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城內的戰鬥持續了三天。
九門中的八門守軍很快被擊潰,或是投降,或是退出城外。獨西直門守軍表現得異常悍勇,燕軍久攻不下。死傷於此的人數,竟比其他八門的總和還要多。
燕王怒了,撤下率兵進攻此門的何壽,親自指揮戰鬥。
被噴了一臉唾沫星子的何壽不敢有二話,指揮被撤了,乾脆操起長刀,充作步卒,和麾下士兵一同發起了衝鋒。
拿不下西直門,他也沒臉見人了。
一時間,西直門前箭飛如雨,刀光如簇。不斷有雙方士兵倒下,卻沒有人後退一步。
殺戮一旦開始,就不可能輕易結束。
燕軍知道,三天了,九門只剩下西直門,攻佔這裡才能真正的控制北平。
城門守軍也知道,一旦被擊敗,等待自己的只有死路一條。
燕王反了,勢必要以血祭旗。
等待城外增援是個奢望,宋忠的軍隊已經徹底陷入混亂,開平衛指揮使徐忠率領的兩千騎兵,就像一把鋒利的長刀,狠狠扎入了宋忠的亂軍之中。三萬人的軍隊頃刻間土崩瓦解,煙塵中血色瀰漫。
西直門上的守軍親眼目睹了這一幕,不是沒有人想過逃跑,可怎麼逃,逃往哪裡?
北平是燕王的地盤,無論逃到哪裡都難逃一死。
那就拼了吧,為朝廷盡忠而死,也是死得其所。
奉命守衛西直門的都指揮彭二,沒有在亂軍中逃出北平,而是收攏殘軍,固守城門。
當燕軍的攻勢進一步加強,也注定等不到宋忠的援軍時,彭二的臉上絲毫不見懼色,令親兵牽馬,躍身而上,手持長槍,大喝道:「燕王是為反賊,我等皆食朝廷俸祿,當為國盡忠!從我殺賊!殺!」
「殺!」
西直門殘餘守軍,拼著最後的力量,對燕軍發起了反衝鋒。
沒有任何的勝算,只是慨然赴死。
比起逃跑的余瑱,比起城外的宋忠,彭二同他手下的殘軍,詮釋了真正的勇敢與忠誠。
看著從西直門殺出的一百殘軍,燕王舉起長刀,長年在北疆同韃子拚殺的漢子,最重英雄。
面前的,是欲置他於死地的敵人。
同樣是值得敬佩的漢子,是英雄!
「殺!」
燕軍步卒如潮水般分開,騎兵衝殺而出,高陽郡王朱高煦衝鋒在前,手持一柄長刀,瞬間同迎面衝來的彭二戰在一起。
刀鋒碰撞,長槍揮舞,這是北平城內的最後一場戰鬥,也是最慘烈的一場。
天空中,殘陽如血,城門下,血流成河。
彭二最終倒下了,手握長槍,死不瞑目。
高陽郡王待要斬下他的頭顱,被燕王制止。
「彭指揮是個漢子,厚葬!」
朱高煦收起長刀,「遵令!」
城內的喊殺聲驟停,城外的宋忠便知事不可為,率領逃出城門的余瑱等人,收攏部分南軍和邊軍,倉促間退往居庸關。至於燕山護衛和其他邊軍,是殺是降,任由他們去吧。
主將帶頭溜號,士兵自然再無戰意。
楊鐸等人趁機與徐忠帶來的騎兵匯合一處,將被困在亂軍中的宋忠部下一網打盡。
至此,宋都督麾下三萬餘人,不說損失殆盡,也是元氣大傷。
燕山護衛多倒戈燕王,邊軍亦無戰意,事後清點人數,隨宋忠一同退到居庸關的軍隊竟不足一萬人。好在陸續有北平城中退出的守軍編入,人數勉強又湊到了三萬。
宋忠令余瑱率五千兵卒防守居庸關,自己帶領餘下的軍隊退守懷來,同時派出快馬給朝廷送信,燕王反了,北平城也落在了反賊的手中。
得知宋都督只留給自己五千人,余瑱就明白,他和這五千人都將成為棄子,成為拖延時間的炮灰。
余瑱沒有表示反對,也沒有立場反對。
張昺謝貴被殺,燕王趁勢奪取北平城,他要負很大的責任。如果不是他拍胸脯保證,張昺謝貴或許不會死得那麼乾脆利落。事後余瑱也在反省,當時怎麼會腦子發抽?進燕王府驗明正身也不用兩個都進去,進去一個不也成嗎?
