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尋意練了很久,宣離也躺在那裡靜靜地看了很久,直到江尋意好像終於覺得差不多了,輕輕走回來,宣離才重新閉上了眼睛,假裝睡著了。
如此又過了兩天,眼看著就要走出這座大山了,宣離魔君突然問道:「像你們這樣的人……是不是很討厭魔族?」
江尋意隨口道:「不一定。比如我就不討厭魔族,我就是單純的討厭你。」
宣離魔君忍不住提高了聲音:「為什麼?」
江尋意噎他就是本能,張嘴時倒還真沒想到「討厭一個人還要有原因」這麼深奧的問題,愣了愣才回答道:「你殺了陽羨宗的弟子,只可惜我現在沒辦法為他報仇,不過這條命,總得讓你還的。」
修仙門派弟子眾多,他何止殺過一兩個那麼簡單。魔族一向管殺不管埋,誰還有耐煩區分一下是哪門哪派的。但江尋意並不知道他就是宣離魔君,這話又是從何說起?
宣離魔君道:「你又不是陽羨宗的人,為什麼要幫他們的弟子報仇?更何況我也沒有殺陽羨宗的弟子。」
江尋意道:「陽羨和我靈隱從來不分彼此……你說你沒殺過陽羨宗的人,那麼'魚龍曼羨'這個招式,你又是從哪裡知道的?」
「魚龍曼羨」四字一出口,宣離倏然心驚,他原本已經將這件事忘記了,這時突然聽江尋意提及,這才回憶起來當時江尋意在考較自己招式的事情——原來他為的竟是試探這個。
宣離魔君道:「我沒殺他。」
江尋意冷冰冰地笑了笑。
見到這個笑容就讓他心頭火起,若是別人敢在宣離魔君面前做出這樣的表情,怕是立刻就要被扭斷脖子,然而對著江尋意,他只能強壓怒火:「我說的是真的。哼,你們自詡名門正派,便以為門下弟子都跟你一樣渾身硬骨頭嗎?我隨便抓了一個人來,逼問幾句,他就什麼都說了,何必以死要挾。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會衝著你來?因為只有你江尋意身上的靈力才夠得上壓制我魔氣的資格!以你的頭腦怎會想不明白這樣的事?就別自欺欺人了。」
江尋意良久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才淡淡道了句:「是嗎。」繼續前行。
這句話是陳述的語氣,表明他並沒有指著宣離回答。
明明是想和他講和的,沒想到又說僵了,宣離魔君十分懊惱,再次追上去:「你不問問我那個人是誰?」
江尋意道:「沒興趣。」
宣離魔君氣往上沖,咬牙拉住他臂膀:「你想不想復明?如果……如果我治好你的眼睛,你是不是能夠少討厭我一點?」
江尋意的臉上終於露出愕然之色。
盤算了好幾天的話終於脫口而出,宣離魔君看著他的臉,放緩了聲音:「你不用多想。只是你總是對我這種態度非常礙眼,我很是不痛快。而且… …萬一我們再遇上對手的話,你這樣也會拖累我的。你的眼傷本來就是魔族中人所為,我能治好你的眼睛。」
江尋意沉默片刻,宣離魔君能夠感覺到自己說「能治好」的時候,他整個人都緊繃了一下。
然而他還是抽出了自己的胳膊:「多謝閣下好意。不必。」
「你!」
他明明是很渴望能夠重見光明的,為什麼要這麼倔強!
這個傻子!
其實相處了這些日子,縱使三觀迥異,宣離還是能摸透一些江尋意的想法,
江尋意自己也通曉醫術,肯定明白這次眼睛的傷不是那麼好治的,他心高氣傲,兩人的立場又是對立,因此不願平白受人恩惠,這明明是一種極為難得的品格,然而這個倔脾氣的小子卻偏偏說的輕描淡寫,連多一句解釋都沒有。
他從來不像那些只會放嘴炮的蠢貨一樣慷慨激昂……
唉,江尋意啊江尋意,你真是可恨。怎麼就不能、就不能讓我多討厭你一點呢?
