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夜風吹來。電視里的球賽已經結束,遲筵拿起遙控器隨便換了個台, 舞台上的男女歌手正在對唱著:「……連就連, 你我相約定百年。誰若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
遲筵一時陷入了怔愣。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什麼都不懂, 迷路,被鬼物追著嚇得大哭, 跑進人家院子里,看見少年的身形愣了一下就衝進去抱著人家大腿不放的小娃娃了。他知道輕重, 也歷經了炎涼, 許瑞話中的意思他當然聽得明白。他借著許家兄妹的幫助回去,自然是不要多生事端的好。
況且, 許瑞說的也很有道理。畢竟已經這麼多年過去了,他怎麼就能肯定那人沒有變,那人還會同以前一般無二地對他呢?
遲筵在心中搖了搖頭,看向許瑞,點點頭道:「放心,我明白的。」
第二天一早就要上路,遲筵和許瑞收拾了殘羹冷炙便分頭去睡覺。
躺在床上閉著眼睛,遲筵卻久久難以入眠。因為許瑞那番話, 他突然清晰地認識到這次回去後就一定會再次看見那個人了。思緒翻飛,好像重新又回到了九歲那年的春天, 他傻乎乎地跟著幾個堂表兄弟出來玩,結果那些人趁他不注意的時候都偷偷跑掉了,剩他一個人在一條從沒來過的陌生的路上。
他試探著向前走, 走了好久才終於看見一個人影,他小跑著過去問路,提高聲音說了幾遍「您好」,那人卻始終不回頭,也不理他。他忍不住用小手拍了拍那人的後背,那人終於轉過頭來,「他」的臉上,什麼都沒有。
遲筵嚇得轉身就跑,像一隻慌不擇路的小動物一樣,根本不辨方向,時而回頭,卻驚恐地發現那東西始終跟在他身後一步的距離。
最後他闖進了一處清幽別緻的院落,那院子里植著很多花樹,正值花期,一個錯步一個轉身都是風景。
少年長身玉立,穿著一件白色襯衫,正站在一株玉蘭之下伸手去摘垂下來的一枝玉白花朵。
遲筵愣住了,特意向一邊閃了閃,偷偷去看少年的正臉,確認對方是人後便不管不顧地衝了上去,抱著對方大腿嚎啕大哭……
遲家那樣的天師世家大多隱世而居,遲家、葉家和許家卻挨得很近,遲家鑽研天道,葉家研修鬼道,彼此相鄰也有讓陰陽之道互為補益的用意。遲筵後來才知道,他闖進去的是葉家家主幼子用來養病的別苑,他抱住的那個人,便是葉三公子葉迎之。
第二天一早三人便開車上路,路程不近,一路上三個人輪流開車。雖然許欣只比許瑞晚出生一點,兄妹倆小時候天天打架,但許瑞如今年長懂事後還是會心疼妹妹,知道許欣好強,沒說不讓她輪班,只有意地自己多開一會兒,讓許欣多休息一會兒,遲筵不認得路,到最後臨近目的地時一段盤山路就全部由許瑞來開。
許家其實不再偏僻的山野之中,而就在國內有名的繁華都市M城城郊的山上,但由於各種陣法的作用,一般人誤入其家族範圍內的可能性極低,而這條盤山路就是直接通向許家的路。
從車窗向外看去,一片雲霧繚繞,幾乎看不見窗外的景色,前後也沒有其他車。遲筵坐在副駕駛座上,拿出手機看了看,沒有信號。這一切都表明他們已經離許家越來越近了,也離遲家和那個人越來越近了。
他望著窗外的霧,不由自主地又回憶起當年的事。
那時候他抱著人家大腿哭,那看起來也不過比他大四五歲的少年也不生氣,也不說話,竟然直接把他抱了起來,抱在自己臂彎里,還把剛摘下來的那枝玉蘭花給他玩。一直把他抱進屋裡放到一個柔軟的沙發上,又親自拿熱毛巾過來給他擦臉,給他倒溫牛奶喝。
除了母親,還沒別的人這樣悉心照料過他。遲筵一下子有些被嚇住,兩手呆呆抱著裝著牛奶的大玻璃杯,仰頭看著面前的少年。他身子小,把一個大杯抱在胸前,黑黑圓圓的眼睛里盈著一層水光,眼眶還紅腫著,看上去既無辜又可憐。