如果不是張昺謝貴都被燕王砍了,張信跟著燕王造反,王府外的守軍也不會群龍無首,更不會潰敗得如此之快。自己不會被亂軍裹挾,一路退出了北平。
想到這裡,余瑱歎了口氣,事已至此,後悔是沒用的。既然宋都督將他當成了棄子,死在沙場上總比被朝廷問罪要好得多。
他死了,至少能為家人避禍。
北平城內,戰死士兵的屍體都被收斂,城內燃起了無數支火把,燕王騎在馬上,虎目威嚴,沉聲道:「吾乃太祖高皇帝,孝慈高皇后親子,受祚以來惟務循法守分,爾曹所共見。今天子無道,受奸臣蒙蔽殘害宗藩,已削奪五王又及於吾,皇天后土實所共鑒,吾義於奸邪不共戴天!遵太祖高皇帝訓,自今起兵靖難,掃除奸臣,蕩平宇內,清君側!」
恰逢旭日東昇,霧開青天,燕王一身鎧甲,威風凜凜,讓人不由得拜服。
「我等願附驥尾,助王爺蕩平宇內,掃除奸臣,匡扶社稷!」
「我等願追隨王爺!」
「王爺千歲!」
有了上次宣揚造反理論的經驗,無論燕王還是張玉朱能等人,業務都變得極其熟練。
燕王給了梯子,立刻有人哭著喊著上去扶,其中,何壽喊得最起勁。
先前的工作沒做好,打不下城門,讓頂頭上司很不滿意,這一回必須好好表現,表現好了,今後才有前途可言。
徐忠進城時,正巧趕上大表忠心的機會,一點也不含糊,立刻下馬,扯開嗓門,瞬間壓倒一片。
論起嗓門,邊軍的漢子懼過誰!
孟清和同旁人一起跪在地上,濺在臉上的血跡已經乾涸,皸裂成塊狀,很不舒服。
難受也不能擦,這是參加戰鬥的證據。沒見圍在燕王身邊的那幾位,殺人功夫過硬,下手太利落,反應太快,一點血沒濺上,只能自己動手抹,個頂個的紅臉關公。
燕王仍在慷慨激昂的演說,話中多次提及他是洪武帝和馬皇后的兒子,為自己再鍍一層金。
建文帝並不是太子妃常氏所生,他的母親先是側妃,後為繼妃,嚴格算來,他是「庶子」出身。燕王如此強調,是為在身份上表明立場,比起朱允炆,他才應該是正統。
不管旁人怎麼想,反正燕王就這麼說了。
表示懷疑?後果自己掂量。
孟清和是打定主意跟隨燕王靖難,為權利財富美人奮鬥終生,就算朱棣說他是火星人生的,又有什麼關係?
和他有一樣想法的人,想必不少。
眾人三表忠心,表示一定團結在燕王周圍,高舉靖難大旗,一心一意走造反道路,堅決不動搖。燕王順勢勉勵幾句,承諾跟著老子去靖難,好處絕對不少!房子票子不是問題,官位也不在話下!
眾人再次高呼,氣氛變得更加熱烈。
燕王趁熱打鐵,任命朱能為前鋒,率領兩千騎兵和三千步兵追擊宋忠。
同時派出燕山護衛,給住在附近的兄弟們遞個話,老子要靖難清君側,扯旗造反,你們看著辦。
朱棣做事的風格很像朱元璋,要麼不做,一旦做了,必定一條路走到黑,前邊沒路了,也能開出一條路來。斧子錘子沒用,直接用炮轟。
在這一點上,建文帝比不上永樂,更比不上洪武。該決斷的時候總是頗多顧忌,注定坐不穩江山,成為輸家。
兄弟們待到燕王造反的消息,反應不一。
有人在觀望,有人躍躍欲試,反應最大的是谷王,不知這位怎麼想的,接到消息,二話不說,收拾行李直接奔往南京,還是夜奔。
朱棣也是相當不解,和他做鄰居不安全,跑到建文帝的地盤上就安全了?
肯定是腦袋被石頭砸了。
不過,現在他沒太多時間去考慮谷王腦袋被砸出多大的坑,戰爭過後,北平城內的居民需要安撫,兵器糧秣需要大規模徵調,從鄉間抽調來的大批精壯需要安置,所有的事情堆在一起,燕王府上下都忙得腳打後腦勺。
孟清和也不得閒,奉命帶人緝拿城內細作,安置投降的敵軍,還要配合城內的兵馬司,處理一下環境衛生問題。
這些「重要工作」都是世子為他爭取來的,從沈瑄手下借調他這批人馬的時候,沈指揮竟然當場表示同意。
孟清和很鬱悶,眼下可是建功立業的最好機會,之前的戰鬥結束後,他以為自己又能升上一級,千戶沒有,副千戶也行啊。
結果呢,他是上午片警下午獄警,抽空還要抓一下城市衛生工作。
這算怎麼回事?
