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歇向江尋意眨了眨眼睛,這才笑道:「好罷,那我們洗耳恭聽。」
他們準備聽了,那孩子卻是久久不語,雲歇有些不耐煩了,剛要說話,便聽他幽幽地道了一句:「這位公子,其實你之前說的話,也對也不對。」
雲歇道:「什麼?」
「你說龍性本淫是沒錯的,只不過再是貪花好色,也沒到見了個女人就撲上去的程度……他對我娘,應該是真的有情。」
雖然已經清楚對方其實並不是個「孩子」他的年紀要比自己和雲歇加起來還大上很多,但聽著稚嫩的語音說出這樣的話來,江尋意還是有些莫名的尷尬,聽到這裡不由摸了摸鼻子,雲歇卻忽然悄悄拉了下他的手,用下頦指了指地面。
江尋意低下頭去看見雲歇示意的東西,倏地一怔。
他們兩個這番小動作並沒有被對方注意,那孩子續道:「只不過他大概也沒有想到人龍結合,會生出這麼一個怪物來,更沒有想到我會一出生就殺死了娘親,所以他一直恨我,為我取名卓螂。」
他講到這裡,江尋意微微揚眉,已經知道對方口中的「卓螂」是什麼意思——那是一種弒母的昆蟲,龍君會為自己的親子起這個名字,含義不言而喻。
「他雖然沒有殺了我,但從小到大對我的羞辱打罵也都沒有斷過。這裡本來就人跡罕至,即使有人誤入,也都被我吃了,所以我們互相憎恨也互相陪伴,我就是這樣長大的。直到有一天,我爹……」
江尋意順口道:「你還叫他爹?」
卓螂道:「一個稱呼而已,又能代表什麼。不管我叫不叫他爹,他都是我的生身之父,這個世上不是所有的父子之間都能相親相愛,我也早都習慣了。」
江尋意還沒有說什麼,雲歇反倒一反常態地插嘴道:「直到有一天發生了什麼?前輩請講。」
與此同時,他的手似乎很不經意地抬起來,哥倆好一樣搭在了江尋意的肩膀上。
當初被自己的父母選擇捨棄,心中的確不能說是不痛苦的,但江尋意一向心志堅定,遇事豁達,事情又畢竟過去了這麼久,他剛才聽見卓螂的話時,就算微有觸動,也不會再像最早時那樣憤激難過了,此時被雲歇這樣一摟,感覺到他溫熱的掌心覆在自己的肩胛骨上,江尋意眨了眨眼睛轉過頭去,唇角不由揚起。
雲歇深深地看著他,報以一笑。
卓螂道:「我爹原本是天上的龍君,常年生活在靈氣豐沛之地,被貶到這裡來之後自然不能習慣,每五百年就要因為戾氣的侵蝕而換一次皮,那是他最虛弱的時候,我便趁此機會逃走了。」
卓螂逃走那年剛好二十二歲,正好是年輕人最意氣風發的年紀,江尋意本以為會發生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卻沒想到是翩翩公子邂逅浣紗姑娘的老橋段,不由大感無趣。
卓螂大約是很久沒有同生人聊過天了,十分不會看人臉色,還在滔滔不絕地講著:「……我那時想著自己出生弒母,見棄親父,心中苦悶異常,天地茫茫,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裡,就沿著河岸一直走、一直走……那一天的夜色極美,恰是早春時節,冬日裡的最後一場雪剛剛過去,薄薄地覆在岸邊的石頭上,天上的月亮倒是又大又圓,清輝就那樣灑下來,讓人分不清雪光還是月光……我當時就想,這裡真美啊,我在山洞裡面的時候,一輩子都不可能見到這樣美的景色,只要天地間還有這樣的美景,大約人就會找到活下去的理由吧?」
「我想著想著,突然就聽見前面傳來一陣歌聲,那聲音我到現在還記得,唱的是'雪盡寒輕,月斜煙重。清歡猶記前時共。迎風朱戶背燈開,拂簷花影侵簾動'①——正符了我心中所想,於是一愣,抬眼看去,只見一個姑娘正蹲在小河邊上,一邊洗衣服一邊唱歌,她聽見我的腳步聲也跟著轉過頭來,真真是明眸皓齒,玉面朱顏……」
江尋意偷偷掩袖打了個呵欠,側眼看去,發現雲歇卻聽的認真,唇邊還噙了一抹溫柔的笑意,也不知道是想起了什麼甜蜜又愉快的事情。②
可是詩人也曾有言「人生若只如初見」,驚鴻一瞥,目遇成情固然美好,但往往有情人不會像期待中的那樣終成眷屬,卓螂雖然就此同那女子兩情相悅,但他的身份特殊,非人非妖,又天性喜歡噬人血肉,既想同對方在一起,又實在擔心自己會傷了她,因此一番痛苦的抉擇之下,還是決定結束這段情分。
