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霞看到雲母的神情便是一怔。雲母本來就是個什麼都寫在臉上的性格,呆住就呆得更是明顯,她原本就因爲談論單陽的話題而紅了臉,剛剛冷靜下來散去了熱度,這時就因爲聽到這番話而臉頰又迅速地升溫。她皮膚白晰,稍微紅一點就分外醒目,此時簡直是滿面赤色,仿佛輕輕掐一把就能滴出血來。
如此,赤霞哪裡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她抿了抿唇,試探地問:「雲兒,你……」
雲母心慌意亂得很,這個時候腦袋裡忽然什麼都想不清楚。
這個時候,她滿腦子都是之前她第八尾長不出的時候,師父曾經兩次用仙意查看她的修爲和狀態,她回回都是立刻就想跑過去貼著他抖毛。還有前一陣子她因爲險些長九尾受傷那天,師父怕她不安,便分了一縷仙意給她抱著睡,她自然是高高興興地摟了不肯鬆,即使她睡著了沒有意識,可醒來時發現懷裡的東西沒了,雲母也曉得自己那一剎那簡直傷心得不得了。
除卻抱著仙意睡那次,她也曉得正常情況下是不該有異常反應的,故先前曾十分在意這件事,但並未深想,現在聽師姐這麼一說,雲母當即就慌張起來。
赤霞還在那裡擔心地追問:「你莫不是……想到誰了?」
雲母臉燙得厲害,哪裡……哪裡好意思對師姐說出師父的名字?!她幾乎是一瞬間就倉皇地別過了頭,否認道:「沒、沒有!」
雲母看起來實在非常心虛,畢竟她不善撒謊。赤霞頓了頓,卻沒有拆穿。她平日裡神經粗,可在旭照宮裡好歹自認要給雲母當個姐姐,這種事要給她時間自己想清楚。故赤霞想了想,便抓了抓頭髮,沒再問下去。
……然而,這一晚雲母睡得不好。
因爲滿腦子的師父,想到他的臉和氣息,她心裡就揪著疼,不知不覺輾轉反側了一整夜,聽著自己劇烈的心跳聲到淩晨,看著窗外的天空一點點亮了起來。
故而到了早晨,雲母分外萎靡不振,偏生今日還是師父又要給她上課的日子,她光是想到這一點就覺得不知所措,下意識地想躲。另外……她也怕在道場見到單陽師兄,雖說昨天兩人下完棋就彼此禮貌地告別了,可終究還有尷尬,今日再見……反倒比昨日更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
兩方面的事情相加,雲母一時竟分不清哪邊更嚴重,因爲哪邊想起來都腦殼疼,她恨不得「嗷」一聲將腦袋塞尾巴裡裝什麼都看不見了事。
於是赤霞清晨醒來,就看到自己對面床上坐著一隻格外頽廢的狐狸,尾巴蜷著,耳朵沒精打采地垂著又低著頭,看著倒是十分可憐。赤霞楞了楞,曉得是昨天的話題讓小師妹失眠了,看她的樣子也覺得心疼,停頓片刻,便道:「要不我去和師父說一聲,你今天再休息一日吧?」
雲母一頓,掙扎片刻還是搖了搖頭,輕輕地朝她「嗷嗚」叫了一聲,算是拒絕。
她是很想逃,可現在心裡亂亂的,若是跑了反倒更像是心虛似的。況且……她現在理應爲了避免九尾長出時不再出事而拼命提升修爲才是,回旭照宮後休息這麼久已是偷懶,師父半個月才出來教她一次,她若是今日不去,就又要再等半個月,這樣……怎麼能行?
不過想是這麼想,雲母心裡總歸還有怯意,惴惴不安得很。倒是赤霞見她堅持,不再說那般縱容的話。
師姐妹倆一道梳妝打扮好便一起去了道場。雲母本來忐忑得緊,誰知進了一路走到道場卻沒有看到一向來得最早且已身體痊愈的單陽,反倒是觀雲已經在了。他注意到雲母的神情,笑了笑,主動解釋道:「單陽似要又要準備出遠門,所以雖然身體已經好得差不多了,還是讓我同師父請了假,今天就不來了。」
與單陽住在一起,觀雲自是也知道了昨天發生的事。他對雲母竟於單陽無意的結果吃驚並不比赤霞少,可觀雲畢竟年齡最長,此時表情並未露出一絲異狀來,自然的態度讓雲母輕鬆了不少。
不過,雲母終究還覺得愧疚,聽到如此,她也不曉得該對見不到單陽師兄感到鬆一口氣,還是該更爲不安。這麼一糾結,她便略有幾分出神,呆呆地坐在角落裡休息,直到赤霞師姐輕輕推了她一下,她才猛地醒悟過來,下一刻,便聽赤霞師姐道:「雲兒,師父來了!」
聽到白及的名字,雲母一驚,三魂去了七魄,心臟幾乎是在一瞬間停了,可明明她慌得恨不得當場打個洞鑽到地底下去,目光卻還是不自覺地順著赤霞師姐的話朝道場門口望去。
白及被稱作是仙中之仙,氣質自是清俊飄逸,他又嗜白,雲母一望過去,便是滿眼那襲白衣的皓皓無塵,但又因他這一身清傲謫仙之氣,對雲母來說便顯得分外渺遠。
師父的身姿她這些年來不知看了多少次,本以爲已經習慣,可今日不知怎麼的又令雲母忽然心口一痛,恍惚間思緒重回到他們初遇那日。他是住在雲深之處高高在上的仙君,而她不過是山林之中一介不知事的凡狐……如此,怎敢肖想?
