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兩個貼得近,其餘人聽不清兩人在說些什麼, 只能看見兩人姿態親密地站在一起。葉迎之自然是無人不知, 即便是之前不認識這讓許老爺子親自起身相迎的年輕人是誰,向旁邊人打聽打聽或是自己看看主桌上的人一猜也就猜到了。
但遲筵卻沒幾個人認識, 問和許家相熟的人,也只能得到「好像是許二爺家姑娘剛從外面帶回來的男朋友」這樣模稜兩可的答案。即便是回答的人心中都打鼓, 不敢肯定,方才許二爺家少爺是介紹說這年輕人是胞妹的戀人沒錯, 但看眼前這架勢, 這年輕人倒不像是許二姑娘對象,更像是葉家家主的小情人。話說回來, 一個外面來的普通人,又怎麼可能和葉三公子那麼熟稔?
因為葉迎之的緣故,眾人也不敢議論得太過分,左右簡單問了兩句也就作罷,但依然有一部分恍然記起,這個年輕人好像是多年前離開遲家的那位長孫。算算年紀,遲家長孫如今的確也該這麼大了。
葉迎之見他答應,滿意地「嗯」了一聲, 又順勢不著痕跡地輕輕親了親他外耳廓才收手抽身離開,回到主桌上給他留著的那個座位上。遲筵恍恍惚惚地坐下, 神思不屬地撥著手中的筷子,連那些似有若無的來自各方的打探的視線都忽略了。
忽的他感覺到一道格外不同的。讓他感到不舒服的視線,遲筵抬起頭順著那道視線看回去——是遲容。他正坐在屬於遲家眾人的那張桌子上, 對上遲筵的目光後便撇開頭,和旁邊一個人開始說話。
遲筵也調轉了視線,轉頭看向許瑞,張了張嘴,許瑞用余光掃了一眼桌上神情各異的兄弟姊妹們,指了指面前的松鼠鱖魚:「遲少,你最愛吃的菜。」
遲筵明白他的意思,沒再說話,只偶爾和許瑞兄妹說些無關緊要的瑣事。
遲遠山將方才那幕盡收眼底,不動聲色地繼續應酬著。其實早在葉迎之走過去,遲筵站起來那時他就認出了自己這個兒子,卻裝作不認識,面色一切如常,不露絲毫端倪,可心裡卻遠不如面上平靜。
他當然知道遲筵之前和葉三公子有多麼要好,也提醒了遲容注意這點,讓他有些事別做的太過火、至少別留下能讓人查到的證據給自己引來麻煩,但卻也沒太往心裡去。畢竟他想著那時候葉迎之還不過是葉家幼子,天生體弱多病,獨自在別苑裡養病,年紀也不大,心智還不夠成熟,寂寞無聊的時候正好有那麼個小玩意湊著纏著討他歡心陪他逗趣,自然不會拒絕。而現在葉迎之是葉家家主,恩威難測,疏離淡漠,誰也不得親近,兩人分開多年他都沒有主動去關注過遲筵的事情,未必就對他這個兒子有太深的情誼。即使年少時有幾分交情,長久不見兼之身份地位的改變,那幾分交情也就不剩什麼了。
他當時就猜想和遲筵相關的事葉家家主未必會管,不過是出於小心謹慎才提醒遲容格外注意。
然而今日的情形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高朋滿座,賓客如雲,他都沒發現遲筵竟然又混了進來,葉三公子卻一進來就直奔那邊去,神態舉止親密,顯然不是沒有感情的。想到這裡他就覺得心中不安,遲容做的那些事情他都知道,假裝不知道,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看樣子,還是得提點提點他,讓他別看見遲筵出現就急。還是先靜觀其變,不要輕舉妄動為好。
過了一個小時許瑞起身去上衛生間,遲筵等了十分鐘後跟著找了出去。
許瑞正站在外面亭廊里靠著欄桿透風。遲筵走過去,頗有些不好意思:「那個……我就是沒忍住,他問我我就答應了,沒想太多。抱歉。」
「沒事。」許瑞苦笑了一下,「我也沒想到會是這個情況。我當初怕的是他不搭理你你還主動想辦法去吸引他的注意,惹怒了他,畢竟這幾年那位不喜歡和人親近也是出了名的,尤其不喜歡別人主動故意接近他。剛才那種情況,你非咬牙不答應才是找事。」
遲筵點了點頭,沒說話。
只聽許瑞繼續道:「遲少,不過說起來,那位好像確實對你不一般。你看見沒,我爺爺上去迎他的時候他都沒顯出多少表情,你叫他‘迎之哥哥’的時候他臉上都快開出花來了,裝是裝不出來的,也沒裝的必要。」說到後面,他聲音里不由多了幾分戲謔和調侃。
遲筵笑罵回去,外表裝得雲淡風輕,心裡其實已是萬分羞赧,他倒是從遲遠山那裡基礎了這點表裡不一的功夫。他以為他和葉迎之的交談聲已經足夠小,沒想到還是被就坐在他旁邊的許瑞聽見了,說不定許欣也聽見了。
這麼大年紀還叫另一個成年男子「迎之哥哥」……偏偏又被不知多少人聽見了……遲筵捂著臉,跟著許瑞向會廳走去。
