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的正午,明瑜終於站在了金京皇宮的花園之中。舉目眺去,她的腳下,彷彿慢慢鋪展開了一軸流光溢彩的富麗畫卷。
前世不沒踏足過這個地方,但那時,她在節次裡以裴家婦的身份跟隨一群命婦進入。而這一回,她被宣召而入,等待她的什麼?
明瑜跟著前面迤邐而行的宮人朝嚴妃的瓊華宮而去。十月的日頭早已失去了酷烈的力量,曬在她的肩膀後背之上,時間久了,她竟也覺到了一絲燥熱,在驛館停留的短暫空隙間匆匆補上的新妝慢慢也被額上沁出的一層薄汗給浮了上來。
瓊華宮極大的內殿裡垂了如煙霞般輕薄的帳幕,香爐正瀰散著馥馥的輕煙,熏得她一下彷彿踩在了雲端。定了下心神,透過薄幕,明瑜這才看見鋪了織錦的貴妃榻上隱隱綽綽躺著一個錦簇身影,她便停了下來,屏聲斂氣地立著,宮人撩開帳子而入,到了那抹錦簇前,躬身低聲說了什麼。一陣輕微的環珮撞擊之聲中,帳幕從兩邊被撩起,明瑜看見那人被身邊侍女扶著,慢慢坐了起來。正嚴妃。幾年未見,她看起來除了豐腴了些,仍朱唇翠眉,髮髻上的銜珠華簪顫巍巍輕晃,灼灼耀目。
明瑜朝她行了大禮,聽到她叫平身,道了謝,這才站了起來。她知道自己面前的這個高貴女人此刻正在打量著自己,所以只穩穩地站著,微微低頭。
內殿裡寂冥無聲,明瑜甚至彷彿能聽到身畔香爐中的香團被熔時發出的輕微噝噝之聲。片刻,她終於聽見嚴妃發出了陣輕笑聲,道:「我原本就記著這孩子長得招人,幾年不見,一下竟出落成這樣,連我見了都錯不開眼去,怪道我的那個傻兒子這般唸唸不忘了。」
明瑜心中一跳,微微抬眼,見她眼睛看著自己,卻在和邊上的一個紫衣宮人在說話。認了出來,就當年在江州時將她帶上龍船的那一個。
「娘娘說的……咱家見了,也覺得好。」
那宮人笑眯眯應道。
「阮家丫頭,過來近些,叫我再好生瞧瞧。」
嚴妃在朝明瑜招手。
明瑜到了她近前,被她執起了手。就像當年在江州虹河龍船上的那一幕一般,明瑜對上了一雙隱含著威儀的美目。
「好,好。阮家丫頭,你應讀過女訓的吧?」嚴妃笑吟吟問道。
「略微讀過一些。」
「背來聽聽。」
明瑜長吸了口氣,慢慢背道:「心猶首面也,以甚致飾焉。面一旦不修飾,則塵垢穢之;心一朝不思善,則邪惡入之……」明瑜停了下來,復又跪了下去道:「民女平日疏懶成性,又愚鈍不堪,餘下怕有些記不清了,請貴妃娘娘責罰。」
嚴妃一怔,忽而格格笑了起來,拍了下她手,道:「肅穆婦容,靜恭女德。身為女子,當曉得修德敬慎、專心曲從的道理。往後待親近了,我自會慢慢教你。」
明瑜聞言,頃刻間心亂如麻,抬起頭勉強道:「民女愚鈍,不曉得貴妃娘娘的意思。」
「阮家丫頭,我叫人查了內府裡報上的各省秀女名單,你那江州一地,也就不過三家的女兒。按了我朝規制,你家本沒有此等資格的。只我對你極喜愛,數年前見過一回,便覺似你這般珠玉般的女孩兒,若因了門第那些死規矩而蒙塵,實在不公。恰剛前些日,又接到江州知府謝如春的奏報,道八月中江南發大水,洪澤遍地,惟江州一地能得倖免,你父親亦出了些力氣。龍顏大悅,欲獎賞你家,恰被我曉得,我便進言了幾句,道天下父母者,最大欣慰亦不過兒女龍鳳。阮家數年前便曾作過聖上南下的駐蹕之地,如今又立新功,與皇家也算有緣。與其賞賜那些沒用的俗物,倒不如破格賜阮家女兒一個秀女資格,深以為然。」
嚴妃道完,鬆開了明瑜的手,斜靠在身後榻上的一方八寶挑金絲軟墊上,笑吟吟望著她。
明瑜剎那間如遭電掣。
本朝的秀女之選,多為皇家宗室或立有大功的臣子府上的適婚男子擇配。秀女的資格,在有心之人看來,便一步登天的天梯。只於她而言,卻實在個連做夢也未想到過的變故。一旦被擇為秀女,她便失了自主,除非明年落選,這才能歸家自行婚配。
「民女多謝貴妃娘娘抬愛。只民女出身低下,實在不敢有此妄念。還望娘娘在面前代民女求告一二,以免污了秀女之名。」
