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太這次來,面上說是看望病重故交,實際卻是因為馮嬤嬤染了惡疾,怕熬不過冬末,來為她了卻心願的。
馮嬤嬤伺候主子大半輩子,棄女奉主,直到李家再復榮華,才探得女兒下落。女兒卻已是嫁作人婦,怨恨她這親娘,不肯見她。好不容易有了個外孫女,求來做了李家人,唯一牽掛的,便也只有何采一人了。
只是她進門幾年仍沒有身孕,自己又患上惡疾,心下知道李家二郎性子冷漠,因老太太的緣故而不親近何采,可若自己過世後,何采一直無所出,等老太太也登天了,李二郎豈不是有理由休了何采?
馮嬤嬤憂心忡忡,厚了臉皮與李老太說了這事,李老太聽後,本不想管這種事,畢竟這是夫妻間的房事,要她這做娘的怎麼勸。只是見她日漸消瘦,大夫又斷言馮嬤嬤活不到明年,歎了一氣,便尋了個借口來京。
到了京城,李老太便讓何采在白晝去伺候,以往再怎麼生分,畢竟是祖孫倆,總不會有隔夜的仇。只是她想的太簡單,別人還好說,見了風燭殘年的老人會起憐憫,只是何采不同。
伺候的時候她盡心盡力,可也只是將她當作一個普通老人,溫情的話絲毫沒有,連下人都覺她不是冷漠,而是冷血。何采聽見閒言碎語,也不辯駁。李仲揚因母親施加壓力,這些日子往她那走的也多了。
李老太第一次找兒媳商量起事來,滿滿急意:「你身為正室,那些妾侍也是歸你管的,你替我去勸勸采兒,哪怕是做做場面,讓阿慶走的安心就好,統共也不過幾個月的時日了。」
沈氏也犯了難,那何采的性子古怪,她去了也未必肯聽,只是老太太開了口,便答「且去試試」,隨後便去了清婉院。
夕陽斜下,大片餘暉穿透雲霞,傾灑在這勝似茶莊的院子。因下人少走動,邁入園中,便有一股清冷之氣迎面撲來,冷進沈氏的心窩去。
何采正倚在柵欄上投餵池中游魚,懶懶打了個呵欠,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婢女聽見腳步聲,欠身請安。何采隨即站起,也問了安。
沈氏面上起笑:「可是剛從馮嬤嬤那回來?」
何采答道:「已回來一會。」
這半個月馮嬤嬤和何采的事府裡上下也都傳遍了,婢女端了茶水上來,知道沈氏應當是為了此事前來,斟好茶便與其他下人退的微遠。
沈氏飲了一口茶,笑道:「這茶清甜,可是你自己園子裡的茶?」
何采搖頭:「這裡地冷,每逢冬日,便全都凍壞了。只能在春夏時從南邊找一些種種,循環往復,看見的是茶樹,但實際卻已不是原來那些。」
「既然如此,那為何還偏執於茶?」
何采頓了頓,眸光清淺:「我種的並非是茶。」
沈氏掌管家中財務,何采由南方購茶的開支她自然知曉,本想用這話題與她開個場面話,卻不想繞了一圈,反而把自己給繞的雲裡霧裡,話都接不下去。再說下去,怕聊至夜幕,都是一通茶經了。
何采也不催她,品著淡淡清香的茶水,許久才聽她開口道:「妹妹可知馮嬤嬤已病入膏肓,時日不多?」
終於是聊到正事上了,何采淡然一笑:「知道,姐姐是來責怪妹妹伺候的不夠用心麼?」
沈氏說道:「你的用心是主僕間的用心,但你分明知曉馮嬤嬤要的並非這個。妹妹可否用親人的心思去侍奉?噓寒問暖,倒也不見得是件難事。」
何采清冷一笑:「姐姐只想著我身為外孫女的不孝,可又知她身為外祖母的不是?」
沈氏愣了愣,柳眉緊擰:「馮嬤嬤確實是對你母親有愧,但對你倒還是好的。」
何采默然不語,良久才道:「但凡怨恨一人,總不會平白生恨。希望姐姐能諒解。」
沈氏歎氣:「你若如此無情,如今又沒孩子,只怕老太太也不會再喜歡你,你就當真不怕二爺日後將你打發走麼?」
何采聞言,眸色越發黯然:「打發?」末了那姣好面上縈繞苦意,「李家待我寬容,我心中感激。只是若二爺留我不過是看在老太太面子上,這個家,也無可戀的。」
沈氏已是勸無可勸,只好又好好說了一番綱常道德,這才離開。
婢女收拾茶杯,見何采神色怔然,那明眸氤氳霧色,不由擔心,喚了她幾聲姨娘,才見她回神:「姨娘可是身子又不舒服,快進屋罷。」
何采輕輕搖頭,又伏在欄杆處,淡聲:「在外頭涼快。」
婢女說道:「奴婢去拿件衣裳給您披上。」
何采應了一聲,夜色寂寥,卻比不過寂寥的心。
