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不久唐啁就生病了,先是腸胃炎, 稍微好轉的時候又發起了燒。
張梓楠來校醫院看她的時候,她半坐在白色的病床上, 打著吊針,低著蒼白的小臉, 沉默如石。
張梓楠似乎又回到了四年前,她們剛認識不熟的時候,唐啁也是這麽冷淡疏遠, 生人勿進。
唐啁這時才發現她來了, 抬起頭,對她微微翹起唇角。
張梓楠心裡一酸, 也揚起了笑容, “你怎麽回事,都在邶城呆這麽久了,這時候鬧起了水土不服?”
是啊, 去年一年那麽辛苦,實習, catti備考, 畢業論文, 她一刻都不敢歇息,既是為了學業和生計忙碌,也有逃避情感的嫌疑。
那樣繁忙而充實, 睡眠不足,她也沒有生病。
現在她入了學,恢復了單身,銀行存款夠了一年的生活費後,該準備的準備的,該了結的了結了,身體一下子松懈了下來,好像在告訴她,“可以了,現在可以生病了。”
自從去年施辭來邶城找她,她們不歡而散的見面後,她們心有靈犀地各忙各的。唐啁在朋友圈看到的施辭,一時在東京,一時在舊金山,一時在萳城,非常繁忙。似乎沒有自己在她身邊,她可以抽出時間忙自己的事情了,她好像沒受影響,她更好了……
唐啁再低下了頭。
“哎哎,怎麽了?發什麽呆?”張梓楠伸手在她面前晃一晃,吸引她的注意力。
唐啁唇角的弧度擴大了點,仍然有點苦澀的意味。張梓楠心中歎氣,她雙手在身上的鉛筆裙捋了下,裙子太窄,她側坐在床邊,語氣溫和,“你應該早點告訴我。”
早點告訴她生病,還是早點告訴她分手了。
或者兩者都有吧。
“你這麽忙。”唐啁輕聲說。
張梓楠成功就職於實習的公司,忙得早出晚歸,她穿著套裝,化著淡妝,腳下一雙五六厘米的粗跟高跟鞋踩得虎虎生風,已經脫離了象牙塔,適應了社會人的節奏。
“就算再忙,我也能抽時間來看看你,”張梓楠拍一下她的腳,“好點的了嗎?有想吃的嗎?”
張梓楠叫的粥和水果送來,她陪著唐啁吃了點,絮絮叨叨地跟她說著工作的事情,還有一些雞毛蒜皮的日常,也許是有了陪伴,唐啁的精神狀態好了很多。
張梓楠堅持陪她打完了吊針,陪她回了宿舍。太晚了就歇在了她的宿舍裡。
研究生的宿舍條件很好,兩人間,設施裝備一應俱全。
兩人洗漱之後擠在1.2米的床睡覺,張梓楠跟她說著悄悄話,說著方修齊,說他這個程序員比她要忙很多,兩人現在沒法住一塊,公司離得太遠,一個星期也見不了一次,還真有點小別勝新婚的感覺。
唐啁靜靜地聽著,她們都很喜歡這樣的睡前悄悄話,有種親姐妹的親昵感,好似什麽心事都可以分享。
張梓楠忍不住問她和施教授是不是不可能了,為什麽分手之類的問題。
時隔太久,當初介意的事情好似都不太重要了,只是鬱結悲傷的情緒全無保留地梗在心裡,“都是我不好……”
張梓楠側躺著看她,“啁啁,感情的事情如人飲水,外人也不好插嘴,不過我還是說一句,除非你真的知道你哪裡做的不好,否則不要輕易說出‘都是我不好’的話。”
唐啁一愣。
後半夜就一直咀嚼這句話的意思。
雙十一那晚,唐啁去參加舞會,是她同門師兄師姐邀請的,不好拒絕。在一個小禮堂裡,來的幾乎是研究生,還有外國留學生,有免費的披薩和酒供應。
禮堂裡並沒有暖氣,現場的許多女生還穿著小禮服,自然會有禮貌的紳士給她們披上外套,趁機再邀共舞,你情我願,倒也其樂融融。
唐啁穿著白色高領毛衣搭牛仔褲,即使坐在偏僻的角落,也十分惹眼。有幾個男生過來搭訕,見她不冷不熱,也就識趣地走開了。
現在跟她聊天的是個來自法國的留學生,講起英語來有嚴重的口音。
她們在禮堂的一棵樹下,樹上有一輪冷月。
留學生栗發棕眸,鼻子高高的,看不出年紀,很有魅力。聊了幾個回合之後,唐啁才發現這個女孩子在撩她。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不過我告訴自己必須來問一問,要不然我會很後悔。”
唐啁有點尷尬,同時內心隱隱也有點迷茫。除了施辭,她好像沒對其他女孩子有特別的感覺。
“哎,寶貝,你在發呆,”留學生湊過來,若有若無地拂了下她的發梢,“去你的宿舍還是我的?”
