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珍園西南外修拓著一條彎長的馬道,直通向西山圍場,路面平整,沙土柔軟,道旁栽著高大的榆樹,夏季裡鬱鬱蔥蔥,打馬經過,頭頂避日,只有微風送涼,拂在人面上,暖洋洋的愜意。
薛睿並排跟在余舒身側,兩個人有說有笑,跑跑走走,兩名隨扈騎著馬不遠不近地落在他們後面。
余舒小跑了一段路,略顯生澀地放慢了馬速,欣賞這郊野怡人的風景,一隻手撫摸著胯下這匹溫順的白馬脖頸,扭頭對薛睿露齒笑道:
“自打我去年進京,這還是頭一回跑出來散心,托大哥的福。”
薛睿對余舒到安陵之後的經歷了若指掌,聞言只能暗歎她是個勞碌命,初來乍到時,拖帶著弱弟和失憶的景塵,忙於生計,在坊市裡擺攤算命,一個人養家糊口。
後來她被他說服參加大衍試,又忙於應考,再來就遇上景塵不告而別,並且因此同紀家結仇,麻煩事接二連三地找上她,哪裡有時間偷空出來玩。
他將余舒的種種遭遇看在眼中,有時都替她這孤身女子捏一把冷汗,可是她這當事人非但沒有怨天尤人,反而越挫越勇,仿佛有用不完的精神,從不追悔過往,一個勁兒地朝前看,活得真真切切,令他欽羨。
薛睿看著余舒的眼神微微閃動,朗聲道:“這裡還是沒脫了京畿,玩樂之地,終究不是真自在。日後有機會,我帶你見一見這大江南北各色的風光。塞外的草原,長白山的雪,山嶽雲海,西疆大漠,美不勝收。”
余舒不是沒眼界的,但看著薛睿說起這些時飛揚的神采,心神還是不禁被他引動,眼珠子一轉。調侃道:
“我聽你說話的口氣,好像這些地方都曾經去過似的。”
薛睿濃眉挑起,搖了搖手中黃藤馬鞭,“去是去過,可惜沒有遊遍,未能盡興啊。”
余舒心裡早有一個疑問。難得說到這裡,順勢就問他:“我聽人說,你幾年前離開安陵,這一走就是二三年,便是去遊山玩水了嗎?”
薛睿轉過頭看了余舒一眼,嘴角笑意不知為何淡下,慢慢“嗯”了一聲。
余舒看他這表現,眉心肉跳,不禁就聯想到前不久在辛六那裡聽來的傳言――
薛睿因為十公主病逝。傷心之下遁離安陵,莫不是真的療情傷去了?
一想到這裡,余舒心裡便怪怪的,偷偷打量著薛睿的臉,心裡直犯嘀咕:
三年前,那十公主才多大點兒,按照排位,至多是和九皇子劉曇一樣的年紀,那時不過十二三歲。就算薛睿也才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那也不能就愛的死去活來吧?
可是這也說不準,薛睿的親姑姑是宮裡的貴妃。他本人又很得今上喜歡,年小時常在宮中走動,和那位十公主是兩小無猜倒也可能。
要不然,明明沒有指婚,為何薛睿這大好的青年,卻空了兩三載沒有再議親,一直耽擱到現在?
余舒越想越糾結,一面不希望薛睿心裡還存著別的女人,一面又想不通他當年離京還有別的什麽原因。
薛睿卻不知余舒心中臆測,眺望了遠方,對她道:
“再往前走不遠,就進圍場了,我們就在這附近停下吧。”
余舒點點頭,同他一起下馬,等後面兩名隨扈催馬趕上來,就一同往河邊走。
“公子,喝口水吧。”兩個隨扈當中年紀小的那個解下水囊,捧到薛睿面前。
薛睿接過去,擰開木塞,轉手遞給了余舒,後者笑笑,眼皮一抬,就看到那個遞水的小廝正拿眼瞅著她,微微撇嘴,似乎對她有所不滿,余舒心中一動,假作沒有看見,喝了幾口水,隨口詢問薛睿:
“這倆小子是華珍園的仆人,還是你從府裡帶出來的?”
薛睿道:“他們兩個都是府裡的,跟著我有些年頭了,貴三兒是從供人院出來的,寶德是我奶娘的小兒子。”
他倒是解釋的仔細,還分別指給余舒認了認,正在拴馬的那個穩重的青年比薛睿大三五歲的樣子,便是貴三兒,而剛才遞水的那個,叫做寶德。
余舒聽到貴三的名字,就想到忘機樓裡的兩個夥計,狐疑道:“咱們忘機樓的貴七和貴八,和這貴三兒是兄弟?”
薛睿扭頭望了樹下拴馬的青年一眼,對她道:“不過是取了同一個姓,叫起來方便,兄弟是兄弟,卻沒有血親,供人院那裡頭,你又不是沒去過。”
說著話題一轉,就問她:“對了,白家的小公子,就是你給小修選的那個書童,現在怎麽樣?”
