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阮洪天自拉了謝醉橋對酌至月高,待二人都喝得有七八分酒意了,這才肯放他去歇了。雖自己早已頭重腳輕,心中卻痛快得很,忍不住便去找明瑜,好把這消息讓她知道。
他雖不曉得他二人從前的一些隱情,只料想以謝醉橋這般的人材,且前些日又出手救過她一回,能得如此郎君,想來女兒聽了也會歡喜異常的。被個小廝扶住了晃晃悠悠地去了明瑜的屋子,迎了出來的春鳶卻面帶微微的愁色,小聲道姑娘昨日自京中回來後便飲食不振,到今日還這般,瞧著倒像身子有些不妥的樣子,只問她她卻都說好。
阮洪天聞言,酒意一下散了幾分,忙進了屋去,見明瑜還未歇下,正坐在桌邊就著燈火在教安墨一筆一筆地寫字,走近了些,見她臉色比起昨日,果然仿似更差了些。
「阿瑜,你身子可有不適?若有不妥,須得儘早請了郎中來看才好。」
阮洪天叫春鳶帶了安墨回房歇息,坐到了明瑜身畔的一張椅上,看著她關切道。
明瑜略微笑道:「女兒沒什麼,只前幾日趕路急了些,還未歇回來罷了。爹放心便。」頓了下,問道:「爹,我聽說謝公子來了?」
「啊,爹過來,就想跟你說這個。」阮洪天笑道,「真樁天大的喜事。爹真做夢也沒想到。特意過來就想讓你知曉的!」
明瑜起先聽到春鳶說謝醉橋過來了,正與一道在書房說話,後又被請去對酌,二人狀似十分快活,心中便隱約猜到他過來所為何事了。此刻見父親這般喜笑顏開,不用他說,自己心中已明如澄鏡了。猶豫片刻,便命房裡的人都出去。
「阿瑜,你曉得謝公子過來所為何事?他竟向你求親!叫爹許他半年的時間,待他父親歸京後,便要正式到我家提親!他那般的人既開口了,我哪裡還能拒得掉!爹如今只恨不得立刻能叫你娘也曉得這消息!」
阮洪天對著明瑜大聲道,坐等看她現出驚喜的模樣,頗為自得。不料見她非但無喜,反倒緊緊抿著唇,燈火下照得臉色灰白,仿似蒙上了一層淡淡晦暗之色,卻從來沒見過的模樣,有些驚訝,遲疑道:「阿瑜,你怎麼了?」
明瑜吸了口氣,朝著阮洪天跪了下去,低聲道:「爹,明日一早,待謝公子酒醒,爹再去拒了他吧。」
阮洪天瞪大了眼,半晌才難以置信道:「阿瑜,爹曉得你素來心高有主見。只謝公子這般的人材,你難道還不中意?」
「謝公子極好,非他之緣故。」明瑜仰頭看著阮洪天,強壓下心中的一陣酸楚,慢慢道,「女兒昨日回來,其實還有一事沒有向爹稟告。」見阮洪天驚訝望著自己,便把自己被破格賞了秀女身份的事道了出來。
阮洪天猛地站了起來,方才喝下去的酒此刻都化成了汗,淋淋地綻了出來,愣怔了半晌,皺眉道:「如此說來,竟那三殿下意欲收了你,這才弄出了這許多事?」
「爹,我聽嚴妃的口風,已被她說動。內廷那裡估摸著再幾日,就會傳下聖旨了。我既成了秀女,又如何能在這當口自己定下婚事?爹與謝公子的那半年之約,更不可能了。」
阮洪天一時心亂如麻。
三皇子兆維鈞的身份固然比謝家更勝一籌,只女兒若真被要了過去,往後地位低下與人共侍一夫不說,他為人又陰厲,哪一點勘當自己女兒的終身良伴?