唐啁回過神來,尷尬地拒絕,“sorry. ”
留學生仍然不放棄,“我看你一個人?不寂寞嗎?”
唐啁頓了一下,“我不是單身。抱歉。”
脫身之後,唐啁找了個安靜的地方坐著。
冬夜的風冷颼颼的,校園裡卻很熱鬧,尤其是今夜的光棍節,情侶特別多,年輕的心忍受不了片刻的孤寂。
張梓楠來找她,打扮得非常漂亮,黃色毛衣外套,黑色皮裙,戴了頂貝雷帽,踩著一對麂皮靴子,下了的士就朝她奔過來。
電話裡說是有好消息告訴她,還沒等唐啁開口問,手指在她面前一亮相——
無名指上那顆鑽石熠熠生輝。
唐啁眨了下眼,驚喜地望向她。
“沒錯,高中就上了他那條賊船,今天終於成為了壓寨夫人!”
唐啁噗嗤笑出聲,拉她的手,“恭喜你!真好!”
張梓楠反手握住她,緊緊的,“你知道嗎?我戴上戒指第一件事就是打車過來告訴你,哈哈哈。”
“那方修齊呢?”
“他去我家了,拜見我爸媽去了。”張梓楠笑。
“婚禮什麽時候?”
“沒那麽快,不過到時你可是要當我伴娘啊!說好了!”
唐啁欣然答應。
兩人拉著手聊了好久。唐啁難得真心露出笑容,幸福也是會感染人的,她不知怎麽眼眶有點發酸,她激動得甚至有點語無倫次,“太好了,楠楠,真的太好了,我真開心,祝福你們,太好了……”
張梓楠愣了下,眼睛一下子就紅了,“你要讓我哭啊……”
她抱住唐啁嗚嗚哭,也語無倫次,“你也太傻乎乎了,換了別人還不知道怎麽嫉妒我呢……嗚嗚嗚,可能還要當我是在炫耀,可我就是想和你第一時間分享啊……你運氣太差了,我想分點運氣給你啊……一起幸福啊嗚嗚嗚嗚……”
張梓楠覺得自己實在太幸運了,從小家庭美滿,高中就找到了愛情,現在事業剛剛起步,愛情已經豐收了,而她的好友唐啁,孤零零的一個人在邶城,她就無比的心疼。
張梓楠走後,唐啁仍然在樹下坐著。
夜已深,校園安靜了下來。室外越來越冷,唐啁的腳已經凍僵,她抬頭望,夜空柔軟而有光澤,像海洋。也像深藍色的天鵝絨。
好友的好消息帶來了溫水般的喜悅感,時間久了,就被這無情的冷風侵襲。冷風冷月一冷夜,孤身孤己一座城。
時間仿佛有一瞬間的停滯,她想起了施辭,眼眶又有了灼熱的感覺。
她現在在哪裡?她還想著自己嗎?她會不會已經有了新的女友?
她會對別人撒嬌嗎?她會溫柔地親吻別人嗎?
