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那些大人的腦袋,也想不到如今南北兩地的三教九流,會和統領大營的朝廷命官有關係。
而且,還是非同一般的關係。
原本他們的計畫也不賴,南方士子素來最團結,或許因為京中取士總是北方多,他們就愈加抱成一團,一旦真如他們所願,這個黑鍋先是扣到時楚的頭上,再扣到夏琳的頭上,還真是會掀起一些波瀾的。
他們原本的目的也只不過是奪夏琳的權,至少要削一下她的權,不然這位持政的長公主積威甚重,一日比一日更難扳倒她了。
聖上年幼,她還年輕,更何況,先帝的幾個兒子,除了三皇子五皇子之外,餘下的那些,成年也不過是幾年間的事兒,就算他們老實,也會有人攛掇地他們不老實的。
夜晚的胭脂河上華燈初上,各艘花船上掛著曖昧的燈籠,不時有歌樂伴著嬉笑聲傳來。
這條河之所以叫胭脂河,一是因為它極美,到了春日裏岸邊漫山遍野的桃花映在河水裏,就好比給它塗上了一層粉色胭脂,再有,就是它的兩岸,都是大大小小各異的青樓。
匪患去了不過短短時日,江南已經恢復了繁華錦繡,這青樓,自然也比前些年更加熱鬧。
倚翠閣裏的晴娘是今年剛評選出來的花魁娘子,長得不如芬芳樓的小璃姑娘美麗溫婉楚楚可憐,也不似彩鵲居的鵲鸝小姐那樣清麗動人滿腹詩書,然而,晴娘生得甜,能甜到你的心坎裏去,嬌俏明媚,笑起來嫵媚多情,又擅跳舞會琵琶,很得江南權貴的喜愛。
這時候,江南巡撫胡大人正醉眼迷離,看著晴娘跳舞,燈下看美人,自然更添幾分妙處。
“大人!”小廝匆匆進來壓低了聲音喊他的時候,胡大人一時間都沒聽清。
以他往下,還坐著幾位中年人,兩個也是官員,其餘卻都是江南的富商,今日也是他們宴請胡大人,看著那位小廝臉上露出的些微著急,他們互相看了一眼,心中暗道:莫不是出了什麼事?
小廝湊到胡大人耳邊說了幾句,胡大人的酒立刻醒了,他先是一喜又是一驚,“當真?”
“真的,岸邊已經鬧將起來了。”
話音剛落,他們也隱隱約約聽到了人聲。
胡大人心中疑惑,那位漕幫的幫主答應要見他,人還未見到,事情便已經做了?他為官多年,自然不相信這種平白送上門的好事。
一般這樣的情況不是別有所圖,就是所求甚大,不管是哪一種,都意味著“麻煩”兩個字。
胡大人冷笑一聲,“一個草莽還拿起喬來了,真當自己是個什麼人物!”
古代的士大夫階層總是看不大起旁人的,像是胡大人這種若非用得上,哪會找到漕幫頭上,就算是找,他覺得派自己的管家去,已經是給了那個賤民天大的面子了。
正在這時,聽到外面一聲輕笑,接著是“啪啪”的鼓掌聲,“胡大人說得好,我可是從沒當自己是個什麼人物過啊。”
珠簾被掀開,走進來的俊秀青年讓退在一旁的晴娘悄悄紅了臉。
他穿一身青袍,黑髮隨意束著,眉眼帶笑姿態從容,莫名就有一股瀟灑如風的氣質,月光隨著他的腳步照了進來,昏黃的燈影下,他的目光那樣明亮,灼灼如星。
胡大人眯著眼睛仔細朝來人看去,一個“大膽”還沒來得及出口,待看清這人是誰時,嚇得差點從座位上摔下來。
“時、時將軍?”
作為江南巡撫,他當然是見過這位時將軍的,畢竟是同僚,江南的地頭上,他就像是一把劍始終懸在胡大人的頭頂,想要不認識也難。
初時知道這位時將軍未婚,他那位老妻還打過主意,家中剛好有個么女未嫁,話剛出口,就被他那邊給推了,胡大人這麼輕易答應計畫,未必沒有點惱羞成怒的成分在。
等一下,他剛才那句話說得並不響亮,外面的時將軍是如何聽到的,而且……他說的是那位漕幫幫主,又不是在說時將軍。
胡大人並不笨,當年他差一點就連中三元,雖只中了兩元,殿試也只是二甲傳臚,但他在做官上卻挺精明,比一甲的三個同年也不差了。如果不聰明,也坐不到江南巡撫的位置上來。
於是心中驟然冒出一個想法,嚇得他在這濕熱的天氣裏嚇出了一身的冷汗,背脊很快就濕了。
“時將軍怎會此時來?而且……”勉強鎮定下來之後,胡大人擠出一個微笑。
這會兒他們的船應該是行到胭脂河的中央,四周還有兩條小船護衛不准閒雜人等接近,這時將軍是怎麼到這船上來的?