「如今消息還沒出去。我召你到此,不過想先叫你自個曉得高興下。你父親那裡,過幾日想必也就會接到內廷的旨意了。」嚴妃仿似有些驚訝,修得齊整的眉間略微蹙了下,「你方才所言當真?這等旁人盼都盼不到的榮耀,你真當心存推脫之意?」
「大膽!貴妃厚愛,這才特意在聖上面前代你家求來了這恩賞,你竟敢輕慢藐視!」
一側的紫衣宮人忽然尖著嗓子斥了一聲。
「多大的事,何至於此。老遠就聽到你的雞公嗓!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天要塌了。」
身後忽然傳來一陣走動時衣袂輕拂的摩擦之聲,有年輕男人的聲音響了起來,帶了絲漫不經心般的嘲諷之意。
明瑜沒有回頭,也已經知道誰了。
「,,三殿下教訓的。」紫衣宮人面上露出了笑,忙迎了上去。
「鈞兒,進來怎麼也不先叫人通傳一聲,嚇了我一跳!」
嚴妃嗔怪了一句,眉間卻盡笑意。
明瑜沒有動,汗再次從明瑜的額頭密密地沁了出來。
她壓下了那種天旋地轉般的不真實感,終於慢慢伏在了磨得光可鑑人的冰冷地磚之上,朝嚴妃叩首道:「多謝和貴妃娘娘的厚愛。民女謝恩。」聲音便似二月間未解凍的冰下泉流般凝澀。
明瑜覺到身後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待叩謝畢了,重站了起來,回身朝那目光來源處亦行了個禮。兆維鈞立在一道朱紅雕花柱側,錦袍翠黃,廣袖傾散而下,便似攏出了滿袖的恣睢和跋扈。見她行禮,略微點了下頭,笑了起來。
嚴妃面上帶笑,想了下,對明瑜又道:「離年底沒兩個月了,明年春便選期,待各地秀女們齊聚了,宮中還會開設教坊班子。江州路遠,你來回也不便。我娘家哥哥府上有個侄女,亦候選的秀女。待過些日你父親回了江州,不若你過去與她同住,等著明年春的候選便。」
明瑜方才那一陣子的暈眩之感已過去了,此刻笑道:「多謝娘娘再次美意。嚴必定蕙心紈質,民女卻粗鄙慣了,不敢擾了嚴。民女如今就住在余縣舅公府上,那裡離京也不遠。便有事,想來也不至於會耽擱。」
嚴妃瞟她一眼,笑道:「你倒有幾分主意的。既不願,那便罷了。留下後也不必日日關在閨閣中。我在宮中也悶得緊,你日後時常過來走動也好。」
「母妃這在責備我這做兒子的未盡到孝道陪在身側?」
兆維鈞到了嚴妃貴妃榻前,伸手替她捶著腿,笑嘻嘻道,神情頑皮便似個孩子。
「去去,我曉得你如今大了,要忙自己的事。偏你那個媳婦又似個悶嘴葫蘆般的,每日裡過來問安,也就不過只坐著像跟木頭樁子,瞧得我都替她難受。明年正好趁了選秀的機會,娘再好生看看,再替你選個靈氣些的。」
「隨母妃的意思便……」
明瑜微微抬眼,見兆維鈞正坐在那裡,嘴裡說著話,目光卻炯炯地望著自己,神情似笑非笑,心中微微一顫,頭又立時垂了下去,卻聽見對面那男子發出一聲輕笑聲,起身走到了自己面前似站了片刻,終於繞過而去。
***
明瑜從宮中出來時,大半個下午已過去。宮人道貴妃娘娘叮囑過,叫她在驛館中歇一晚,明日再回余縣,卻被她拒了。
她現在只想離開這朱門綠戶的金京,越快越好。
她不傻子,今日瓊華宮裡上演的一幕到底什麼意思,她早就清楚了。
兆維鈞為什麼要打她的主意?因為她身後的阮家榮蔭堂,還因為他看出了裴謝對她的不同,所以這更激起了他的好勝之意?又或者,這兩者兼而有之?
她沒想到自己竟會因為八月中的那場江州治水被抬成了待選的秀女身份。以嚴妃今時之份量,將她擇了給三皇子,簡直就易如反掌。
明瑜坐在馬車之中,腦子裡便正如此刻馬車上的那兩個車輪,在轟轟地來回碾壓不停。
兆維鈞自然不會個良人。但若無大意外,他會將來的帝王。而對自己來說,能保住榮蔭堂,才這一世重活的最大意義。她若成了他的人,父親自然亦會成他的人。只要傍上這棵大樹,那麼阮家不就可以徹底更改前世的傾覆之運?
