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過後的濃煙彌久不散, 飄滿半條街區,嗆鼻的焦煙味兒罩住咳嗽聲和受驚的低泣,不論自主逃生或被救出的客人,皆是一副劫後餘生的情狀。
救護車將傷者送往醫院,三輛消防車停在路邊,滅火救人工作完成, 消防員有序善後, 捲起用過的水管,將一應救火器具歸置好。
整條街的店家和商客幾乎全圍在道旁, 疏散工作難見成效。
方明曦腳步滯怔,踩著人群中的議論和感嘆走進事故現場外圍。
滿眼是煙, 燒得漆黑的店門, 招牌只剩鐵絲框子,旁邊幾家店牆也受了波及, 全是一道一道黑色的煙熏痕迹,深重程度由近至遠依次減輕。
負責火災事故的公安職員帶她去看遺體。
靠近擔架的時候,方明曦摔了一跤跪倒地上, 手撐地面站起, 一掌都是灰。
公安的人說:「火勢過於嚴重, 消防員把她救出來的時候已經沒有生命跡象, 初步檢查死因是肺部吸入過多濃煙, 失去生命跡象後身上多處被燒傷, 面容也有三分之二的毀壞……」
金落霞的眼睛很漂亮, 眼尾弧度, 比她的眼睛還要更好看。
一雙眼睛,只剩一隻,眼皮是沒被燒毀的完整狀態。
方明曦渾身僵硬,對著擔架上解開白布后的遺體,呆怔半晌。嗡響耳鳴一陣高一陣低,利爪般抓在她耳膜上。她搖頭,往後退,「不是……」
警察停了記錄的筆,看她,「方小姐?」
「不是這裏……我來錯了……」她瞠著雙眼,通紅的眼裡一片空洞,忽然魔怔,「我來錯了,不是這裏……是433號,或者443……一定不是這……」
她手顫得厲害,狀態看著不穩定,旁邊幾個維護現場的警察見狀,同為女性的某位上來攙住她手臂。
「小姐,你的心情我們能理解,請你冷靜一點——」
方明曦被握住手臂,不再後退,看著女警同志的臉愣愣良久,忽然質問:「為什麼是她?」指尖指向不遠處陸續上救護車的客人,眼睛紅得沁血,聲音因激動變得尖利,「為什麼他們都逃出來了就她一個人躺在這?為什麼!為什麼啊——」
對方只好更用力抓住她,迭聲寬慰讓她鎮定。
有人過來和記錄的警察說話,「事故原因已經可以初步確定。」
大多數火災事故鑒定需要一到兩個月報告才能出來,這回店裡服務員和客人救出來后,簡單問過一圈便有不少直接道明問題所在。
「據店裡員工敘述稱是店內電線線路老化引起的,先冒火花,後來起火,著火的起點在店裡比較偏的角落,所以沒能及時發現。」
來人見家屬在,便對方明曦道:「火災發生後有一部分逃出來,另一小部分在消防員協助下也逃出火場。只有……」
他向白布看了一眼,「只有金女士,事發時她在地下儲物間,沒能及時獲救。」
風從腳下吹過,濃濃一股燒焦的味道。沉夜凄寒,方明曦呼吸起伏劇烈,腦海漿糊一片,無法思考一個字。
有個披著外衣的婦女在救護車那處等候上車,朝方明曦這邊看了許久,最終走了過來。
「我想跟她說兩句話,我是她媽媽的朋友……」婦女對阻攔的人員道。
方明曦站著沒動,她走到方明曦面前,頭髮上沾染不少灰,四十多的年紀,逃過一劫,看著剎那又似老了些。
「你是落霞的女兒吧?我們一起幹活的時候她跟我說過你很多次……」婦女眼圈泛紅,觸及擔架上的遺體,不忍看,迅速移開,「店裡太忙,她說去拿拖把很久沒回來,平時兩下子就好,太忙大家都沒注意……如果我知道後來會發生這種事,我一定會去叫她上來……」
婦女捂著嘴哭,絮絮叨叨說了很多話。而方明曦一動不動,沒說半個字,像座石化的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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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體是金落霞這一點確定。
責任追究等後續程序暫時按下不表,當務之急是遺體處理。警察方面給予幫助,幫忙聯繫了市醫院,借用太平間暫時停放一晚,天亮后聯繫了殯儀館,派人把屍體運走。
肖硯接到電話趕到殯儀館時,方明曦蹲在會計辦公室前的坪地上。
她在醫院待了一整晚,坐在走廊的長凳上,通宵沒有闔眼,七點鐘不到便跟著趕來的殯儀館員工離開。
眼裡全是血絲,她頹然沒有半點精神氣,和這位於城郊殯儀館周圍的一片叢木一樣死氣沉沉。
肖硯朝她靠近,方明曦聽到腳步聲,抬頭看他,眼裡沒有半點光彩。