“我看今夜月色正好,便到這胭脂河上來賞月,不想恰好碰見胡大人的船。”時楚笑盈盈的,愈加悠閒灑脫,“不過胡大人,你與王大人、陸大人喝酒取樂便也罷了,怎還與這幾位有交情呢。”他點了點那幾個已經跪倒在地上連頭也不敢抬的富商。
官員一般都瞧不起商人,士農工商,本不該與商人之流多加往來,時楚提出這話也沒什麼錯。
但胡大人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他確實收受這幾家的賄賂,錢是收了,他自問也沒給他們多少好處,賞個臉來喝酒吃飯更算不上什麼,可被時楚逮個正著就是另一回事了。
因為心中那個恐怖的想法,胡大人一向靈活的腦袋沒有平時那麼靈光,還沒等他想好藉口,就聽到時楚又說:“河邊岸上的士子似乎有人出了事,不如胡大人陪本將軍去看看?”
他白皙修長的手已經勾起了珠簾,一副全然不容拒絕的模樣。
胡大人的冷汗一滴滴從頰邊滑落,他慢慢說:“時將軍,我、我身體有些不適……”再蠢他也知道有些不好了,根本不肯挪動身體。
在不知道岸上出了什麼事的情況下,他貿然出去只會落入眼前這風姿俊秀的青年設好的圈套裏吧?
所以,他已經決定死都不動屁股,時楚能拿他怎麼樣。
然後,胡大人就看到了時楚嘴角那抹戲謔嘲諷的微笑。
“大人、大人!”一個面色青白的小廝連滾帶爬地撲了進來,甚至沒有注意到正撩著珠簾的時楚。
胡大人心中又是一驚,“發生了何事?”他已經認出來這個小廝是跟在他兒子身邊的。
小廝哆嗦著嘴唇,“大人快去、快去救少爺!”他磕了個頭,已經嗚嗚哭泣起來,“少爺也不曾想到,那幾個書生如此不經打……”
“什麼?”胡大人立刻忘了自己剛才的決定,一下子站了起來,“你再說一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少爺到彩鵲居去見鵲鸝小姐,不、不曾想碰見幾個書生……也不知怎地就吵了起來,”小廝平素一向口齒伶俐的,這會兒雖然緊張,說得倒還清楚,“後來少爺下令教訓一下他們,當真只想著稍稍教訓一下,誰知他們竟是如此不經打——大人,快去救救少爺吧,那群書生裏已經有人說要報官,少爺報了您的名字,方才震住了他們。”
胡大人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紙一樣白,看向時楚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他震怒道:“糊塗!”
什麼叫報了他的名字?胡大人是書香門第出身,家裏卻不算大富大貴,娶的夫人卻是京中林尚書的女兒,因是座師之女,又出身極高自小嬌慣,他一生只得一妻,就算養過幾個外室,卻一個都不敢往家裏帶。
因此胡大人就只有胡夫人生的一男三女,唯一的兒子自然極其寵溺。
他再如何謹慎,這位身為標準紈絝的胡公子,卻是他相當明顯的軟肋。
這回,胡大人不去也得去了。
“胡大人,請。”時楚緩緩說。
那小廝回頭看了一眼他,只見這青年衣著普通,又顯年輕,就不在意,只看著大人朝這兒走來,自認他要去救公子了,立刻鬆了口氣。
在江南還能有人比得過他家大人?有大人護著,幾個書生算得了什麼。小廝安下心來,甚至還敢擠開時楚殷勤地來撩珠簾。
胡大人看得臉色青灰,趕緊幾步向前,一腳踢開這不長眼的小廝,“時將軍,請。”
就算是這一腳踢得不算重應該爬起來的小廝這會兒也不敢爬起來了,只跪在地上嚇得瑟瑟發抖。
時將軍?
這江南地頭上能有幾個時將軍?
作為巡撫府的小廝,他可不是那些沒見識的平頭百姓,至少知道這江南有幾個人不能惹。
據他所知,唯有一個據說堪比夜叉兇神惡煞的時將軍,平素家裏宴客他從來不來,那些人幾乎要將他說成是三頭六臂黑臉巨背的可怕怪人了好嗎?
和眼前這個俊逸修長的青年到底有哪一點相似啊……
小廝哭喪著臉,一瞬間心如死灰。
可說句實話,他心如死灰的程度,並沒有他家大人來得深。
胡大人的每一步都好似踩在刀山火海上,明知前方是個陷阱,他卻不得不往下跳,那是他唯一的兒子啊!他老胡家若是沒了這個兒子,真真是絕了後了。
這種痛苦,當真苦不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