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尋意悠悠然道:「對啊,那又怎樣?別說你現在受了傷殺不了我,就算是能殺,你捨得嗎?」
最後四個字他說的輕描淡寫,卻讓越林心中一下子再起波瀾,剛剛那被戲弄的怒火也一下子有些沒了著落似的——明明不是不生氣的,偏偏卻捨不得向江尋意發了。
但他的心亂了,江尋意卻半分挑逗的意思都沒有——他只是還沒把話說完:「……魔族中人死後,如果魂魄不散,身體還能夠保存下來,如果魂飛魄散,那麼就會化作一團戾氣。而山精的靈力一向是最怕戾氣腐蝕的,因此他們對魔族之人的進入尤為排斥。我看不見,但你應該從一開始就知道這裡是他們的地盤了吧?這些日子來你不惜忍氣吞聲也要與我形影不離,連睡覺都要一間房,不就是為了藉著我身上的靈力掩蓋自己魔族的氣息嗎?若是這個時候翻臉,嘖,閣下之前的裝模作樣可就都白搭了。」
聽這口氣,江尋意雖然已經識破了他是魔族之人,但卻還不知道他的真正身份,越林倒是微微鬆了一口氣——他可不是什麼普通的魔族,而是這一任的魔君,宣離。
宣離魔君活了上千歲,平時本來也不是如今這副少年人的模樣。只不過他之前在動手的時候受了傷,所以身體和功力一時都因為傷勢有所退化,看起來竟好像比江尋意還小著幾歲似的。估計也正因為是這個原因,反而幫他遮掩了一下真實身份,要不然憑著江尋意這小子的頭腦,只怕什麼都瞞不過他去。
他瞇起了眼睛,看著月色下持劍而立的俊美少年:「你是怎麼看出我是魔族之人的?難道我演的還不像?」
江尋意道:「閣下能屈能伸,倒還真是條好漢,人也聰明。只不過從一開始就露了破綻——見面的時候,你被我的劍尖指著,還能毫不驚慌,覺得'見到我真是太好了' ,若果真是陽羨宗的弟子,絕對不會是這樣的反應……說老實話,我當時就在想,這人不是有詐,就是有病。」
「……」宣離魔君咬牙切齒:「你當時為什麼不說!」
江尋意悠然道:「不為什麼。我就是想試試你能忍到什麼時候,沒想到閣下耐性過人,真是出乎意料,佩服佩服。」
他想了想,又補充道:「很好玩。」
「……」
宣離魔君終於明白為什麼傳說之中沉默寡言的江大公子說話格外毒辣了——敢情人家那些話就是衝著罵他說的。
但好歹……那也算是對他的態度和普通人不一樣了吧?
宣離魔君慢慢地道:「你既然早就知道了,為什麼還要和我同行,甚至保護我?」
江尋意看不見他眼睛里莫名的期冀,慢條斯理地把手裡抱著的孩子放到了身後一棵大樹的後面,讓他緊靠著樹乾和草叢,感受那草木清氣,這才直起身來,嘆了口氣。
宣離本能地覺得他肯定又沒好話。
江尋意道:「我覺得我可能說錯了一點——我真的不應該覺得你聰明。」
他也覺得自己在江尋意麵前的時候顯得很蠢……宣離道:「什麼?」
江尋意道:「因為聰明人,沒有這麼多的問題。」
宣離魔君:「……」真想告訴這小傢伙,自己要比他大了快一千歲,不許用這樣教育人的口氣說話!
但事實上,以江尋意的性格,估計就算告訴他面前站著的是玉皇大帝西天佛祖,他該說什麼也還是要說:「我若是不管你,被山精一族識破了你的身份,你會怎麼做?」
宣離想起那幫傻乎乎的破玩意就覺得討厭,沒好氣地道:「殺了他們,或者被他們殺。」
但無論哪一種結果,山精一族都會遭到傷害,這是毋庸置疑的。
他說完之後好像有點明白了江尋意的意思,卻覺得更加匪夷所思,也有點不明不白的失望:「所以你的意思是,你願意和我同行都是為了那些長成人樣的野菜?好歹咱們之間還有同行之誼,他們跟你又有什麼關係?」
跟這種人甚麼都說不清!
江尋意煩了:「目的達到了還問什麼問,街邊的媒婆都比你文靜,走不走?要走趕緊走,走完這片地方趕緊分開,不想和你說話!」
明明耍人的是他,他的脾氣反倒比自己這個被耍的還大,最可恨的是江尋意連懟人都冷冰冰的,一副假正經的模樣,簡直讓人牙根癢癢。
想咬他一口。
然而只是想想而已,宣離魔君最終也沒有付諸行動。魔族最重「欲」,最無情,可他半生肆意妄為,偏偏直到後來也沒有想通,為什麼自己在江尋意麵前會這樣的縛手縛腳,瞻前顧後。
堂堂一個魔君,被他耍了也就當白耍了,說出去簡直沒人信!
