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念看著這男人蹲到了自己膝前,將方才撈回的暖爐輕輕放回她腿上後,順勢抬高帽檐。
她的眼楮一下睜得滾圓。
上一次見他,還是那回從善義莊下來的事。當時自己狼狽不堪,記得他卻還人模人樣的。並沒過去多久,此刻他臉頰上卻冒出一片青頭髭須,整個人又黑又瘦,若非那雙在燈火映照下閃著光芒的熟悉眼楮,差點就沒認出來。
“你,你……”
初念瞪著他,你了好幾聲,終于顫聲著說完了一句話︰“你膽子也太大了!怎麼還沒走?城里城外,到處是緝捕你的榜文……”
徐若麟眸光一動,凝視著她。
以他敏銳,立刻便覺察出了她這話里包含的情緒。這樣猝不及防之下再次見面,她說出的這第一句話里,他听不出半點厭惡之意。有的只是震驚和惶急。
這是不是表示,她對他還是有那麼一點點的關心的?只是,他此刻也來不及為自己的這個發現而高興。還有比這更迫在眉睫的事需要她的點頭,這也是他潛回來找她的目的。所以只是朝她微微頷首,道︰“我知道。所以我回來了。我需要你的幫助。”
他在她訝然的目光之下,順勢坐到了她腳邊,壓低聲飛快地道︰“世子,就是數月前先皇大殯路上你見過一面的那孩子,被我帶了出去。只在路上他受了傷,無法隨我疾行。接應我的人還未到,前頭卻巡查不斷,所有可走之路都已被封。所以我暫時將他托付給一個信靠的人,自己折回。”
初念隱然仿佛有些明白他的意圖了,驚駭地望著他︰“你,莫非你想……”
徐若麟點了下頭,道︰“是。我回來找你,是希望你能攜他一段路,等入山東境,他傷好些,我便可帶他走了。”
他說完,凝視著她。
初念臉色微變。
攜帶趙無恙北上,這若是有個閃失,後果絕非是自己一人所能擔當的。她的理智告訴她,她應該立刻拒絕。但是眼前閃過那個少年沖自己嘻嘻而笑時的樣子,竟然無法搖頭。躊躇了下,終于還是低聲道︰“可是,我怎麼攜他?就像你說過的,一路都有盤查。”
徐若麟道︰“你坐的船,艙底會有一個特制的小夾層。到前頭的宿陽後,我會將他帶來藏在夾層里。這樣他既可養傷,又能隨船北上。萬一有意外,可以破他所在的那塊底艙板從水路逃匿。因是密封隔艙的,即便破損,也不會影響行船。”
初念被他的話再一次震驚到了。終于道︰“原先我還擔心隨行那麼多人,即便我應了,也不可能瞞得過他們。不想你竟早這樣周密安排了,想來里頭是有你的人?”
徐若麟微微一笑,道︰“周志是我的人。他會打點好一切的。”
初念盯著他,想到自己又被他算計了一回,心里便不舒服起來,忍不住挪得離他遠了些,冷冷道︰“我該早想到這一點才是。要不然這時候你怎麼可能爬上我的馬車?什麼都算好了,想來必定也早就打好了這主意。既這樣,背著我干便是,還跟我說這些做什麼?”
徐若麟听出她語帶諷刺,苦笑了下,道︰“我是可以瞞著你捎帶他的。只是不願這麼做。你的船有吏部所發的路照,一路應該通暢。但畢竟,這還是樁擔風險的事。你若不願,我絕不會違逆你的意思。故這才預先叫你知道。”
初念哼了一聲,眼楮都沒瞟他一下,只道︰“白臉紅臉都讓你一個人做足。既這樣,我還有什麼話說?到時候你弄他上船便是。只盼不要出事。否則我倒霉便罷,連累到國公府的話,我便真萬死不辭了。”
徐若麟凝視著她,慢慢道︰“多謝你成全……”
初念立刻道︰“打住!我可不是沖你才應下的。我是因了蕭王妃……”說到這里,停了下來,終于拿正眼看向他,小聲問道︰“王妃以後怎麼辦?”