少年就把玻璃杯從他手中拿開放到桌子上,同時把他抱進懷裡,特別放柔了聲音哄著:「乖,小可憐,告訴哥哥,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的手指有些涼,但懷抱卻很溫暖,有讓人安心的氣息。遲筵忍不住就主動靠了過去,軟軟趴在人家胸膛上,小聲道:「……我叫遲筵。」
他枕著那人的胸膛,聽著他的心跳聲,不知不覺沒有緣由地就哭了出來。葉迎之只當他還是在害怕,摟著懷裡又熱又軟的小娃娃哄了許久,才把他安撫下來。
後來那天遲筵就在葉迎之所住的別苑住了下來。葉迎之餵他喝牛奶、陪他吃飯、給他講故事,告訴他他在路上遇見的那東西不過是一隻迷途的遊魂,因為找不到路,所以會跟上人一起走,他進到這個院子範圍內後那東西就不敢再跟了。等到晚上兩人一起睡在葉迎之的床上,葉迎之也是把他哄睡著了,看著他進入夢鄉後才入睡。
第二天遲家的人才找了過來,將遲筵接回去。葉迎之做了一枚福囊掛在他的脖子上,福囊里裝著一枚雙源引路符,他的別苑離遲家不算遠,日後遲筵想過來就可以循著引路符的指引找過來,而只要他動身向別苑方向走葉迎之就能察覺到,可以提前出門去路上迎他,把他接過來。
遲筵那時候小,可也能分得清好壞,他在遲家待著不快樂,但在別苑裡卻過得舒心安逸,自那以後便三天兩頭向別苑跑。遲家別的人不怎麼管他,遲筵的母親也知道自己兒子在遲家過得不快活,瞭解情況後也默許了遲筵常去別苑的行為。到後來遲筵甚至在那裡一住就是一個月,他母親特意派人來接他回去他才會依依不捨地離開。
負責別苑事務的管家福伯起初很是驚異,但後來年頭一長也就慢慢習慣不以為奇——在遲筵之前,他還從沒見生性冷清的三公子和什麼人這麼親近過。
葉迎之是葉家家主的老來子,上面兩個兄長都大他二十歲左右,和遲遠山平輩論交。按照輩分,遲筵原本該叫他叔叔。但因為在這樣的機緣巧合下相遇,年齡相差又不大,遲筵就一直叫對方哥哥。
遲筵緩緩閉上眼,那人的身影在腦海中時遠時近,時而清晰時而模糊,但刻意去回想時,那人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每一句話又都變得生動無比,彷彿兩人分開只不過是昨天的事。
車子緩緩停下。許瑞摘下安全帶,揚聲道:「好了,到了,該下車了。」
許瑞兄妹帶著遲筵回去先見了他們父母,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和長輩說的,是否坦白了只是幫遲筵按個說得過去的身份來參加酬天祭的事實,還是編了其他他們可以接受的故事。總之許二爺和二夫人對他這個所謂的自家女兒的「男朋友」也沒太多的反應,就像兒子女兒帶了一個普通朋友回來一樣,交待管家給他安排住房,言行間不過分熱絡也不冷落。
晚上遲筵和許瑞一家四口一起吃飯,許瑞父親開口對兒子道:「再過十天酬天祭就該開始了,明天來客就應該都到齊了,這些天你們出門在外都多小心一些。」
許瑞點頭應是。
他父親看了遲筵一眼,又道:「明天晚上為歡迎各路賓朋,族里會舉辦一個宴會,人到的很齊,到時候你們也帶小遲一起過去吧。」
遲筵抬起頭,看向許父,頓了頓沈聲道:「謝謝伯父。」
許父擺了擺手,五人繼續吃飯,沒再提起這個話題。遲筵隱隱猜到許瑞兄妹應該是沒瞞著自己父母,把一切照實說了,許父才會有意提點一句。
宴會就在許家一個會場內舉行,從許瑞他們的住所走過去要十幾分鐘。第二天傍晚時分遲筵便和許瑞許欣一起出發,許父許母已經提前過去,並不和他們一起。
遲筵離開遲家已經有七八年時間,身量拔高,少年時稚嫩的模樣褪去,很多人見了他覺得面熟,卻也一時認不出來。許瑞介紹的時候也沒說明,只說是胞妹現在的男友,這次特意陪許欣一起回來。
這些天師們內部也有一些心照不宣的規矩和講究,酬天祭這樣的儀式通常是不許帶外面無關的普通人來參加的,但既然是許小姐的男朋友自然又不一樣。人家陪自己女友回家,天經地義,感情融洽穩定發展的話說不定以後就是一家人了,男方要是願意入贅,以後就算許家人,那就更沒的說了。