擠破頭進了世界五百強,正躊躇滿志,結果人家告訴他,別的崗位都滿了,你這先拿把掃帚湊合一下。
先扔掃帚後掀桌?
孟十二郎表示,不能這麼幹。管他什麼工作,工資一樣拿,做好了都會有前途。
自我安慰十分奏效,再見朱高熾時,哪怕心裡想捶他一頓,臉上仍能保持笑容。
朱高熾一邊用高粱餅子磨牙,一邊給下邊安排工作,老爹要親自出征,北平城內的政務,一多半都壓在他的肩頭。這段日子以來,他又瘦了不少,雖然還是能把朱高煦和朱高燧一起裝下,走路卻不再需人攙扶,偶爾還能跑幾步,看得燕王妃和世子妃一起抹眼淚。
世子妃姓張,不久前給朱高熾生下了長子,同樣是個大胖小子,就是後來的明宣宗朱瞻基。
朱棣不太喜歡大胖兒子,卻相當喜歡大胖孫子。朱瞻基是他的嫡長孫,在重嫡重長的明朝,他的地位比他爹還要穩固。
孟清和還沒能榮幸的瞻仰一下嬰兒時期的明宣宗,這是位能把親叔叔罩在銅缸裡烤的猛人,雖然有考據認為這是胡說,但朱高煦死在他手裡,到底是不爭的事實。
待奏事的官員離開,朱高熾示意孟清和不必拘束,「王安,給孟百戶上茶。」
孟清和卻不敢真的放鬆,「世子召卑下來,可是有事吩咐?」
「的確有事要請孟百戶幫忙。」朱高熾從桌上拿起一個藍皮本子,遞給孟清和,「在南京時,孤發現孟百戶精通算學,王府正是用人之際,孤請示過父王,留孟百戶在北平,此次便不需隨軍出征。」
孟清和有點沒聽明白,這是打算給他換份工作?
「父王已下令擢升孟百戶為燕山後衛指揮僉事,領兵保衛王府,隨孤聽用。」
燕山後衛指揮僉事?
孟清和看著朱高熾,朱高熾憨厚的笑笑,又拿起一個高粱餅子,繼續磨牙。
「孟僉事,快謝恩吶。」
見孟清和發愣,一旁伺候的王安提醒了一句。
孟清和瞬間回神,「卑職謝王爺,謝世子!」
幸福來得太塊,餓著肚子的時候,突然被個肉包子砸中,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孟十二郎這邊陞官發財,宛平縣學內卻是人心惶惶。
縣學教諭和訓導前往縣衙拜見大令,至今沒有回來,縣學中的生員和儒師也是各有思量。
比起痛斥燕王起兵造反,大部分人擔心的是自己的前程問題。
還有一個月就是秋闈,燕王造反,他們還怎麼考試?就算北平府照常舉辦鄉試,考出的成績,朝廷會承認嗎?
燕王正造反呢,他地盤裡出來的舉人,建文帝是腦子發抽了才會重用。
雖然建文帝時常會抽上一抽,這麼明顯的錯誤,他應該不會去犯。
縣學一角,以杜奇、劉艮為首的幾名生員高聲痛斥燕王起兵造反是不守臣節,無君無父。
比起這些臉紅脖子粗激昂澎湃的人士,其他人多是面帶憂慮,極少數會如孟清海一般,面色不變,平靜如昔。
本月的考評,他已被降為三等,想參加鄉試也不可能。聞聽燕王造反,吃驚之餘,隱隱有一股興奮升起,這是個機會,一個能讓他翻身的機會。
半個時辰後,教諭和訓導從縣衙返回,也帶回了燕王府征辟英才的消息。
宛平縣令賀銀及縣衙一干官吏已旗幟鮮明的擁護燕王,若是響應燕王府的徵調,也將被打上個反賊的記號。
身在北平,參加鄉試是不可能了,入燕王府辦事未嘗不是一條出路。俗話說得好,富貴險中求,若是燕王能夠成事……從龍之功,只要想到這四個字,許多人的心都開始跳得飛快。
但他們都在觀望,心中有了計較,表面還需要矜持一下。
等到有人帶頭,其他人才會陸續響應。
結果大出眾人預料,杜奇竟然是第一個!