可又真可笑啊,一個在黑暗中行走的人,竟然愛上了不屬於他的月光。
宣離魔君突然想起在二百多年前,自己曾經殺過一個老和尚,據說是什麼德高望重的高僧,一生救人無數,卻寧可死都不肯告訴他煉製一種增強功力丹藥的秘方。
自己百般羞辱,他卻含笑而去,死前叨叨的那句詩是什麼來著?啊,好像是「風吹不動天邊月,雪壓不倒澗底松」。
宣離魔君很快做出了決定:「好吧。江公子你是直性子的人,我不該對著你拐彎抹角,實際上,我是想跟你交換。」
江尋意道:「交換? 」
宣離悄無聲息地悄悄彎下腰,把手覆在自己的右腿上,猛一用力,頓時將自己腿上的筋脈盡數震斷,整個動作他做的極輕極緩,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來。
劇烈的疼痛湧上,但宣離天生喜歡殘忍之事,哪怕是加諸在他自己身上也感覺不出來有多麼的痛苦,反而覺得疼痛之中別有一番暢快,他道:「不錯,跟你說實話吧,我的腿上本來就受過傷,昨天強行運功的時候又不小心走火入魔,震斷了自己的筋脈,若不立刻處理,這腿就廢了!所以我要你復明有用——你總得先看的見,才能幫我接續筋脈吧?」
江尋意狐疑地彎腰摸他的腿:「你腿斷了剛才還能走的那麼快?」
他的手接觸到宣離小腿的時候,宣離魔君忍不住攥緊了拳頭,江尋意倒是十分吃驚:「真斷了?」
宣離的聲音從牙縫裡擠出來:「難道我還會打斷自己的腿騙你不成!……確認了就行了,你別沒完沒了地在我腿上摸來摸去!」
江尋意「切」了一聲,收回了手直起身子,宣離魔君道:「行不行?!這樣互惠互利的事你還要掂量嗎?」
江尋意沉吟道:「我聽說你們魔族治傷都是用移植的——就是比如你腿斷了你就把別人的腿砍下來接上,我眼睛瞎了,不會也要挖了別人的眼珠子換上吧?」
宣離又好氣又好笑:「不可能!就算我想,哪裡又有那麼多合適的。」
有一句話他沒說——天底下能襯的上你這副容貌的,也只有你自己這雙眼睛。
江尋意正色道:「還有一件事我須得跟你交代清楚——如果不出意料的話,我的眼睛應該是被你們的魔君宣離所傷,你為我療傷,在他看來說不定就是同他作對,因此這眼睛要不要治,你還得掂量清楚。」
宣離道:「……你怎麼知道一定是他?」
江尋意道:「那日到場的人中,魔族也就他有這個本事傷的了我。」
宣離魔君放棄了為自己洗白的想法,心中又有些說不出來的失落,苦笑道:「你不說我不說,他上哪裡知道去?江公子若擔心的是這樣兩件事,那就無需多慮了。」
「……好吧,成交。」
總算鬆口了,宣離魔君一刻也不敢再耽擱,挑了一棵看起來最粗壯的大樹,伸手一指,木料頓時組成了一把座椅的形狀。
他道:「江公子,身後兩步,請坐下。」
好不容易江尋意答應了治眼睛,他倒是誠惶誠恐,生怕人家突然就改變了主意,因此用詞竟然也客氣了很多。
江尋意退後兩步,依言落座,宣離魔君道:「你這眼睛是中了毒,我要先用五瀾草中和毒素,再拔除五瀾草中的毒,你忍著點。」
五瀾草本身便含有劇毒,接觸到人的皮膚時宛若鋼刀刮骨,疼痛無比,更何況眼睛本身就是人身體最脆弱的地方,肌膚當然也更加敏感,想來疼痛的感覺只會更甚。
江尋意沒有多言,點了點頭。
宣離從懷中拿出一個玉瓶,裡面裝滿了五瀾草的粉末,他原本就要灑在江尋意的眼睛周圍,突然又頓住手,笑問道:「你信我?」
江尋意靠在椅子上,沖他半仰著臉:「小賭怡情,當我在你身上壓一注又能如何?」
宣離魔君朗然一笑,趁著江尋意分神,把五瀾草灑下。
在藥粉接觸到眼睛的那一剎那,頓時一陣劇痛飛速從眼球上擴散出來,遍及全身,宛若千刀萬剮,百蟻噬心,疼的人幾乎想要滿地打滾,又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珠子摳出來。
江尋意滿頭大汗,前胸後背的衣服瞬間濕透,原本偏於蒼白的臉色也幾乎發青。
「喀嚓」一聲,木頭座椅兩側的扶手被他生生捏出了裂紋,木屑扎進了手心,鮮血頓時湧出,但那點疼痛相對於此時此刻來說,是在是太輕微了。
這種五瀾草的毒粉是魔族特有,宣離又怎會不知道其中疼痛?他瓶子裡還有一半的藥粉沒有撒,生平居然頭一次有些下不了手了。
忽然之間手腕被人一托,江尋意額冒冷汗,一字一字地道:「手不要抖,繼續。」
開什麼玩笑,這傷要是治到一半不治了,這麼大罪不就白受了?那可不行!
宣離魔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吸了口氣,繼續灑下藥粉,直到他再用內息徹底逼出了毒素之後,本來就有傷的兩個人幾乎都要累癱了。
「你可以睜開眼睛了。」
江尋意臉上不動聲色,其實心裡面是十分緊張的。他深吸一口氣,慢慢地睜開雙眼,發現自己真的見到了久違的光明!
雖然這時候看的還不是十分清楚,但起碼說明傷勢正在好轉。
宣離魔君坐在地上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這雙眼睛重新恢復了神采的樣子真的很動人,彷若傳說裡巫族人那可以攝取心魂的魔鏡,在無形之中誘惑世人。
江尋意似乎想笑,又咬了下嘴唇忍住了,但他的聲音裡還是透露出來難得的興奮:「果然可以看見東西了,多謝你……咳,我給你治腿。」
宣離難得見江尋意情緒如此外露,也忍不住微笑起來。他一生之中頭一次覺得,原來不做壞事也可以這麼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