「只是我好不容易下定了決心,她卻始終不肯罷休,一定要弄明白我為什麼要離開她。我那時本就心中苦悶,也是被逼的緊了,急怒之下乾脆將我的身世和盤托出,又騙她道,等我爹恢復了元氣,隨時有可能會出來抓我回去,以他對我的憎恨,到時候說不定會屠戮全村。她果然被嚇住了,我這才得以脫身。」
卓螂說到這裡,卻再一次停住了,手覆額頭,沉默不語。以他現在的樣貌做出這個動作來有些可笑,但雲歇和江尋意卻誰也沒有露出笑意,亦沒有打斷他——他們都已經意識到,這個故事還沒有講完。
果然過了一會之後,卓螂又自己說了下去:「只是我人雖然離開了,心裡面卻總是惦記著她的,自從別後輾轉反側,沒有一天睡踏實了,於是我就想,我得回去看看她,不讓她知道,只偷偷看上一眼就好。」
「結果這一看之下,卻發現她竟然已經不在村子裡了,我這下著急起來,也顧不得隱藏行踪,四處向村民詢問打聽,卻發現在我離開那一天的當晚她就走了,而且走的方向正是……這裡。」
江尋意聽到這裡,已經基本上猜出了後續是怎麼回事,他看卓螂語音發顫,大有說著說著上不來氣,就一頭厥過去的趨勢,為了防止這傷情的故事活生生把他給講死了,於是道:「前輩若是說累了,不如我來猜一猜吧,你既然現在回到了這個山洞裡,並且吞噬了龍君,操控自己的幻影為你所用,也就是說你那天發現那位姑娘的行踪之後,應該是立刻趕了過來,發現她已經見到了龍君。接下來……有兩種可能,一是她被龍君害死了,你惱怒之下爆發了小宇宙……哦,抱歉,你惱怒之下孤注一擲為她報仇,竟然憑著一股恨意贏了你爹,只是身體難以承受吞噬對方帶來 重壓,竟然縮小成了孩童模樣,再也變不回來了……」
江尋意觀察著對方的表情,輕輕搖了搖頭:「看來這第一種猜測顯然是不對的……那麼就是你發現她和龍君其實是一伙的,龍君被貶下界,身有禁制,不能離開這裡將你捉回去,那姑娘便利用你的擔心,讓你自投羅網。」
雲歇聽他說到這裡,嘴唇微動,猶豫了一下,卻並沒有開口。
江尋意說話的語速很快,口氣更加平淡冷漠,本來一件痛徹心扉的往事讓他講的平平板板,卓螂在有些不悅的同時,卻也不由自主地為他這種情緒所帶動,變得冷靜了一些。
卓螂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調整了語氣:「公子敏慧,所猜測的基本上與真相相去不遠,只是有一點,她卻不是我殺的。」
雲歇不動聲色地道:「哦?那不知道那位姑娘是如何去世的呢?」
卓螂苦笑道:「我亦不知。我和爹先動的手,我不是他的對手,自顧不暇,也就沒有分散精力注意她,她卻突然之間就口吐鮮血……當場就沒了氣息。」
雲歇聽見這番話,立刻徹底印證了自己的猜測,他身邊的江尋意微微嘆了一口氣。
雲歇回過頭來,溫存地摟了摟江尋意的肩膀。
他本來就是習慣性的聽不得江尋意嘆氣,原本還想親親對方的臉,只是礙著有外人在跟前,想到江尋意臉皮薄,這才作罷,沒想到一轉身,發現卓螂在看著他們。
「剛才那些對話我都聽見了,沒想到你們兩名男子,感情倒好。」卓螂喃喃道:「為什麼?為什麼?難道說男人只有和男人在一起才是對的?」
江尋意:「 ……」
雲歇失笑,然而笑過一聲之後,他又嘆了口氣,抬腳一踢,一樣東西就「噹啷啷」滾到了三人中間。
雲歇搖頭道:「前輩,如果這樣說的話,那麼我想,你應該是誤會她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
①出自宋代詞人晏幾道的《踏莎行》,全文如下:
雪盡寒輕,月斜煙重。清歡猶記前時共。迎風朱戶背燈開,拂簷花影侵簾動。
繡枕雙鴛,香苞翠鳳。從來往事都如夢。傷心最是醉歸時,眼前少個人人送。
「從來往事都如夢」——也是一語成讖,下半闕道破了了愛情故事的悲傷結局。
②雲雲這是想起了自己和小江的第一次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