「不行,爹不能叫你這般委屈。謝公子既鍾情於你,我這就去跟他說……」
阮洪天抹了把汗,話未說完便匆匆要走,被明瑜攔住了。
「爹,事既已至此,你叫謝公子又能如何?趕著與我定親娶了我?爹別忘了,他父親到現在還沒聽過我的名,便知道了,許不許這一門親事還難說。沒有父母之命,你叫謝公子就這般將我娶進門去?且三皇子與嚴家如今聲勢扶搖,反倒顯得太子羸弱,再過數年,萬一有個不測,世事難料,繼位者未必便太子了。若叫謝公子如今因了我而開罪三皇子,這並非一件小事,而關係到他謝家氣數的大事。爹,你如何能為了憐惜自家女兒,而讓謝公子冒這樣的天下之大不韙?」
明瑜仿似憋著一口氣才說完,兩顴已泛出了紅潮,咳嗽了幾聲,這才喘著歇了下來。
阮洪天怔怔望著女兒,細細回味她方才之話,終頹然跌坐到了身後的椅上,長嘆一聲道:「爹真後悔。若曉得會因了當初助謝知府護塘而得來這般的所謂恩賜,我寧願撒手不管!再則若此趟北上未帶你過來叫你落入三皇子的眼,想來也不會有這般的事出來!難道竟都天意如此!」
明瑜忍住心中難過,面上反露出笑,勸道:「爹不必自責了。女兒如今已經大了,曉得輕重非。日後如何,自會走一步看一步,總要努力往好處去過。只謝公子那裡,還望爹拒了他,叫他斷了念才好,免得給他謝家惹禍。」
阮洪天再次長嘆一聲,道:「爹曉得了。只嘆自己命中沒這般的女婿……」一邊說著,一邊扶著桌子站了起來,腳下卻一個踉蹌,被明瑜眼疾手快扶住了,這才穩住身形,苦笑了下道:「你早些歇了吧,我先去了……」
明瑜應了一聲,親自扶著送他出了房門,見他被小廝攙住去了,自己這才覺到亦頭重,撐著到了榻邊,便軟軟躺倒了下去。
阮洪天的心情便如從天上一下被踩落到了泥地裡去。他疼惜女兒的心若能少幾分,曉得女兒被皇家人看中要納了去,想來也會多高興幾分。只如今卻絲毫未覺歡喜,這一夜只長吁短嘆地挨到了天亮,早早便起了身,聽人傳報說謝醉橋亦起了身欲告辭,揣了滿腹心事過去相送。
謝醉橋昨夜表了心意被允,心中暢快,陪著未來的岳父對酌至散。雖有些遺憾仍不得見佳人面,卻也一夜酣眠。這日一大早地起了身,須得及早趕回去。見阮洪天來送別,卻隱有愁容。到了門口,還欲言又止的模樣,終忍不住道:「阮先生可有事?但說無妨。」
阮洪天一咬牙,屏退了邊上眾人,這才道:「謝公子,蒙你重看,對我女兒許下半年之約,我亦應了下來,本該安心等著便,只如今出了樁意外,不得不收回昨夜原本已應下的話,還請謝公子諒解,另結良緣才好。」
謝醉橋一怔,萬沒想到一覺醒來竟成這般,隱約猜到昨夜他與自己散了後,必定又聽明瑜說了什麼這才改主意,倒也不慌,只笑道:「驟聞阮先生此話,確實叫我有些驚訝。莫非令愛嫌惡於我,或其中另有什麼隱情?還望阮先生不吝告知。」
阮洪天面有愧色,嘆道:「並非我出爾反爾戲弄於謝公子。實在有難言之隱。實不相瞞,前日我女兒亦剛從京中回來,乃被嚴妃娘娘派車召了去的。我昨夜去看女兒,這才曉得竟有意破格賞我女兒一個秀女身份,等著明年春的選配。你我兩家之前又非正式定過親,我女兒如今還無人家,如何能避過這秀女之選?且這也皇家對我阮家一門的莫大恩典,我阮家不敢不從。阮某昨夜起先不曉得這一節,這才應下了公子。如今只得食言,還請謝公子萬勿見怪。」
謝醉橋方才驟聽阮洪天改口,還只驚詫。此時便真的可用震驚來形容了。出神片刻,忽然道:「令愛可有提為何突然要賞她秀女身份?」
阮洪天牢記女兒的叮囑,不敢提三皇子,只道:「據說念在我在八月中協助你伯父治水有功,這才賞了下來的。」
謝醉橋沉吟片刻,道:「為何嚴妃召她進宮?莫非竟和他有關……」
阮洪天見他似在問自己,又似自言自語,雙眉微微皺起,神色間彷彿帶了絲冷意,一改平日自己印象中的溫和模樣,心中一跳,躊躇了下,勸道:「我家女兒不過蓬門……」
「謝某這就告辭了!」
他話未說完,忽然被謝醉橋打斷,抬眼見他已扯過了馬韁,縱身而上,轉眼便已馳出了十數步外,怔怔立在原地,看著晨曦中漸漸遠去的一襲青色背影,終再次無奈唏噓了一聲。
