圍之中,這個起碼能擠七八人的主屋裡居然只有地主一人,該是何等自私冷情卑劣之輩才能幹出這種事?
沒錯了,就是他。
單陽跨步走去。
聽到門口有腳步聲,裡面便有人急切地大叫:「別開門!別開門!我這裡全是妖怪,別過來,滾開!」
單陽擡腳就踹開了門。
那張地主正蜷著身體縮在房間一角,見門被踢開,立刻驚怒地擡起頭,正要發火,卻看到一個沒見過的年輕道士。張連生微微一怔,他略通玄術,自然知道像這樣毫髮無損走到這裡的絕不是等閑之輩,立刻露出了笑意,迎上來道:「多謝道長!多謝道長救我!最近世道太亂,真不知道是哪裡跑來這麼多妖怪,我被困在這裡已有兩日了,真是多謝——」
然而張連生這話沒能說完,因爲他剛走到對方面前,準備讓對方救他出去,便被那面色冷淡的年輕道士一腳踹翻在地,他的妾氏驚叫一聲,立刻慌張地轉身跑了。單陽也懶得管,只是居高臨下地盯著他。
都不需要仔細辨認相貌,光是那聲音,便讓單陽認出了他。見對方似乎並未認出自己,單陽冷笑一聲,道:「張六,你仔細看看我是誰。」
張連生被一腳踹了肚子,正痛苦難當,驟然聽到這樣的話,便下意識地朝對方的臉看去,最初他認不出來只是有些惶恐,可隨著他越是辨認,臉色便越是蒼白,良久,才喃喃道:「二、二少爺?不、不是,這不可能——」
眼前的中年男人像是驚魂未定地看著他,猶如看到鬼魅。這也是難怪的,畢竟單陽從了仙門,成長到了十五六歲生長就變得很慢,如今外貌依然只有十六七歲,雖然臉還能認出來,可年齡卻和張連生印象中對不上,更何況……更何況他早該死了——
看到眼前人如此難以置信的模樣,單陽早已因浪潮般湧上來的恨意紅了眼睛,一口血猛地從肚子上湧上心頭,沒有耐心再等他多辯解,他猛地提起劍,咬緊牙關狠狠朝地上那人渣身上捅去——
「師兄,你在做什麼!」
忽然,從身後傳來的清脆的女聲猶如一道驚雷在他滿是慘叫聲的耳鳴和現實中響起,單陽揮劍的手猛地一停,不知爲何他腦內忽然潮水般地湧出師父的叮囑和這些日子聽到的他人對他贊賞的話來,還有小師妹那句「謝謝你救了我」。
被仇恨填充的頭腦突然清醒了一瞬,他猛地莫名有一種僞裝被揭穿的慌張和窘迫,下意識地回過頭,卻見小師妹神情驚恐地看著他。
單陽這才意識到他已經滿身血跡,喉嚨一滾,第一反應居然是找藉口來解釋。誰知,下一刻他就看見小師妹臉色一變,驚慌地拿起弓箭,單陽一楞,條件反射地就擡起劍來格擋,然而那道雪白的靈箭卻是擦著他的肩膀飛了過去,只聽後面「錚」的一聲,緊隨著的就是撕心裂肺的慘叫。
單陽連忙又轉過頭,卻看到那張連生不知何時掏出來想捅他的匕首已經掉在地上,靈箭消失,可張連生掌心卻全是血,正伏在地上慘叫,憤恨地看著他們,滿臉不甘之色。
雲母趕緊趁機跑到單陽身邊,極是自然地拉了他的袖子,上上下下地打量他,滿眼擔心,急切地問道:「師兄,你有沒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