剛剛這位不是還在大罵燕王不君不臣?現在竟是這麼迫不及待,果然是個偽君子!
教諭同訓導有些吃驚,不過既然有生員做出表率,還是一等的杜奇,倒省卻了他們諸多麻煩。
有了帶頭的,站起來的人就多了。孟清海是中途起身的,夾在一眾生員中並不顯眼。
看到孟清海,縣學教諭面露不愉,到底沒有多言,只告知諸多生員,明日準備妥當,隨他前往縣衙,由大令考察再舉薦入王府。
孟清和並不知道自己這位堂兄的打算,此刻,他正埋首案牘,累得兩眼發花。
三軍未動,糧草先行。
萬人的軍隊,所需糧草,騾馬,武器等,樣樣都要安排妥當。
朱能充任先鋒,率領部隊已經出發,燕王將帶領後軍緊隨其後。燕王親征,各軍的提調官絲毫不敢馬虎,進出奏事不能跑,全都用上了競走的速度。
孟十二郎還見到了一個熟人,開平衛指揮使司的劉經歷。
自從離開邊塞,已是幾月未見,劉經歷隨徐忠一同前來北平,衛所及五屯衛留下的守軍也將被陸續徵調。
「草原上的韃子怎麼辦?」
「韃子現在也不太平。」劉經歷一邊清點物資,一邊說道,「上個月,殘元的大汗額勒伯克被部下殺了,繼承汗位的坤帖木兒不能服眾,還有傳言他不是殘元皇室血脈,草原上亂成一團,打得熱鬧。不然的話,徐指揮也不會離開衛所。」
韃子那邊也開打了?
孟清和抬頭望天,莫非造反也會傳染?
燕王大軍出發時,宋忠派出的快馬,終於將燕王造反的消息送到了南京。
朝廷震驚。
建文帝一直認為朱棣不會甘於做個藩王,等到朱棣真的反了,震驚之餘反倒是鬆了一口氣。該來的總算是來了,終於不用再擔心得睡不著覺了。
可事實證明,建文帝這口氣松得有點早,燕王就算造反,也要造反得十分有個性。
報信的快馬,他沒派人攔,計算著快馬的腳程,隨後送出了他同道衍醞釀多日的奏疏,奏疏上寫得很明白,朝廷中有奸臣,皇帝被奸臣蠱惑得六親不認,已經危害到社稷。他作為天子的叔叔,尊奉太祖皇帝訓令,統領鎮兵,起兵靖難,清君側!
末尾還附上幾句,如果建文帝主動把奸臣交出來,事情還有商量的餘地。否則,就別怪他欺負侄子了!
這封奏疏公之於朝,百官再次震驚,燕王當真不是一般人,這臉皮的厚度,這強詞奪理的手段,一般人真學不來!
建文帝徹底怒了,這不能忍,絕對不能忍!沒聽說啪啪給人兩巴掌,再要求受害者賠償打人者的物質和精神損失的。
可燕王就這麼幹了,還義正詞嚴,憑什麼要求賠償?因為手疼!
有這麼不講理的嗎?有嗎?!
建文帝氣得肝火上升,嘴邊起了一圈燎泡。
下令立刻調集大軍,準備糧草,征討燕王。
當此時,燕軍已攻破居庸關,兵臨懷來,城內宋忠收攏的敗軍已近三萬五千人。
為了讓手下軍隊重新煥發出鬥志,宋忠撒了一個謊,一個很不高明的謊言。
他召集手下軍官,令他們告訴士兵,「汝等家人皆為燕王所害,委屍積滿道路,燕軍來攻,正是為家人報仇的時候!」
傳言一出,群情激奮。
家人被殺?這還了得,報仇!必須報仇!死戰!
宋忠正高興著,不想卻有燕王派進城中的細作,將城中的消息傳出,燕王不急著攻城了,當即寫了一封親筆信,派人趕回北平面呈世子。
朱高熾接到信後也沒耽擱,按照燕王的吩咐,該找人的找人,該準備東西的準備東西,不到半日,就將燕王信中提及的事情處理妥當。
「孟僉事,這件事,孤便托付與你了。」
「世子放心,卑職一定將人安全帶到!」
「孟僉事做事,孤放心。」
朱高熾揮著小手絹,目送孟十二郎帶領隊伍出城。
終於從後勤工作中脫身的孟十二郎,感覺天空都變得格外晴朗,回頭看看跟在身後的隊伍,深吸一口氣,老天給了他親手報仇的機會,輕易不能讓機會溜走。
宋忠,宋都督,準備好了沒有?
孟某人,可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