大抵是今日意識過剩,雲母這麼一想便覺得心臟抽疼得厲害,仿佛是被什麼東西束著,一點一點地收緊了。她慌張地垂了眸子,生怕被師父察覺出不對,倉皇失措地掩飾著。
故而這一日,白及教她習琴時,雲母也有些心不在焉。她手裡撥著弦,心卻不在琴音上,如此,難免彈錯了幾處,惹得白及皺了皺眉頭。
雲母生性清靈,又難得敏感而善識音,在彈琴上頗有幾分天分,自從她熟練之後,這幾年便已極少犯如此幼稚的錯誤,現在如此顯然不對,偏她此時神情還恍恍惚惚的……
白及一頓,緩緩擡手——
雲母本來晃神地彈著琴,忽然感到手腕上搭上了什麼,立刻一驚,險些像受驚的貓似的跳起來,等她看到師父的臉才曉得詫異。
白及停頓片刻,沈聲問她道:「……你身體可還有異?」
說著,他剛才握住了雲母手腕的手指微移,自然地摸了她的脈,微蹙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幾分,似是不解地道:「氣息倒是穩的,只是脈搏……爲何這般快?」
雲母聞言頓時大慌,動作比思維還快,未等她回過神,身體已經下意識地抽回了手腕,只是她力氣用得太過,抽手時比起心虛掩飾倒更像是在躲白及,下一刻,雲母便極爲慌張地拿手背掩了臉。
師父先前要判斷她的狀態,握住她手腕時也往裡探入了一絲仙意,此時她臉已經漲得通紅,心臟被一種難以形容撐得滿滿當當近乎絞痛,身體亦是燙得厲害。
雲母原先三次接觸白及的仙意,不是原型便是沒意識,唯有這次是人形還清醒得很。身體反應實在太明顯而強烈,饒是她想找藉口給自己開脫都開脫不了,唯有拼命希望不要注意到,可實際上整隻狐卻是前所未有的慌張。
於是就這麼短短一小會兒的功夫,白及便察覺到雲母連氣息都亂了,再不懷疑她身體還未康復,只是這回他卻不能再直接餵氣給她,便略一凝神,下一刻,雲母便感覺到自己完全被包裹在師父的仙氣之中。雲母一驚,還沒來得及反應,她自身亂掉的氣息已經被白及強行用自己的仙氣壓回了正常的軌道,下一刻,波動歸於平靜,白及也收放自如地斂了自己的氣,只一雙眸子靜靜地凝視著她。
「……你之前功德大亂險些生出九尾之時,我唯有控制住你渾身靈氣方才能替你按下九尾,但你現在功德心境皆已步入成仙之門,只待修爲修成,便可再次生出九尾……日後,你若是再有像剛才那樣氣息混亂的情況,立刻來找我。」
白及說得沈穩,因爲擔心雲母,便不知不覺叮囑得格外詳細,字字關切。只是話完,他又不禁略停頓了片刻。
其實按理來說,他那日已經按下了雲母的靈氣,後來又以仙氣渡她,這幾日雲母氣息平穩之後,不該再有起伏,也不知今日爲何……
想著,白及便擔憂地看了雲母一眼,繼而微微一頓,覺得她好像除了身體不好之外,似乎情緒也有不對之處。只他自己平日裡太過沈靜,也不太和他人接觸,一時居然也分辨不出雲母是爲何不對,只得靜在原處。
雲母卻是楞楞地望著白及,她原本是因自身感情而起的氣息不穩就這樣被師父強行平復,連雲母自己都沒想到居然還有辦法這麼幹……而且連帶著,她臉上的紅暈也散了不少,表情看上去正常多了。
這倒是件好事,雲母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下自己的心情不要再犯,然後用力點了點頭,將他先前說的話記下,乖順地回答道:「師父……我明白了。」
白及「嗯」了一聲,又說:「你不善吐火,且渡劫在即,琴術尤其之重,你要以此應劫雷。近日,我會儘量教你……」
雲母靠近師父,嗅著他身上清雅的檀香氣,覺得他聲音清冽。哪怕氣息平復,她心臟卻還是有些亂了節奏地跳動了,不知不覺就跳成了讓人心口微微發澀的少女心思的旋律。雲母原先還覺得不安得很,可心臟按照同一個節奏跳得久了,她居然也漸漸習慣,定了定神,竭力集中精神,投入到白及所講的話中去……
……
這一日課程結束已是黃昏,白及因擔心雲母的身體狀況,告別前又查看了一番她的狀態,然後將她好好地交給赤霞之後方才回自己的院子。但不知是不是錯覺,雲母今日似乎對他格外拘謹,總回避著他的視綫,如此,便著實令人在意。
白及閉了閉眼,不知不覺便已被她占了心神,因而走到自己的屋室之前,看到在他門前長身直立的四弟子時,白及面上不顯,步伐卻微訝地頓住,停頓一霎,才喚道:「……陽兒。」