「梁叔出差了,電話打不通,我打了一晚都沒人接。」她聲音沙啞,「劉姐答應借兩千塊錢給我,讓我一會兒過去拿。」
她喉嚨哽咽,面上有幾秒的停頓,看得出很努力地在將翻湧的東西壓下去。
「最便宜的墓地一萬二,加上火化,骨灰盒,遺像,殯儀車……全部費用要一萬五。我自己有六千,還是不夠。」
「遺體已經燒毀,冰棺不能放太久。」她低下頭,臉朝向地面,閉眼掩飾眼眶溼潤,「……能不能借點錢給我。」
她的頭髮從兩側垂落,肖硯看著她的發頂,喉嚨忽然有點堵。
風颯颯吹響冬日枝椏上的暗沉枝葉,坪地上停著幾輛空置的殯儀車,不遠處的火化區,有等候屍體火化的家屬在小路徑旁燒紙質冥具,裊裊白煙飄搖升空,隔著距離,空氣里彷彿也能聞到凄清的煙塵味。
幾十個小時前,她站在路邊等他,對他笑得難得明媚,渾身洋溢著喜氣告訴他「我拿到獎學金了」。那個時候即使不說也能察覺到,她對未來和明天,開始充滿期待。
不過轉眼,她蹲在殯儀館的坪地前,雙肩被噩運和重擔壓塌。
肖硯想起不久前他才跟方明曦說,向別人求助不是什麼丟臉的事情。可是當她真的以這幅姿態,手足無措請求他幫助的時候,他忽然寧可她昂起頭顱死守倔強,永遠都是不必向現實低頭的樣子。
「你站起來。」肖硯看著她,「站起來,我陪你去繳費。」
方明曦抬手捂住臉,緩了緩,深吸一口氣慢慢站起身。
通宵沒有休息也滴水未進,她頭暈晃了晃,肖硯伸手扶住她。
「謝謝。」她沒什麼力氣,輕聲道。
肖硯拉住她沒讓她走,眉頭深鎖,「你昨晚沒休息?」
她不想說話,搖頭。
肖硯凝眸睇她,半晌拉住她手腕,「你跟我來。」
……
寸頭被肖硯一通電話從基地叫出來,買了五六樣早餐,有粥有肉有饅頭還有炸物,火急火燎送到殯儀館。
肖硯到會計室確定一應事宜和流程,繳完費讓寸頭跟工作人員去墓園挑墓地位置。
方明曦在會計室旁的休息間吃早餐。
肖硯進門,把發票遞給她。她面前的早餐沒動多少,手裡拿著個饅頭,從他出去到回來,吃了半天只缺了一小塊。
「……謝謝。」方明曦接過發票,裝進口袋,「下個學期結束前,我會儘快還你。」
劉姐的錢不必再借,他把所有費用一齊交了,只還他一個人就行。
肖硯無所謂:「隨你,還多久都行。」
他坐在她身旁陪她吃早飯,方明曦精神萎靡,眼皮有些腫。她把早餐推到他面前,「這麼早打電話給你,對不住。」
「早上五點訓練。」他說,「我吃過了,不用。」
而後無話。
方明曦實在沒什麼說話的**,進食胃口也平平,不過是勉強自己,強撐著塞進肚子里。這種時候任何安慰都顯得無用,肖硯向來不是個會安慰人的,乾脆陪著一起沉默,無言看著她眼睛紅了又干、幹了又紅,就是忍住不掉淚。
走廊上偶爾有人來往,都是去世之人的親屬,到會計室跟殯儀館負責人談費用問題。
偶爾有爭吵聲,親屬間為了誰出多少錢爭執,一邊數自己往日怎麼勞心勞力,一邊罵對方佔了多少好處。聲音從隔壁傳過來,吵吵嚷嚷。
也有真的傷心的人,說著說著哭了,哭到一半停住,又繼續談價格。
所有人都知道,傷心只是暫時的。死者閉眼就此長眠,生者明日還會繼續。
墓園離得不遠,寸頭跟工作人員去看定位置,照肖硯說的選了一個不太偏的墓地,回來簡單轉述一遍。
肖硯點頭,又道:「你去一趟壽衣店,買該買的東西。」
「我去吧……」方明曦要起身,被肖硯打斷,「你在這,讓他去辦。」
寸頭點頭如搗蒜,「對對,我去就行,你好好休息。」
說罷不給她開口的機會,飛快走人。
方明曦悶悶坐回凳子上,晦暗臉色並未好轉。
沒多久,隔壁傳來一家人的爭吵,兄弟妯娌幾個,為給老人買多少錢的墓地而爭執。
方明曦咬著饅頭,在那一聲聲爭執中眼圈泛紅。豆大的眼淚堅守不住,一顆顆掉下來,流進嘴裏,咸甜交織偏偏讓人覺得滿嘴苦味。
她語無倫次地哭:「一個最便宜的墓地……我連給她一個最便宜的……我都買不起……」
她嗚咽咬掉一口饅頭,嚼不動咽不下,淚淌了滿臉,張著嘴哭得喘不上氣,像個不顧形象的小孩。
她從來沒有這樣崩潰過。
肖硯抬手將她攬進懷裡。喉嚨像是被煙燙了一下,又干又澀。
他的懷抱堅實,擋住大半天光,所有塵囂,任她極盡失態也不用擔心被誰發現。
「她沒告訴我……出門的時候……她沒告訴我,她再也不回來了……」方明曦閉上眼,忍不住哭濕他的外套。
肖硯無言,大掌輕輕撫上她的發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