“挺聽話的,人也懂事,小修跟著他學寫字,長進不少。”
薛睿突然提起了白冉,余舒倒也沒有多想,她看著不遠處緩流的河水,眼尖地瞧到一兩條魚在河裡蹦跳,便嘴饞道:
“唉,早知道帶上魚竿魚簍,還可以加餐。”
“你還會釣魚?”
余舒得意道:“那是,想當初――”
話說一半,突就卡住了。
薛睿問:“想當初什麽?”
余舒有一瞬陷入回憶,是想到當初商船遭劫殺,他們跳江脫險,在林中求生那段日子,就是靠著她打麻雀捉魚熬過來的。
“嘿,沒什麽,好漢不提當年勇,都是過去的事了。”余舒一句話糊弄過去,就開始催促薛睿:“不是要去打野味嗎,趕緊走,我都餓了。”
薛睿察覺到她藏了話,卻沒追問,轉而交待起她:“那你就待在這兒玩玩水,看看魚。我帶寶德去林子裡轉轉,盡快回來,你別亂跑。”
余舒不大樂意:“怎麽不帶我去,不知道坐吃等死最無聊嗎?”
聽她胡言無忌。薛睿哭笑不得,伸手拍她腦瓜:“瞎說什麽,你要是無聊,就和貴三兒一起搭火,你又不會拉弓射箭,去了也是添亂。”
余舒想說她會用彈弓,打鳥兒那叫一個準,又一掃貴三兒拿到跟前來的長弓羽箭。裝備精良,到底沒好意思把她的寒磣玩意兒說出口。
“唉,那你去吧,小心著點兒啊。”
余舒沒有多嘴去提醒薛睿什麽豹子老虎的,就怕她烏鴉嘴說成了真,也是算準了他今天風調雨順。才沒有過多擔心。
薛睿走後,貴三兒先是在河邊一處陰涼的地方,給余舒收拾出一個坐的地方,鋪上麻席和軟墊,擺上兩盤清早才從華珍園裡摘下來的新鮮果子。
然後就盡職盡責地在四周收拾柴火,倒出隨行的炭石等物做準備,余舒想上去幫忙,被人客客氣氣地擋開了。
“姑娘玩水去吧,這些小的來做就好。”
余舒摸摸鼻子。就在不遠處坐下了,撿了枚番石榴來啃,一手放在淺灘裡撥水花,倒還涼快。
她在這邊是清閑了,卻不知另外一面,正有一群人朝著河水方向不斷靠近。
“晦氣,真晦氣,還好咱們跑得快,不然就要命喪虎口了。”
八皇子劉鴆拍著胸口坐在馬上。頻頻回頭。面有菜色,只怕剛才山頭上臥的那一隻吊睛白額虎會追上來。
十三公主側坐在劉曇馬背後面。一手抓著她皇兄腰側,聞言衝劉鴆刮刮臉,取笑道:
“八哥是個膽小鬼,還說要帶人家進山打老虎呢,剛才就你跑得快。”
八皇子臉上訕訕的,轉頭去看了看身旁清冷自若的景塵,忍不住拉他下水:
“景塵在山裡修行了這麽多年,武功高強,應該不怕那些猛獸吧,怎麽見了那條大蟲也跑了?”
景塵瞥他一眼,道:“我看你們都跑了,我留下來做什麽。”
一盞茶前,他們還在西山圍場打獵,劉鴆帶路,到了一處山崗下面,還沒走近,抬頭就瞅到一隻小山墩似的老虎在半山腰上打瞌睡,嚇得劉鴆魂飛魄散,驚呼一聲,掉頭就跑,一乾人自然是掉頭跟上他,路上跑散了不少奴仆,剛好丟了指道的,所以他們幾個就迷了路。
劉鴆語塞,十三公主“咯咯”直笑,趴在劉曇背上,一臉的嬌俏頑皮,也是她剛才沒有親眼看到那隻大老虎,不知道可怖才笑得出來。
劉曇望著前方樹林的分叉口,側頭詢問景塵:“師叔,我們往哪個方向走好?”
景塵抬頭望日,微眯起眼睛,手指在袖中掐算,知道他要找的人在東南,便指了一條路,說:
“走這邊,前面應該有條河。”
劉鴆連忙道:“對對,找到河就知道回去的路了。”
劉曇於是派了奴仆到前面探路,尋找河流。
且說這一群人騎著馬走啊走,走出林子,離圍場是越來越遠,卻近了河邊,不多時就看到了白色的石灘,視野一下子就變得開闊起來。
“你們瞧,前面有河!”
