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落霞的遺體燒了將近一個小時, 守爐的師傅將骨灰裝殮,盛放進藍底白色祥雲紋骨灰盒裡。方明曦手臂上用扣針別著寸頭買來的黑紗,抱著骨灰盒,坐肖硯的車從殯儀館離開。
墓園選定位置,石料現做,至少需要一天功夫才能完工。方明曦住的地方是租來的房子, 房東決不會允許她將骨灰帶回去停靈。肖硯讓寸頭聯繫好靈堂, 從殯儀館的小路出來,直接往那兒開。
靈堂內一切都布置好, 輓聯懸挂于供台兩側,桌腳前一排白色祭花, 一盞油燈火光跳躍。
方明曦將骨灰盒放上供桌, 屈膝在蒲團上跪下。
肖硯站在靈堂門口,並未入內打攪她。沒人說話, 寸頭端了張凳子給他坐,而後到院子角落接了通電話,出去一趟再回來, 取來金落霞的遺像。
寸頭把遺像抱進去, 還沒放上桌, 跪著一動不動的方明曦有了反應, 她朝他伸出兩手, 「我來。」
沒說話, 寸頭將相框遞給她。
靈堂寂靜, 謐然無聲將一切細小動靜昭顯放大, 燭火跳動彷彿也有了確切聲音。
方明曦跪了很久,日頭漸漸下落,綴在天際尾端,她一聲不吭,成了蒲團上的一根木樁。
寸頭先撐不住,他倒還好,來回幾趟辦事途中趁空填飽肚子,方明曦和肖硯兩人除了早餐,中午都沒進食。
眼見時間已近傍晚,寸頭小聲和肖硯說話:「你中午沒吃東西,我去買點回來……?」
肖硯還未張嘴,寸頭指指裏面道:「她那樣也受不了啊,等會暈了怎麼辦。」
喉嚨里的話拐了道彎,肖硯頷首:「去吧。」
寸頭應聲出門。肖硯巋然坐著,看向昏暗靈堂里那道背影。
她跪得筆直,紋絲不動。
她們母女在瑞城大概沒有什麼朋友,守靈這一天,凄凄清清,沒有一個弔唁的客人。或者除了那些身在醫院的共事過的酒樓員工,旁人連她的死訊也未必得知,即使知曉,至多不過一句感嘆,再無其他。
四十分鐘后,寸頭打包幾個菜回來。靈堂旁有間供人休息的小屋,肖硯讓他在裏面擺了食桌。
「吃了?」
「吃了。」
如此,肖硯瞥一眼手機,「老關剛剛打電話給我,你回他,然後開車回隊里安排一下。」
「那硯哥你一個人……?」
肖硯一臉平平。他向來不是需要別人費心的人,寸頭收了多餘的擔憂,動身,「行,我這就回去,晚點電話聯繫。」
寸頭去取車,引擎轟鳴聲很快離遠。
肖硯步入靈堂內,行至方明曦身邊,「起來吃點東西。」
「我沒胃口。」
肖硯看向遺像上,方明曦挑的照片是金落霞年輕時拍的,婦人的面容親切,笑起來很溫婉。
「你如果暈倒在這,她想必也不會開心。」他說。
她一天沒吃東西,他同樣也是,方明曦默然幾秒,提腿站起。肖硯扶她,她跪得太久膝蓋打顫,藉著他的胳膊撐起,緩了半天才站穩。
側屋中央擺了一張低矮食桌,方明曦和肖硯面對面盤腿坐下。
無言進食,室內只有細微的咀嚼聲。
方明曦實在沒什麼胃口,動了幾筷子就放下。肖硯也停筷,誰都無話。
時間滴答流淌,食物熱氣飄起白煙。不知過了多久,方明曦沉沉抒出一口氣。
「有的時候我真的搞不懂她。」方明曦垂著眼,視線停駐在湯麵上,實際不知去向了哪,「這麼多年我不知道她圖什麼。」
她聲音干啞,一整天沒喝水,並未因喝了幾口湯有所好轉。
肖硯沒說話。她需要的只是聆聽她的傾訴。
「她年輕時候很漂亮,可我爸又沒錢,又沒穩定工作,風裡來雨里去討生活,有今天沒明天。就因為我爸幫了她幾次救了她幾次,她就愛上我爸……如果不是我爸,她可能這輩子都會過得不一樣。」
方明曦也說不清自己是什麼心情。
「我真的覺得她很傻。我生母和我爸青梅竹馬,早早有了我,生了我之後受不住苦日子,搭上外地小老闆一走了之。她偏偏要湊過來,對我爸好,把我當女兒照顧。」
「甚至我爸得病,她也死守著不肯走。」
熱氣飄進眼裡,熏得眼睛發燙。
「化療吃藥要花多少錢,她就兩隻手,又能掙來多少錢?已經那麼苦了,還怕我爸走之後我會進孤兒院,跟我爸打結婚證,陪了我爸最後兩年,欠了一身債,還了一輩子……」
方明曦想扯嘴角,怎麼也扯不動,「你說,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傻的人。」
「這些事情,他們沒有瞞著你?」肖硯接話。