單陽一頓,回過頭來,聽到師父如此喚他,當即便有些面上發紅,多少有些不自在。
這倒不是師父第一次這麼喊,只是白及一貫少言,便言簡意賅,且平時又多是別人來找他,他自然不太需要經常用到稱呼。而單陽這些年來頻繁下山,白及不太出門又常常閉關,單陽倒是很久沒有聽到這個稱呼,一時感覺時光過去了很久,仿佛回到幼時……他定了定神,方才同往常一般自然地拱手行禮,恭敬而禮貌地喊道:「師父。」
白及對他略一點頭,主動推了門跨進屋中,說:「進來吧。」
「……是。」
單陽既然來了,當然無推脫之意,垂首應了聲,便緊跟著白及跨入內室之中。師徒二人一同在內室坐下,因單陽此回在人間逗留時間頗長,這回對坐便十分久違,大抵是兩人對接下來的對話都有預感,便都不怎麼著急。白及親自給單陽倒了杯茶,單陽道了謝接過,兩人在蒲團上相對而坐,一時無言。
單陽斟酌如何開口之時,白及亦在打量著他。他們師徒已有十餘年,單陽當初跟著他時才不過十一歲,還是能夠躲進衣櫃裡身高個頭,卻因家人之事總肅著臉,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樣。而時至如今……儘管他外貌隨著修行而變化越來越慢,可如今終究已是頎長的年輕男子,且他既成仙,便已是放下了心結,終成大道。
白及雖是在意雲母心慕單陽之事,可單陽於他,卻絕非僅僅這般簡單。
——他是他第一個自己帶回來的弟子,亦是第一個由凡人培養成仙的弟子。如今見單陽這般模樣,白及心中亦是隱隱震動,似有所感。他成仙數千年,神君時期的記憶恢復後,記憶中所歷歲月已然過萬年,尋常之事皆是難以動他心神,然而此時……白及居然也微微有悵然之感。
擡手握了茶盞一抿,白及緩身問道:「……你今日來,可又是來道別的?」
單陽一怔,心裡不知怎的想起小師妹昨日埋怨他每回說話都是道別之事,其實仔細一想,他來找師父時,何嘗又不是十有**便是要告別……不過,即使如此,單陽仍是坦然,並不掩飾地點了點頭,道:「是。」
「……你現在的能耐尚比不上元澤,還不足以出師。」
「徒兒明白。」
單陽聲音沈著,似是早有準備,他說:「我自知自己比不得大師兄,也並無出師之意,此番前來,是想與師父告個長假……我這些年來修行雖是刻苦,但大多只順著一個方向前進,修爲雖略高於同齡之人,但心境卻長進緩慢,甚至比不上小師妹通透,此次與小師妹下山,卻恍然感悟許多。」
說到此處,他略頓一瞬,然後才繼續說下去。
「我一葉障目之時,師父曾問我這些年下山可有感悟、可有遇到什麼人、可有印象深刻之事、凡間可有變化,當時我一問都答不上來。如今那障目一葉被取下,我才明白師父當年之意,此番下山……便是想將我當年錯過的,一一弄明白。此去,許是幾年、十年、百年……我雖做不到小師妹那般天生通透,卻應當也能以此磨礪心境,只盼再回師父仙宮修行之時,能將那些問題答上來,還望師父成全。」
說著,單陽便誠懇地低了頭。只是他說這番話時,思緒亦微有幾分出神。
他此前並非是沒有想過,天下女子那麼多,爲何進入他心房之中的偏偏是小師妹……是因她出現時是毫無心機的狐狸?是因她花容月貌靈秀逼人?是因她當初救他一命?還是因她性情溫順單純又常伴他身邊?
回回思索,他回回都有一個答案,但又每回都覺得差上一點,此時一想,終於恍然。
他在意小師妹、傾慕小師妹,想來便是因他自身心思太重,而小師妹有的……正是那一分他身上沒有的通透吧。
這個時候,白及亦點了點頭。
他原先阻單陽單獨下山,正是因爲他沒有想明白。而如今單陽想得如此清楚,又想出去看看以此成長,他作爲師父,自然沒有再阻他的道理。白及神情平靜,道:「如此,你便去吧。」
「謝師父。」
結果並不意外,單陽再次恭敬地道了謝,不過他頓了頓,再次看向白及,遲疑片刻,終究還是說:「對了,師父,其實我還有一事相求……是關於小師妹。」
白及一頓,輕輕擡眸。
單陽抿了抿唇,說起這件事,難免還是覺得羞赧。不過他想了想,還是直率地看著白及道:「其實我原先……曾想同小師妹一起走。我傾慕小師妹,故昨日,便向她表明了心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