昨夜的大霧還未散盡,正在路邊行走的早起去田頭的農人看到一騎快馬從自己身側飛馳而過,捲住一團空中飄蕩著的薄霧,轉瞬便消逝在了視線中,略微搖了搖頭。
又一個只顧路上匆忙奔走之人!何如自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知足而常樂。
濕涼的晨風捲了稀薄的白霾,在謝醉橋的耳邊呼呼而過。他將路邊一個個的村莊甩在了身後,一路往京城方向狂奔而去,腦海中反覆的,都那個剛剛才得知的消息。
她竟會入了秀女之選。
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沒有父母之命,他無法搶在聖旨到達之前與她定親。一旦她成秀女,便只能等到數月後秀選之時,他才能有機會得到她。但同時也有另一種可能,那就她被配給別人。
他幾乎已經可以斷定那個覬覦她的人誰了。現在他只想弄得更清楚一些。
謀定而後動,這他自小便熟讀的兵法裡教的。打仗如此,用到如何得到自己心儀之人上,亦一樣。
余縣到金京,兩百多里的路,他在第二日下午時分就趕到了。連氣都沒來得及喘一口,徑直便入了外皇宮內廷所在的皋陶館,找到了負責此次選秀的大令官孟宮人。
孟宮人見到這位新近崛起的年少新貴,不敢怠慢,待聽到問及江州榮蔭堂阮家大破格被提進入秀女之選的事,忙笑道:「確有此事。咱家前幾日便得了命,叫擬道文書,呈到了御前。等了幾日,剛巧方才便收到的硃批下發。明日一早,咱家便會派人送去她府上了。」
謝醉橋又問道:「這幾日除了我,可有誰到你這裡問起過阮家大的事?」
「今早瓊華宮貴妃娘娘身邊的宮人來問過詔書之事。聽說還未下發,也未說什麼就去了。別人倒沒有。」
謝醉橋點頭,道了聲謝,轉身而去。
「醉橋老弟!」
謝醉橋步出皋陶館,快出皇宮正門時,忽聽身後有人在喚自己,回頭,遠遠見三皇子兆維鈞過來了,身後跟了幾個隨從,看起來像剛從內苑出來。當下站定,舉目遠望。
兆維鈞笑容滿面過來,站到了謝醉橋對面,道:「聽聞老弟一回來,就被父皇提為守備大營衛將軍,這等手握重兵的高位,旁人盼都盼不到,委實叫人羨慕。恭喜。」
謝醉橋道:「不過盡心為辦事而已,何來之喜。」
兆維鈞一怔,回頭看了眼他方才出來的皋陶館,又上下打量了下他,笑道:「我看你風塵僕僕,莫非竟趕了遠路,連行裝都未換便到了這皋陶館?不曉得有何要緊事,竟要你這般不辭勞苦?」
謝醉橋淡淡一笑,道:「我還有事,就不陪三殿下敘話了,這就別過。」說罷也不待他回答,逕自轉身而去。剛走出四五步,忽然聽身後兆維鈞慢悠悠道:「醉橋,我如今倒時常想起你我年少之時,共聚校場演武時的場景,至今難忘。只可惜那般的日子已一去不返。你我都已不當初的人了。我之心思,我便不說,你想必也知曉。不瞞你說,我對你曾極看中,一直盼著你能助我成事。只可惜如今你我越走越遠……」
謝醉橋一頓,慢慢停了腳步,回頭看了眼兆維鈞,微微笑道:「如此你我便一直記著年少時的情景,日後共同輔佐君王,你仍喚我一聲醉橋老弟,我喚你一聲三王爺,這不最好?」
「可惜我投胎於皇家,有我的心思,也天經地義了。」兆維鈞負手而立,凝視謝醉橋片刻,忽然笑道,「阮家的大,我曉得你對她有情,我對她亦極喜歡。數年前江州見過幾回,便至今難忘。她此番被提為秀女,全因了我心存私心之故,我必定會納她入我府中。她從了我,你亦可放心。我對女子用情,雖不如你之馥綿,只似她那般的一個玲瓏女子,我絕不會虧待了她……」
「三殿下,旨意雖已下,只她卻還不你的人。我當日能發箭從你的逼迫下奪回她一條性命,自然便也能將她娶回我家中成我。你方才那些話,說得未免早了些。我還有事,失陪了。」
謝醉橋打斷他,冷冷道,轉身而去,直至出了宮門,胸中一腔熱血卻沸騰不能自己。
她成待選的秀女,已板上釘釘的事了。該如何,才能在與那個人的角力中,為自己爭得先機?