「鄰居都會議論,大人說閑話從來不會避諱我。」方明曦說,「後來我問她,她也告訴我了。」
方明曦執起筷子,夾了一點菜放進碗里,撥動米粒,「她為了還債,為了養我,有幾年在小酒樓陪人家吃飯,陪一餐幾十塊。那時候我真的太不懂事。怪她怨她還和她吵架——」
金落霞差點改嫁,她被議婚對象的兒子欺負,鬧出驚動學校那一出。
但這件事,怪誰都怪不了金落霞。
金落霞只是想給她好一點的條件,只是希望帶著她得好一點。
方明曦抿起嘴角,彎出笑容弧度,卻滿是苦澀。
「……世界上所有人都可以不理解她,只有我不可以。」
肖硯面前的米飯也久久未動,他問:「你高考的時候,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情。」
方明曦抬眸,「你知道?」
「有一次宵夜,鄧揚的朋友帶來的女伴認識你。」他實話實說。
「這樣啊。」她表情很淡,沒有太多情緒,「我不討人喜歡,讀書的時候同學看我不順眼……那個女伴是叫何巧巧嗎?」沒等他回答,她繼續道,「何巧巧的男朋友有天放學找我說話,問我晚上去不去喝奶茶,我沒理。何巧巧知道以後,就跟我結仇了。」
「她們有空就會找我麻煩,不過都是些小打小鬧。後來高考,考試第二天她們在路上攔了我。如果不是我反抗,她們估計能打更久。」
那時候覺得痛苦,現在回想起來感覺已經淡化很多,她說的很平靜,「我到考場的時候,考試已經開始半個小時。很多家長在外面等他們的小孩,我跟他們一樣,都站在外面。」
她硬是在外面遊盪直到考試結束才回家。回去以後金落霞給她燉了湯,問前問后,問她發揮得怎麼樣,題目難不難。她不敢讓金落霞知道,喉嚨梗著刺,心裏悶得慌,衣服上拍不掉的臟痕迹,借口說是摔跤碰的。
成績出來,金落霞險些崩潰,眼都紅了,問她:「考試的時候是不是出事了?啊?你那天回來衣服那麼臟,是不是有誰欺負你?是不是——」
她說不出話。
金落霞難過好幾天,和她商量復讀。原本是打算要復讀的,只是那個時候錢比較緊,催還錢的人催得急,金落霞第一次硬氣不聽她的,決定找梁叔借錢。
可惜沒能成。
她一直不贊同金落霞跟梁國來往,因為她知道梁國跟別人女人有來往,她在街上看見過,不止一次。梁國往來的那些,死了丈夫寡居的女人或是離婚多年沒有再嫁的女人,金落霞不是唯一一個。
可偏偏,梁國離婚好多年的老婆找上的卻是她們。
金落霞和梁國認識的時候他早就離婚好幾年,柿子挑軟的捏,他前妻帶著七大姑八大姨找上門,罵金落霞勾走自己前夫的錢,將自己過得辛苦全歸咎於她。
門外圍了一圈臨近,作壁上觀,看「不知檢點」的狐狸精被別人老婆收拾。
踢打、撕扯,女人打架的招數一樣沒少。方明曦擋開,推拒,不讓他們打金落霞,昏暗的堂屋裡全是她的乞求喊聲,一聲高過一聲:
「有話好好說,求你們了!有話好好說……」
「不要動手!為什麼打人!」
「出去!出去啊!」
到最後,什麼都說不出來,只剩聲音嘶啞凄厲重複不停的幾個字:「別打她——別打她——」
她壓在金落霞身上,死死地護住。
在梁國趕到之前,糟糕透了的那一天,她一直聽著被她護住的金落霞在她身下嚎哭。好幾次,金落霞要翻身抱住她,都被她緊緊摁住。
她沒有復讀,那個暑假,她們離開住了十多年的家鄉,告別一切,搬到她即將讀書的瑞城。
她以為會有新的開始。
可是同行的路才走了這麼點,現在她們就要分別。
方明曦的筷子快把碗里米粒搗爛,她微微用力,捏得指節發白,最後緩慢放開。
肖硯沒有出聲,她亦沒有再說話。抬頭看向窗外,傍晚就要結束。
「天要黑了。」她看著天色。
肖硯嗯了聲。
方明曦站起身。
肖硯問:「去哪?」
她沒說話,走向靈堂。
燈還沒開,靈堂里暗到極致,只有一盞燭火的光芒,其餘皆是朦朦朧朧。
方明曦站在正中,轉身看向外面天空。
晚霞燒紅天邊,天際一側開始漫上濃重的夜色,另一側彤雲遍布。
金色的霞光一傾而落。
就像金落霞的名字。
方明曦走到蒲團前,雙膝跪地,向著靈桌上的骨灰和遺像,重重磕了個頭。
額頭和掌心貼在冰涼的地面上,她閉上眼。
今夜之後,一切都將逝去。
——
日落西山常見面,水流東海不回頭。
一路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