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陽話音剛落,還未等白及之心驟然提起,他便話鋒一轉,臉上的赧色加深了幾分,誠實地道:「不過……我已被小師妹拒絕。她似是對我無意,是我……多心了。」
即便已經成仙,單陽終究是保持著作爲男性的自尊心的,說到這裡,他多少還是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臉上浮上些許窘迫的緋紅之色,但事實就是事實,他既然希望師父能幫他多照顧師妹一二,便要說清楚,總不能捏造一個小師妹向他表白被他正直拒絕的謊言出來。
又是一頓,單陽平靜了一下心情,又整理了一下語言,認真地開口道:「小師妹性格綿軟,又太善於爲他人著想,我被拒絕了倒是無妨,可昨日……小師妹看起來卻耿耿於懷、愧疚得很,只怕比我還要難受。但我現在見她……自是有些尷尬,親自去解釋反倒不好,且我也想儘快下山,故之後只怕沒法安撫小師妹……此事是我太過孟浪,她如今正在生九尾的緊要關頭,本不該爲其他事操心……我擔心小師妹近日會因此影響心態,還望師父能夠多關注她一二。」
單陽擔心的,正是雲母受他影響而心態修爲受損,尤其怕她因是男女私情而憋著不好意思與外人說。他今日提前來同師父打聲招呼,讓白及多看著小師妹,這樣一來,即便他所憂慮之事當真發生,有師父護著,也釀不成什麼大錯。
話說出口,單陽心中大定,朝師父一拜,終於安了心。
只是師父良久居然並未說話,單陽一楞,奇怪地擡起頭。結果他剛一擡頭,卻見師父白及一貫淡然的眸中竟有複雜之色一閃而過,未等單陽明白過來那眸色一閃的意思,只聽白及道:「……我自會應照。」
如此就算是答應了。
不過話完,白及又問道:「……你被拒絕?」
聽出師父話裡有一絲難言的驚訝不解和意料之外,單陽耳廓又是一熱,便想起了他誤解那日,白及也在道場外聽著,站得位置還離雲母最近,想來聽得十分清楚。想不到師父面上不曾說,心裡也同他和師兄師姐是一樣的誤解,單陽不由得愈發覺得羞恥難當,點頭稱是。
白及並非多言八卦之人,只問這麼一句就未曾再問,倒令單陽鬆了口氣。他想說的事至此已經說完,繼續留在內室叨擾師父就顯得有些小家子氣了。單陽頓了頓,在離開前,依舊謙虛地用膝蓋往後挪了挪,鄭重一拜——
「徒弟單陽,謝師父多年教導之恩。」
話完,他沈沈地磕了一個頭,這才站起,恭敬地告別從內室中離去。
單陽走後,內室之中又只剩白及一人。他靜坐良久,倒是並未再閉上眼修行,屋內的香爐散發著淡淡的熏香味。
聽到單陽說是他多心時,白及心頭確有一瞬間的茫然。但他亦記得自己只聽半句之時胸腔裡猛然泛上來的痛楚。他倒是有一剎那心裡出現了些別的念頭,但不等它生根發芽,便已被理智及時克制。
不可多想。
不能多想。
白及閉了閉眼,單陽之話,倒是解釋了雲母今日種種反應的異樣。過了一會兒,白及嘆了口氣,終於暫且忘了那些令他險些意動的念頭。
……
單陽說走,第二日便要下山離開了。
雲母雖然之前已經聽說過他要走,但終究沒想到如此之快。只是單陽也想得很清楚,他已經做了決定,既然無須等雲母,他自然是要早日出去遊歷的。雲母和觀雲赤霞這一回難得送他一路出了浮玉山,等單陽徹底消失在視綫中,幾人才終於返程。
赤霞和雲母並肩乘著雲往回走,走到半途,赤霞輕掃了她一眼,問道:「你可是捨不得了?」
雲母本來有些沒精打采,聽赤霞師姐這麼問,自然清楚她說得是單陽,故先點了一下頭,但想了想,又搖了搖。
不捨得自然是有一些的,但還有些感情雲母不大說得清楚,比起捨得捨不得,似乎更像是……惆悵?