三人和許家的後輩子孫坐在一起,位置靠近角落,絲毫不引人注目。倒是許瑞的幾個堂表兄弟姐妹悄悄打量遲筵,覺得他眼熟,再一打聽名字,一聽「遲」這麼特殊的姓就聯繫到遲家,繼而想起他就是那位從遲家「分」出去的長孫。
遲筵坐在許欣和許瑞的中間,悄悄打量著在場的眾人,他的視線不由自主地格外關注主位,沒看見那個人,倒是看見了自己的父親遲遠山。不過遲遠山沒注意到他,一直在和許瑞的爺爺說著話。他們的旁邊還有幾個座位空著,遲筵看向許瑞祖父左邊的那個空位,停了一會兒,才調轉開視線。
天色越來越暗,主桌上已經坐滿了人,只有那個位置還空著。遲筵一直留心著那個方向的動態,看見許老爺子招來許家大管家吩咐了些什麼,大管家依言退下。不多時大管家又疾步走了回來,附在許老爺子耳邊低語了幾句,登時主桌上的人全都轉過身子向會場門口看去。
其餘人不明所以,也跟著向門口看去,有的人猜到了什麼,和身邊人交頭接耳著。
遲筵心中也隱隱有了預感。
只聽見門外傳來汽車停泊的聲音,接著宴會廳的兩扇木門被侍者從外向內推開,迎客的侍者恭敬地低頭欠著身,讓剛剛到達的客人進去。
一行人魚貫而入,當先一個人穿著一件黑色長風衣,身形高挑修長,面容俊美,臉上卻帶著幾分病態的蒼白。他一雙黑眸幽深而沈靜,微微垂著,彷彿對萬事萬物皆不關心,迎著所有人的目光,不疾不徐地向前走著。明明是早春時節,隨著他的到來,室內卻彷彿生起了一股陰冷的寒意。
許老爺子早就站起來離開自己的座位迎過來,主桌上其他人也跟著站起來。這樣一來,整個會廳的人都跟著站了起來。
遲筵只覺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從男人進來起,視線就不可自拔地黏在對方身上,彷彿整個世界都只能看見這一個人。許瑞未免他露出異樣或是表現得太過奇怪而悄悄拉他的袖子,他也恍若未覺。
男人和許老爺子寒暄了兩句,不知說了些什麼,只見許老爺子連連笑著點頭,向會場左邊看了一眼,隨後就獨自回到主桌招呼眾人落座。而男人卻向身後跟著的人們擺了擺手,調轉腳步,獨自徑直向左邊走來,最終站定在遲筵面前,目光沈靜地看向他。
遲筵「嚯」地一下子又站了起來。
方才眾人都已經跟著主桌上的人落座,此時會廳里還站著的兩個人就格外引人注目。
但見男人微微俯下身,左手撫上遲筵的下巴,微微向上抬起,細細打量著他的眉眼五官,嘴角泛起柔和的弧度,輕輕道:「幾年不見,阿筵已經長大了。」
遲筵一時不知如何應對,想起許瑞之前說的話,下意識向左邊人看去。許瑞也正看著他,一副呆愣住束手無策的樣子。
遲筵猶豫了一下,抬起視線看向男人,小聲回道:「是,葉家主別來無恙。」他也覺得直接叫葉家主有些奇怪,但昔日的稱呼不能叫,他一時竟不知道別人都是如何稱呼面前這人的。
男人勾了下唇,似笑非笑的模樣,墨黑的眼睛盯住他:「阿筵叫我什麼?」
遲筵看著他的眼睛,一瞬間便領會了他的意思,遲疑著,更小聲喚道:「……迎之哥哥。」
男人一下子笑開了,和方才的笑不同,這次是真的笑,整個面部的線條都變得柔和,眉梢眼角也染上了笑意。
他似乎才意識到這不是一個說話敘舊的好地方,攬著遲筵讓他更貼近自己,貼在他耳邊輕聲道:「哥哥想阿筵了,今天晚上跟哥哥回去,讓哥哥好好疼疼你。」
明明知道男人一向疼他寵他,說這話也沒有別的意思,只不過是邀他去敘舊,遲筵還是不由自主地瞬間紅了臉。他覺得兩人在大庭廣眾之下舉動如此親密不太合適,畢竟他已經不是小孩子了,迎之哥哥卻還用對待當年那個奶娃娃的方式對待他,摟摟抱抱的。
他的手抵在葉迎之前胸上,想輕輕把對方推遠一些,但臨到頭卻沒捨得,只保持著這個姿勢,低低應了聲:「好」。
看上去倒像是他順從地主動趴在對方胸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