入了冬,馮嬤嬤的病癒發重,已是無力回天。李家是大戶人家,養個垂死的老嬤嬤在家,總是不太好。只是老太太沒出聲,沈氏也不敢多說。倒是馮嬤嬤識大體,主動要求搬出去,尋個安靜的地方度日。
李老太歎氣,順了她的意。沈氏便托人尋了處清靜的好地方,將她安置好。
何采也依舊是每日卯時過去,申時回府。
這日下人熬好藥,何采接過要餵馮嬤嬤喝下,馮嬤嬤抬了抬手,讓其他人退出去。細看她這外孫女,不由又落了淚:「你與你娘,長的有九分像。見了你,便像見了她。」
何采放下碗,遞了帕子過去,淡聲:「藥涼了更難喝,先服藥吧。」
馮嬤嬤不肯,問道:「你們娘倆可是真的不願原諒我這老太婆?采兒,你聽我說,老太太對我有恩,若不是老太太,我早餓死街頭,又怎會有今日的你。當年我將你娘送人,也是萬不得已的事,況且那戶人家家世良好,也沒委屈你娘。」
何采見她挑明了話來說,也說道:「你捨棄娘親,這是你跟娘之間的事。」
馮嬤嬤愣了愣,急聲:「那你為何對我這老太婆如此?」
何采抬眸緊盯著她那染了歲月痕跡的臉:「你真的不知?」
馮嬤嬤被盯的一陣心虛,歎道:「原來你什麼都知道。」
何采冷笑:「是,你自以為做的神不知鬼不覺,可細細推敲,卻一目瞭然。爹爹是個本份的殺豬人,娘親在家耕種,一家和睦安然。可為何那日剛開檔口,便有四人將一整頭豬買走,說是做家宴要用。可翌日卻說吃那肉吃壞了肚子,人家告上衙門,把爹爹收押,你偏巧就出現了,還告訴娘,這事只有李家能擺平,可他們絕不會幫外姓人。我嫁過去的第二天,那些吃壞肚子的人便來衙門撤了狀紙,可當晚我問過二爺,他對此事一無所知,根本不可能是他出手了,這才覺得事情蹊蹺。」
馮嬤嬤聽的原本就白如紙張的面上更是慘白,直避她冷冽眼神。
何采聲調冰冷,連恨意都似早被磨光,只剩滿滿冷意:「直至後來,我查了那些人的去向,才知道他們不過是一群賭徒。給了他們一袋銀子,他們便將你原原本本的供出來了。是你給了他們錢,讓他們吃了別的壞東西,賴在爹爹頭上。等我嫁了,你又指使他們撤狀紙。馮嬤嬤,你真是心狠,為了逼我做李家人,用了這種卑鄙的法子。」
馮嬤嬤額上冷汗涔涔,苦聲叫道:「我這是為了你好,以你的家世,要麼是嫁個老翁做妾,要麼是嫁個寒酸人家做妻,可李家不同,二少爺年輕有為,即便是給他做妾,也比人家好了百倍。」
何采更是冷笑:「馮嬤嬤,你當真是一世自私。你說將娘親送去個好人家那裡,是為了她好。可你怎知,對年幼的孩童傷害有多大?若是我,寧可留在母親身邊吃苦受累,也不願去別人家中低聲下氣。你又說我嫁了二爺好,二爺是待我好,這話暫且不說,只說我嫁進門之前的事。你可曾知道我那時已喜歡一人,卻因這門官司活活拆散,又可知道,衙役惡言,將以投毒罪名處決父親,娘為了父親的事哭的幾乎斷腸。你害的我們一家不安數十日,也斷送了我的一生。你說這是為了我們好,這不過是為了你自己的一己私心罷了!」
馮嬤嬤被堵的啞口無言,何采說完,冷漠已久的心也開始犯疼。被人算計不可怕,可怕的是被自己的親人算計了。
良久,馮嬤嬤才長歎一氣,淚已是流不出,緩緩躺下身,聲音疲倦:「出去罷。」
她到底是做錯了……明明是為了她們著想,可為什麼就做錯了……
冬日太過嚴寒,馮嬤嬤已經病的下不來地,眼見著時日已不多了。李老太這日和沈氏前來探望,剛進院子,便聽見裡頭有人在和馮嬤嬤說話,語氣聽來,卻不像是下人。
何采正好從外頭回來,見了兩人,問了安。沈氏便問:「這是誰在裡面?」
何采回的平板:「我娘。」
李老太大喜,本要進去也退了出來,不忍去打攪她們。沈氏思索片刻,低聲問何采:「可是你讓你娘來的?」
何采未答,沈氏已然明白。面上冷酷無情,實際卻還是關心著她這外祖母。只是以她的性格,卻是不會明說的。
臘月,一夜醒來,霜雪滿城,一年中最冷的月份,已經來了。
馮嬤嬤西去時遺憾已消。她對何采,也不過是建立在對女兒的愧疚之上,想借外孫女拉攏與親生女兒間的關係,如今目的已經達到,何采是否有後,也不在她的心上了。
馮嬤嬤至死,所想的,也都是如此自私。
頭七時,何采上完香,心口悶得慌,幾乎暈倒。李仲揚忙喚大夫來診,竟是有了身孕。李老太聽後,喜極而泣,立刻為追隨了她一世的馮嬤嬤感謝上蒼。
第二年秋,李家六姑娘出世,老太太親自取名——安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