雲母抿了抿唇,道:「單陽師兄這一次走,大約一百年裡……許是當真不會回來了。自我拜入師門,仙宮裡大多時候總歸是六個人,師兄一走,我現在還有些……不習慣。」
雲母說得彆扭,過了好一會兒才吐出「不習慣」三個字來,赤霞一楞,想起當年大師兄元澤出師時,她也曾有過差不多的感覺,當即就覺得理解。不過她側頭一看,見雲母滿臉的若有所思,立刻就丟了心頭剛湧上來的一點點悵然,抱著雲母的腦袋笑嘻嘻地一陣亂揉,笑著說:「別想了別想了,你這小腦袋瓜子每次一胡思亂想背後就要冒尾巴,別這麼一送單陽你又不小心把尾巴想出來了。想那麼多做什麼?天界範圍有限而時間無盡,世間就這麼點神仙,我們又是同門,日後總能再見面的。」
赤霞說得有道理,雲母聞言一驚,她現在怕長尾巴怕得要死,果真不敢再亂想了。雲母立刻甩了甩腦袋,將師姐剛才親手給她揉亂的頭髮甩得更亂,頭腦方才清醒了些。
……
回到仙宮之後,雲母便繼續認真刻苦地跟著師父還有師兄師姐修煉。狐狸到底是狐狸,憂愁來得快去得也快,她起初還悶悶不樂,到半個月後,就又重新適應了發生變化的環境,又變回一隻每日蹦蹦跳跳的狐狸。只是蹦蹦跳跳歸蹦蹦跳跳,單陽是走了,但雲母自身也未必完全沒有變化。
其實那日聽了白及的課回來後,雲母便有了心事。只是偏她是個反應慢半拍的,回來以後斷斷續續地在休息的空隙想了半個月,才漸漸明白過來,而在明白過來的一剎那,她本來的人形就「砰」地一下變回了狐狸,還是渾身上下熟透了狐狸,當場跑回床上抱著尾巴躲進棉被滾了半個時辰,倒弄得赤霞忍不住側目,不明白小師妹發什麼瘋。
大抵女孩子到了年紀、遇到了什麼人,心裡就會漸漸開花。雲母那顆種子埋得早,長得卻慢,只是少女情竇初開,開得突然,來得洶湧,誰知她這棵遲到的桃樹一旦長成,瞬間就生出了桃花林,一開就是百樹千樹、千朵萬朵。她心中的迷霧撥開,長久以來令人害怕的陌生感情上一旦標了「愛慕」兩個字,雲母只覺得剎那間便是滿心滿眼的愛慕。狐狸的愛慕也是簡單得很,她就想去蹭蹭師父,想讓師父抱抱,要是身量夠長就想把師父用尾巴圈起來裹著,只可惜她現在身量不夠,算上尾巴和身體也頂多在白及脖子上繞一圈假冒個狐毛領子,不過只是如此也是好的,最好能掛著不下來。
然而雲母還沒來得及開心一會兒,她腦子裡別的念頭就又給她自己澆了一盆冷水。
且不說師父喜不喜歡她的問題,她如今……還沒成仙呢。
想到這裡,雲母難免覺得沮喪。雖說她這條尾巴是硬生生給摁回去的,可第九尾畢竟難長,眼下看來等它再長還遙遙無期。而一個難題跑到眼前,剩下的難題難免也接踵而至,越冒越多。
仙凡有別、師徒關係、師父輩分太遠仙品太高性格溫柔歸溫柔可冷情也冷情好像還有點呆呆的會不會不喜歡她……
想完師父那裡特別長的一大串,雲母整隻狐徹底萎靡了,往床上一攤又自暴自棄地不動了。
赤霞在旁邊全程看得震驚。她原本閑來無事在嗑瓜子,結果眼睜睜地看著雲母突然在房間裡以狐狸能有的最高速飛天遁地地竄來竄去、滿床打滾,結果還沒蹦躂一會兒,就又忽然生無可戀地趴在床上……
赤霞剛嗑出來的瓜子仁掉了不說,等回過神來,瓜子殼已經吞下去了。
過了一會兒,赤霞頓了頓,倒是無奈地一笑,覺得小師妹現在這般精神,想來身體已經無礙,且單陽那邊的事也放下了。不過,還未等赤霞鬆一口,就看到攤在床上的小師妹又一下子重新變回了人形,突然拔床而起,滿臉嚴肅地彎下腰從床底下翻出了一個她平時喜歡趴著曬太陽的墊子來,然後又從桌上拿了心訣筆記,擡腳就要往屋子外走。
赤霞一楞,問道:「雲兒,你出去做什麼?」
雲母肅著臉,認真吐出兩個字:「修煉。」
赤霞擡頭看窗外的天色。她們回來時是傍晚,而小師妹在屋裡一通飛天遁地之後,此時一道彎月淩空,月宮仙子都起床值班了。
小師妹修行一向挺用功的,在下定決心且誤生九尾之後,這段時間更是格外勤勉,生怕再出事。但現在都這個時辰了,雲母之前再怎麼勤勉,也沒到大晚上還要抱著墊子出去修行的地步。
故而赤霞立刻驚道:「你怎麼現在想著要修煉了?!」
當然是因爲雲母剛才想明白了,就她腦海裡那些問題,她目前能做的,也唯有成仙而已。若不成仙,其他的都是空談。然而忽然被師姐喊住回答這個問題,雲母還是下意識地一陣緊張,她總不能老實回答「不成仙我怎麼追師父」……
慌亂之中,雲母也來不及想太多,電光石火之間匆忙地擺了個正氣凜然的表情,只聽她正直地道:「我身爲仙門弟子,日夜修行本就是分內之事。若無修爲,將來如何救天下蒼生於水火?師姐,你莫要攔我!」
說完,雲母抱著墊子大步走出了屋子。
背影,都透著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