他站在門口時就下意識抬眼向主桌看去,那裡空了一個座位,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許瑞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低聲解釋道:「葉家家主身體一向不好,很少在外露面,即使露面也待不了多久。這次宴會他會出席祖父大概也很驚訝,五年前的酬天祭他都是只在祭祀當天出現過。」
遲筵原本在看到葉迎之已經離場的時候還有些許黯然和不知所措,明明說好的「晚上跟哥哥回去」,結果對方一聲不響就離開了。聽見許瑞的話後那絲黯然瞬間就變成了擔憂。
葉迎之的身體不好他當然知道,小時候他不懂事,特別纏葉迎之,而且還嬌氣,只拉著手挨著坐不夠,但凡有條件一定要迎之哥哥抱著。有一次他非要葉迎之抱著他在院子里轉著看花,葉迎之也沒說什麼,笑笑就答應了,抱著他出去,轉了有一個小時,他也不懂事,就一直摟著葉迎之脖子,黏著他不下來。
他那時候長得比同齡人矮一些,看上去也小,但畢竟有些分量。葉迎之一直慣著他什麼也不說,結果當天回去之後就發了病,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雙眼緊閉著,睫毛不斷地顫動,幾乎呼吸不上來。
遲筵嚇傻了,等醫生走後就一直趴在床的另一邊拉著葉迎之的手不放,感受著那手指手掌都如冰一般,微微顫動著。他把葉迎之的右手捂在自己肚子上,想把熱氣傳過去,直到後來實在撐不住躺在葉迎之身邊睡著了。
福伯因為那次事沒給他好臉色,他一面覺得委屈得不行,一面又覺得自己罪有應得,因為擔心葉迎之,睡著了還悄悄流著眼淚,第二天醒來後兩隻眼睛全腫了。他將醒未醒的時候感覺到葉迎之輕輕摟著他,似乎是在和福伯說話:「你別嚇著阿筵,阿筵還小,是我就願意這麼慣著他。」
他聽見福伯有些無奈的聲音:「可是三爺,遲少畢竟是別人家孩子,您也不能慣他一輩子。」
葉迎之頓了一下,而後雲淡風輕道:「管他是誰家孩子,我就慣他一輩子。」
那雙手還是沒什麼溫度,卻比主人昨夜發病的時候好多了,不再是那種死人一樣的冰冷。遲筵一邊裝睡,一邊悄悄把臉埋在一隻手的掌心,只覺得心裡又甜又美。仔細想想葉迎之不過大他五歲,卻的確一直像一個寵溺無度的兄長一樣慣著他,寵著他。
但從那以後他就不敢再提要葉迎之抱他出去玩的要求,有時候葉迎之主動要抱著他出去,他也會找各種理由拒絕。後來他逐漸長大,就更不會孩子氣地讓葉迎之在外面抱著他,只是在別苑裡面兩人依然一如既往的親密。
所以今日重逢的時候葉迎之那樣親密地挨著他,遲筵雖然會因為覺得自己已經不是小孩子而感到羞赧和不合時宜,卻也不會為對方的舉動感到奇怪——可能在迎之哥哥心裡,自己始終還是一個長不大的小孩子吧。他根本意識不到自己已經成人了,不會用看待一個年紀相仿的年輕男子的眼光來看待自己,更不會對自己產生同樣的……情愛和慾望。
那人也不會想到,從十四五歲青春萌動的年紀開始,自己就已經是用對待戀慕的人、而不是對待兄長的心情去愛著他。
正在他愣愣地走神的時候,一個穿著黑衣的男人向他走來,微微欠身行了個禮:「遲少,請跟我來,家主在車上等您。」
遲筵順著他示意的方向向外看去,只見門外拐角處泊著一輛黑色的車,車的後車窗向下開著半扇,憑借著車內暖黃色的車燈,可以依稀看見靠坐在後座上的男人的剪影。
遲筵的喉嚨動了動,看向許瑞,許瑞向他擺擺手,示意他去吧。
「哥哥想阿筵了,今天晚上跟哥哥回去,讓哥哥好好疼疼你。」不由自主的,這句話再次回響在遲筵腦海裡,連同男人低沈清冷的聲音,似平淡又似曖昧的語氣。
完了。遲筵情不自禁地閉上了眼睛,伸手捂住額頭。明明近在咫尺,他卻……更想他了。
遲筵跟著那個男人向汽車的方向走去,感覺到手心已經不自覺地沁出了汗。
那個男人拉開後車門,請遲筵坐進去後再關上。
葉迎之坐在座位另一端,聽見響動轉頭看向他,伸出手握住他放在一邊的手:「阿筵冷不冷?」
他的手修長、有力而冰冷,是遲筵熟悉的感覺。
遲筵慢慢向男人靠近,小心翼翼地有些忐忑地看向男人,車內的燈光讓男人沈黑色的眼睛看起來格外溫柔。
發動機啓動,汽車平緩地開出,遲筵悄悄錯開一點視線,小聲道:「迎之哥哥……」
他感受到葉迎之在看他,更不敢與對方對視,捏著座椅上的皮毛墊子:「阿筵也想你。」他意識不到自己聲音里流露出的依賴和委屈。
「乖。」葉迎之偏了偏身子,伸手摟住身邊的人,讓遲筵正好能靠在他肩頭,「小寶貝,哥哥帶你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