我對你之情,如玉不渝,而環之不絕。
她的耳邊忽然又似響起了從前聽過的那一句話。
這她兩世為人,聽到過的最美好最動聽的言辭了。那個說這句話的人,他當時閃耀如星光的一雙眼睛,她想她就算到死,也會無法忘記。但或許,也就如此而已了。
許馬車顛簸得太過,她的頭忽然有些脹痛似要裂開,急忙閉上了眼睛,摸著軟軟靠在了身後的墊子上,蜷縮著身子趴了下去,一動不動。
***
明瑜回了余縣,內府旨意尚未到達。阮洪天及舅公家人自然向她打聽入宮時的情形。明瑜忽然有些不願開口,竟似生出了能多瞞一日一日的想法,只含含混混說嚴妃記念數年前在江州時的舊情,聽聞她到了此處,這才召了過去問了幾句話而已,又把賞下來的物件擺了出來。舅母極豔羨,連聲贊皇家恩高,這麼多年過去了,為難她竟還記著從前。倒阮洪天見女兒臉色委頓,眼眶下泛出淡淡青色,見她這樣被召去跑個來回,不過說了幾句無關痛癢的話,心中有些心疼,自然也不加多問,只忙叫春鳶陪著回房去好生歇回來。到了第二日的傍晚,聽高家的下人來報,說有京中來客在外等著,自稱姓謝,道之前約好的,便曉得謝醉橋來了,忙整了衣冠迎了出來。
謝醉橋前些日裡將自己妹子送回了家中後,第一樁事自然入宮去覲見正德,立時被提為守備大營的衛將軍。
守備大營在京城北郊,乃京中除了七政堂秘密右軍之外的護衛主師。因了前頭那人被調離空去了數月,大營中堆積了不少事務亟待他處理。謝醉橋便蹲在了那裡,一連忙了數日,心中記掛著明瑜,昨日好容易脫出了身,昨日一早便快馬加鞭往余縣而來,昨夜不過在路上的一家驛站裡小歇了數個時辰而已,到第二日的此時才到。見到了阮洪天,寒暄了幾句,也不多說,站了起來到他面前便行了個大禮。
阮洪天嚇了一大跳,便似被針刺了般地跳了起來,忙讓到了一邊,嘴裡道:「謝公子對我家小女有救命之恩,我尚未回報半分,哪裡敢受這般的禮。謝公子這為何,折殺了我。」
謝醉橋正色道:「我此番特意過來,為表我的心意。」
「表你的心意?」
「我對令愛思慕至極,只之前一直沒機會表明。原本我想著待回京稟明我父親後便上門求親的。不巧前些日河西武順起了兵變,我父親奉命帶兵而去,不知何時才能歸京。若無尊長之語,我之求親便顯兒戲,對貴府亦不敬,只能暫時壓下。只我如今人在京中,阮先生不久卻要攜令愛一道南歸,中間山重水復,我怕阮先生早早便擇了佳婿,這才斗膽向阮先生求告一事。求阮先生等我半年。半年之內我必定帶了父命媒言上門求親。」
阮洪天目瞪口呆,望著謝醉橋說不出一個字,半晌才回過了神,猶豫道:「這……」後面卻又不曉得該說什麼了。
「我若能得娶令愛,這一世便唯她一人而已,絕無二心!」
謝醉橋見他遲遲不應,面上似有猶疑之色,又補了一句。
阮洪天忙道:「謝公子誤會了。我家女兒能得謝公子垂青,本盼也盼不到的天大喜事。只你我兩家門第懸殊,我怕我家高攀不起。」
「我曉得阮先生的意思。只我父親並非那種心胸狹隘執念於門第之見的人。見了令愛,他亦必定會歡喜的。只求阮先生務必相信我,給我這樣一個機會。我亦不敢多耽誤令愛韶華,若過了半年,我仍未履約上門提親,阮先生便當我今日沒說過這話便。」
阮洪天心中本就一直對他極中意,只礙於兩家門第,從前對這連想也未敢多想一下。此刻見他落落立於自己面前,目光炯炯,氣度不凡,哪裡還會拒絕,張嘴一個「好」便應了下來,心中一下把他當成自家人了,對這天上突然掉下的女婿越看越滿意,恨不得立時便插翅飛回去叫江氏曉得。眼見天色快擦黑了,哪裡還肯放他走,立時便叫人去設宴鋪房,叫留下來用飯過夜,只怕委屈了這未來的好女婿。
謝醉橋見做父親的阮洪天都應了自己的半年之約,那做女兒的便對自己再無意,想來也無法反駁了去,心中亦大定,又想到明瑜也就在這裡,雖見不著面,只好歹也算同在一座屋簷下了,多一刻一刻,過些日子她又南下,自己不知何時才能再得見一回,自然亦舍不得就這樣連夜回京,當下便留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