唐啁胸口在這一刻感受到一種窒息的鈍痛,久久不能緩解。
她戴上耳機,聽手機裡那首好久沒有點開的歌曲,“……能同途偶遇在這星球上,燃亮飄渺人生,我多麽夠運,無人如你逗留我思潮上……”
夜風吹得她雙肩微微發抖,她淚光瑩亮,腦海裡閃過的都是她們相處的片段,一幕幕的,無比清晰。施辭的眉眼,她的笑容,她湊過親她的神情,她叫自己啾啾的聲音……
她在自己的生命裡印上這麽多深刻的無人能夠匹及的烙印。
無論何時何地,唐啁想,她都無法抹去。
她深愛著我,而我不夠愛她。
眼淚一滴滴地墜落。
我不懂得去愛她。
唐啁恍然,一直以來她和施辭的相處,她都是把她當做年長的可以依賴的對象,她習慣了施辭的主動,她的體貼,忽略了她其實也是個女孩子,她的心也是柔軟而敏感,她也是父母掌心的珍珠,要好好地去呵護和愛戴。
愛情和親情不一樣,需要互相的表達,也更需要交流,妥協,修補,還有加固。
張梓楠說得有道理,到了此刻,她才知道了自己在哪裡做得不夠好。
“都是我不好”,不再是一句空話。是一句說出來就要負責任,也要去想辦法彌補的話。
“……如離別你亦長處在心靈上,寧願有遺憾,亦願和你遠亦近……”
唐啁心碎地想,她真是個糟糕的女朋友,不,她曾經的是個多麽糟糕的女朋友,現在已經沒有資格這麽說了,是她自己弄丟施辭的,是她不懂得珍惜。
感情像一個不知道何時已經成熟的花苞,她還沒懂得如何去呵護,已經被突如其來的疾風驟雨打落。曾經她在人生最嚴峻絕望的環境之下都沒有逃避,這一次的痛苦和糾結是她人生從沒遇到過的,她本能地當了逃兵,現在後悔也於事無補了。
雙十一這天晚上,她獨自在還陌生的校園裡,哭到不能自己。
時間過得快,再過幾天就到了聖誕節,唐啁和宿友打算網購一點東西裝飾一下宿舍。她點開了淘寶,眼尖地看到一行字——“哥哥,古早簽名專輯,轉手,價格商量”。
唐啁點進去,跳進了閑魚的鏈接,她往下翻,眸光猛地一凝。點開仔細看。
果然是張國榮先生1999年《陪你倒數》這張專輯的cd,《春夏秋冬》就收錄在裡面。
邊角有一處簽名,圖太小,又高糊,她看不太清,只能私戳賣主。
賣主過了20分鍾上線,回答了幾個問題。說是真的專輯,真的簽名,是他母親的收藏。價格也不低,這一張他開到了七千塊,還不能講價。
唐啁讓他把那個簽名拍一張清晰一點的照片給她看。
她拿著照片,比對著網上據說是哥哥簽名的真跡,好半天也不能確定。
對方有點不耐煩,催她下決定。
唐啁查看了下自己的存款,如果真的買了這專輯,恐怕就接下來幾個月就要過得緊巴巴的了。可這專輯的誘惑力實在太大了,她咬咬牙,付了款。
買了之後,她不由自主地笑起來,問他什麽時候可以發貨。
他說今天馬上就可以。晚上去寄快遞就把單號給她。
唐啁又笑開來,倒在床上,深深呼出一口氣。
這半天她心情都很好,她上了淘寶,飛快地選了一些裝飾品,下單,打掃衛生,收拾書架。
她只是機械化地行動著,心裡卻反反覆複地在計劃著,怎麽送給施辭?是把專輯寄到了施海那裡,讓他轉交,還是自己直接寄到學校,是寫學院的地址,還是寫教師公寓的地址?她拿到這專輯會開心吧?就當做給她的生日禮物……
一顆心始終提著,不知道不覺就把活乾完了。
等到晚上很晚,她都沒收到單號的信息。
忍不住又去戳賣主,卻發現原來的對話框裡有新的對話,“您好,早上跟您對話的是我兒子,他不懂事,沒跟我商量就拿了我私藏的專輯在閑魚賣,剛才才被我發現了。真對不住,恐怕你和他的交易要取消了,您給我個支付寶帳號,我把錢轉還給你,真不好意思。”
真是晴天霹靂。
唐啁忍不住給她發信息,語氣盡量陳懇,說自己真的很想要這張專輯,請她割愛,她願意加錢之類。
對方說不是金錢的問題,張國榮先生已經不在,這些簽名是她年輕時親手遞到哥哥面前,看著他親手簽名的,每一張都有獨特的回憶,回憶無價,請她理解。
唐啁感到絕望。
原本她以為能遇到這麽巧的事情,好似上蒼告訴她還有得挽回,還有救,原來是空歡喜一場麽?
施辭去洗了個臉回來,人也清醒了點,回來時見到吧台miu姐的旁邊坐著一個人。
長大衣,裡面是薄毛衣和短裙,長靴,側過臉來看她,撩了下長發,指間的鑽戒閃閃發光。她下巴微微抬起,似笑非笑,“好久不見。”
施辭點了下頭,“雯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