十三公主歡呼一聲,就要從馬上跳下來,好險被劉曇拉住了,自有奴仆跪上來拿背當踮腳,小心翼翼扶著她下馬。
劉鴆也下馬說:“走累了,咱們在這兒歇歇腳,洗洗這灰頭土臉,弄些吃的再回去吧。”
當朝的幾位皇子多半都愛走馬打獵,在京城裡矜貴的很,出去外面玩兒就隨便多了,也不是非要燕窩漱口,魚翅剔牙。
這石灘上不便馬走,幾人都下了馬步行,由奴仆將馬匹牽走,他們就在河岸上溜達。
景塵的視力極佳,隔著老遠,就看到遠處河對岸有人,定睛去看,卻不大確定是不是余舒。
於是便抬腳往那邊走,他全神貫注都在對岸那人身上,便沒注意身後動靜,走出去十多步,忽聽到後面悚然響起一聲驚叫:
“呀!”
景塵飛快地轉過頭去,只見林子那邊,緩緩步出一道金黃的身影,巨大的身軀將恐懼籠罩在人心頭。
在圍場裡遇見的那隻吊睛白額虎竟然一路追著他們過來了!
“嗷唔――”
一聲虎吼,低沉地敲打著河岸上眾人的耳鼓,人人臉色發白,那猛虎確也大的出奇,一隻成年的狗熊都抵不過,它邁開四肢,身上的膘肉一顫一顫,呲著滿口利齒,透明的涎水直往下流。
這猛虎半點不懼人,想必是在深山裡吃膩了鳥獸,出來換換口味,所以冰冷的視線掃過這一群人類,一步一步朝他們走過來,似乎在挑揀著要從哪一個先入口。
劉鴆嚇的要尿褲子,兩條腿一個勁兒地打哆嗦,別說是跑了,挪都挪不動。
十三被嚇哭了,死死摟著劉曇的手臂,被他使勁兒掐了一下,不敢再出聲。
這個時候,誰先有異動,無疑會成為這隻猛虎首先攻擊的對象。
劉曇也緊張地鼻子冒汗,可是他比劉鴆頂事,盯著那隻老虎的動作,余光打量著四周的形式,眼底一寒,不動聲色地退下食指上的寶石戒指,朝著一個方向彈射過去。
“啊!”
一聲尖叫,一個抱頭跪在地上的奴仆躥了起來,與此同時,那猛虎扭頭就盯上了他,兩條粗壯的前肢一緊一縮,朝著那人就撲了過去。
與此同時,劉曇拉著十三,一邊倒退,一邊喝道:
“師叔快出手!”
不用他開口,就在那老虎撲向人時,景塵就已經飛身趕上前,動作輕飄飄地,可那抽出去的長腿卻帶著一股勁風,直襲猛虎背後!
“嗷嗚!”
猛虎不妨,被他一腳踹開,龐大的身軀震了震,放棄了到嘴邊的獵物,轉身朝著景塵這個更具威脅的人類伸出利爪,用力拍下!
轉眼間,這一人一虎就鬥成一團,景塵擅長使劍,然而這一趟出行並未帶劍,赤手空拳,面對一隻山野猛獸,到底是有些吃虧。
劉曇卻很冷靜,看景塵纏住了那隻老虎,就松開十三跑向了軟倒在地上的劉鴆,從他腰間扯下短劍,拔出鞘,一揚手拋向景塵。
“師叔接劍!”
景塵一招靈鶴翻雲,躲過猛虎拍打,接住劍柄,手腕一轉,整個人氣勢陡變,迎著那猛虎惡撲,一劍直取它命門,卻因不是用慣了的長劍,刺偏了幾分,戳在它右耳上。
“嗷――”
這隻吊睛白額虎痛吼一聲,敏銳的察覺到致命的危險,後跳開來,成精了似的,一轉身,竟是朝著河對岸的方向逃竄出去!
方才搏虎還能冷靜自如的景塵,這時神情突變,竟提劍追了過去!
“師叔,莫追了!”
看他追虎,劉曇連忙出聲阻攔,卻見景塵身影飛快,一人一虎,轉瞬間躍出十幾丈遠。
且說余舒吃了幾個鮮果,彎腰在河邊洗手,隱約聽到了遠處傳來吼叫聲,嚇了一跳。
“貴三兒, 你聽到什麽了嗎?”
貴三放下手中的鐵架子,一手按住腰上匕首,盯視著遠方,片刻之後,陡然色變,倒退幾步抓住余舒手臂,就往岸上跑。
“姑娘快走!”
余舒不明所以地回頭張望,眼尖地瞅到河中央水花四濺,有什麽東西正奔跑過來,很快的她就看清楚那是什麽,當即愕起一張臉,心頭大罵:
大爺的,薛睿你真是個烏鴉嘴!
余舒欲哭無淚,只能撒丫子跟著貴三兒逃命,誰知好死不活的,就看到前面林子裡,薛睿和小廝拎著弓箭和獵物回來了,還沒跑到跟前,她便扯開嗓門兒大喊道:
“大哥,快逃命呀,老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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