大概是因為這二位無論是名門公子還是魔道大能,辦起事來都不是正常人的套路,因此把話說開之後反倒相處的更加自然起來——宣離魔君尤其這麼覺得,最起碼他不用一口一個「江師兄」了,可喜可賀。
這時候兩人已經到了山間,這裡原本就是山精的家,江尋意也就不打算再帶這個小孩子到處奔波了,他直接在那孩子周圍布上一圈結界,連多抱一下都沒有,轉身便走。
你說他無情無義,他傻的要命,你說他婆婆媽媽,偏偏辦起事情來又比誰都狠,宣離魔君覺得他不懂這個人。
他對江尋意的興趣已經超出了他的臉蛋和身材。
這直接導致了宣離魔君十分不願意相信江尋意只是把他當做不得不同路而行的敵人而已,明明知道人家煩他,走了一會還是忍不住道:「你一開始剛同我見面的時候,為什麼幫我治傷?」
江尋意也十分不懂他為什麼一下子話就這麼多,還盡說些沒用的:「你要是別處受了傷我不會管,但腿壞了會影響我的行程,太累贅。」
宣離魔君:「……」
一聽就知道他說的是實話——這才是最讓人生氣的!
遭此重創,他終於閉嘴了。
這時候已經到了山精的地盤,整座大山莽莽蒼蒼望不到邊,兩個人又不好御劍驚動敵人,只能老老實實往前走。山路難行,宣離在後面看江尋意走得有些磕磕絆絆,下意識地抬手想扶他:「過來,我拉著你。」
他的口氣頤指氣使慣了,江尋意倒也沒生氣,只是向旁邊一避,淡淡道:「用不著。」
宣離一愣,還沒等再說什麼,就見他一個踉蹌,被旁邊突起的山石絆了一個跟頭,一下子趴在了地上。
他摔的太狼狽,幾乎五體投地,宣離忍不住「嘿」了一聲,江尋意卻並沒有因為他的嘲笑而尷尬,面無表情地從地上站起來,重新抽出佩劍,一邊拄著一邊向前走去。
宣離負手站在原地,臉上的笑容還沒有完全消散就變得有些怔忡,他看著江尋意的背影,又回過頭來看那塊將他絆倒的石頭,突然抬腳一踢,那塊石頭就無聲無息地化作一灘粉末。
宣離從鼻孔裡發出一聲冷哼,重新趕了上去,再次拉住江尋意的手臂:「等等,走了這麼久,歇一會吧?」
江尋意道:「什麼時辰了?」
他依舊閉著眼睛,臉上沾了一點點塵土,卻依舊好看的不可思議。
宣離心中閃過幾絲憐惜,看了一眼日頭,低聲道:「未時了。」
江尋意稍一猶豫,宣離立刻揮手,周圍柔軟的青草紛紛聚攏,鋪成了兩張床的形狀:「我已經用草把這片地方鋪上了,挺乾淨的。反正一時半會也走不出去,好歹也養養精神。」
他這一路伏低做小,照顧江尋意都成了習慣,這事做的倒是順手。江尋意有點摸不准宣離魔君的意思,不過對方只要不出么蛾子,在想什麼他倒也不是很感興趣,也就點點頭坐了下來,頓了頓,道:「有勞。 」
兩個人之前都是剛從戰場上下來就開始鬥智斗勇,說破了身份之後心裡面都輕鬆很多,方才趕路時還沒有覺得,一停下來倒是疲憊不堪。宣離魔君本來身上就有傷,躺了一會,便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他這個時候雖然外形退化,但到底不是真正不諳世事的少年,即使意識不甚清醒的時候警惕性仍在,聽到身邊有窸窸窣窣的動靜,立刻就醒了過來。
江尋意從旁邊坐起來,不知道是壓根沒有睡著還是已經醒了,他在身邊摸了幾下,拿到滅華後站起身,動作很輕。
宣離魔君心中頓時生出警惕,警惕之外還有些隱隱的憤怒,但江尋意卻並沒有趁著他熟睡下手暗算的意思,反倒自己慢慢地走到了一邊。
他要幹什麼?要甩下我自己離開嗎?
還沒等他想好自己要不要跟上去,就發現江尋意走出一段距離便不再走遠了,接著又慢慢往回走。
宣離:「……?」
來回幾次之後,江尋意將滅華劍放在地上,開始依靠感覺來判斷著走路。
宣離一開始還十分不解,此時卻一下子明白過來——他是在適應一片漆黑的世界。
他回想了一下,發現江尋意自從失明之後,似乎從來沒有表現出對於這件事情的在乎,甚至有的時候他還會自己提起這件事情,神態自若到幾乎讓旁邊的人也覺得這不過是一件大不了小事罷了,但原來……其實他只是不想在自己面前表現出來罷?
對於這種死也要強的人來說,大概自己把自己的傷口戳破,總比別人做要來的好過一些。
宣離看著江尋意來來去去,想到這人的眼睛就是毀在自己手裡,心情複雜的難以言說,在此之前他凡事肆意妄為,從來沒有嚐到過後悔的滋味。但此時此刻,他真的有些痛恨自己。
這個念頭一萌生,他的心忽然重重地沉了下去。
覺得……認識了江尋意,自己的一生都要毀在這上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