他舉頭望向了皇宮高高西牆一側的秋日斜陽,金色的光芒投在了他線條分明的臉龐之上,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阮家,尤其她的態度,現在對他而言至關重要。他必須要在聖旨到達之前,趕過去勸服那個看起來如貓般柔順,實則極其倔強的女孩。
前兩日他離開時,她的父親拒了他。他直覺卻認為那些話,應都來自於她這個女兒。
必須要讓她和自己一條心,這樣他才能安心在接下來的日子裡為自己和她爭一個他想要的未來。
又一個兩百里,只不過這一回,他再次往余縣而去。途中在一個驛站換了匹馬,終於在次日下半夜時分,趕到了高家。
他有些意外。
原本以為這樣的辰點,高家早應該漆黑一片,人都歇下了。沒先到遠遠便見到大門敞開,門裡門外燈火通明,掛滿了白幡,門口不時有身上繫著白麻布繩的人進進出出。一下已知曉,必定高家的舅公沒了。
謝醉橋停在了門口,牽馬過去,門口一個高家的下人認出了他,以為他聽聞了消息又來問喪的,忙上前牽過他手中的馬韁,道:「謝公子快請進。我家老太爺今晚剛沒了,和侄一道出去請道士做法事,如今人來還沒回。府裡還有些亂,謝公子先請隨意了,莫要見怪。」
高家阮洪天的表兄,侄便阮洪天了。謝醉橋應了一聲,隨手接過一條麻布纏在臂上,往大堂而去。見裡面已經設了靈堂,十來個披麻戴孝的高家婦人正伏地跪著,哭聲震天。隨了同行的人往香爐裡插了香,祭拜過後,轉頭看去,便見安墨頭戴了頂孝帽,正伏在一個婦人懷中呵欠連天,兩人目光對上,安墨忽然睜大了眼,朝他呲牙笑了起來。
「你阿姐呢?」
謝醉橋帶了安墨到個人少的角落,蹲下去問道。
大堂內裡女人雖多,只他剛才遠遠看了一圈,並未見到她的身影。
「我阿姐也病了,我爹叫我阿姐不用守在這裡去睡覺便,她卻不肯,剛剛才被春鳶姐姐帶進去吃藥。」
安墨抹了下眼睛,道。
謝醉橋一驚,想也未想,便道:「帶我去找你阿姐,我叫她去睡覺,可好?」
安墨急忙點頭,牽了謝醉橋的手便往裡去。
若平日,謝醉橋絕不會這般唐突往旁人家的內院裡去。只今日一來高家因了喪事紛亂,二來聽到她生病,剎時心急如焚,三則,這般日夜兼程又趕回來,就為了見她一面,此時自然也顧不得許多了,跟了安墨便往裡去。
明瑜方才掙紮著出去守了半夜的孝,耳邊盡婦人們的哭號之聲,那頭越來越重,險些便要暈眩過去。此時被春鳶強行帶了回來,喝下一碗新煎出的藥,嘴裡含了顆梅,靠坐在了榻上,這才覺得略微好了些。正聽春鳶在絮絮叨叨責怪她,門口又傳來安墨的聲音,見他已進來了,到了自己榻前道:「阿姐,謝家哥哥來了,他說有事,定要見下阿姐。」
明瑜一怔。
他不剛數日前剛被拒了才走,怎的又回來了?
「他在哪?」
「就在院子門口,阿姐你不要怪他,我帶他來的。」
安墨道。
明瑜低頭片刻,抬眼見春鳶面上似有喜意,正一臉期待地望著自己,忍不住暗嘆口氣,對著春鳶道:「他既又來了,不把話說清,想必他也不走的。只這裡卻不好讓他進來,你帶他去外院的小花廳,我等下便過去。」
春鳶急忙應了一聲,轉眼便出去了。
明瑜慢慢坐了起來,到鏡前略微理了下鬢髮,見自己臉色蒼白,眼皮浮腫,連嘴唇也沒多少血色,盯著瞧了片刻。
「哦對了,阿姐,方才謝家哥哥對我說,你要不見他,他就讓我給你帶一句話。只你現在說見了,我還要不要說那話?」
安墨歪著頭,忽然問道。
「什麼話?」
明瑜隨口問道。
「謝家哥哥說,他離開江州前,又去找胡半仙給他算了一卦。原來前頭那卦算錯了。半仙說他的命定姻緣不在京中,而在江州。阿姐,這什麼意思?為什麼你聽了這個就會去見他?」
明瑜手一抖,銅鏡噗一下從她手上滑落,扣在了梳妝台上,腦門忽然一痛,耳邊那嗡嗡聲更大了,竟支持不住,一下軟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