徐若麟道︰“平王府此刻想必早圍成銅牆鐵壁。但畢竟,她是皇上的嬸娘。料來皇上也不願在這時候便背上個弒親之名。性命暫時是無礙的。只能等日後,再慢慢謀計了。”
上一世,初念不過一個深閨守寡女子,對外頭的消息,自然沒徐若麟靈通。她是不大清楚平王妃最後的終結,但徐若麟卻知曉。三年戰事進行中時,她一直被軟禁在金陵,性命無虞。最後之死,卻是死于金陵城破時平王府燃起的一把大火。世人都指是元康帝趙勘見大勢去,弒殺了嬸娘以泄心頭之恨。平王為此怒斥趙勘無德,傷痛不已,後追封蕭榮為敬德聖顯皇後。只是坊間,卻也隱有傳言,說那把火起得有些蹊蹺,元康帝不定也只空擔了個罪名而已。
這些過往舊事,徐若麟此刻也沒空跟她多說。只是見她問起,便這樣安慰。
初念知道他說的是事實。金陵及周邊一帶如今防衛之嚴,她三天前出城時便深有感觸。街頭巷尾處處可見巡兵,即便像她這一行人,持有通行的路照,但出城時,連攜帶的隨從數也一一盤查,男幾女幾,分毫不差才放了出去。
她不再說話,徐若麟也沉默了下來。馬車到了個拐角處時,外頭響起道甩鞭聲,速度漸漸再緩了下來。徐若麟看一眼初念,似乎想說什麼,只終于什麼也沒說,最後只起身低低道了句“我先去了”,便如來時那樣啟門,縱身躍下。
等他一走,初念忍不住便撥開車廂窗畔的卷簾子看出去,見一道身影在路邊樹叢里飛快騰挪數下,轉眼便消失在了黑暗之中。愣了片刻,終于慢慢坐直身子,緊緊抱住了膝上的那個暖燻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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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念在天明時趕回金陵,出示路照進了城,將亡夫靈牌歸于宗祠後,終于在午後再次出城,到了泊船的運河埠頭。那里,早有三四條船從早起便在等候了。一色的一層艙樓船,七八丈長。照了規矩,在最先的那條船頭上綁了顯眼的挽幛和魏國公府黑底銷金大牌,好叫對面來的別船看見了及早回避。周平安徐邦亨等打頭,載了靈柩的寶船隨之,初念在中,最後是條小廝隨從等人住的船。一溜船在岸邊法事的鐃鈸聲中,朝北緩緩而去。
宿陽在鎮江再往北過去些,靠近長江入口處,地方雖不大,卻是四通八達水路的樞紐點,人煙阜盛。晝行船,夜停泊,一路北上,雖時常遇到巡查,只大多恭敬,看了路照後便放行,並未受刁難。如此四五天後,這日午後終于到達了宿陽水驛,驛丞聞訊前來相迎。周志便對徐邦亨道︰“爺,走了四五日,船上給養有些短了,此地瞧著還算熱鬧,不如停下歇于此過一夜,我帶人上岸去補些短缺之物,爺若有興趣,不妨也上去散散心。後頭幾個停靠之處,恐怕都有些偏僻。”
徐邦亨在船上過了四五日,筋骨早發酸,見終于到了個熱鬧地方,公子哥兒的毛病一下都冒出了頭。曉得周志熟悉金陵到山東祖籍之間的路,他都這麼說了,心便動了。有意到岸上尋個風月之所過夜。便到了初念的船上,假意道︰“弟妹,可否要上岸尋個地方落腳?哥哥怕你一直在船上,過不慣。”
初念本就懶得挪窩,更何況還是這個地方?便客客氣氣拒了,讓他隨意。徐邦亨中了下懷,回船吩咐周平安等人小心侍奉後,自己換了身華彩大毛衣服,帶了個小廝上岸去了。
夜幕降臨,四下非但沒有靜悄下來,反多了另種白日沒有的熱鬧。河面不時有點了彩燈的大小船只經過,岸上更是車馬不絕,遠處又隨風送來陣陣和著絲竹琵琶的劃拳進酒聲。只有這停了靈船的左右地方,大約旁人怕沾晦氣,見也便遠遠避開,船頭只有幾盞白色燈籠隨了寒風飄搖,顯得愈發孤清了。
徐邦亨一直沒回。初念在自己的艙室,整個人幾乎都縮在了燻的暖暖的被中,只露出一把烏鴉鴉的蓬松長發。
她人雖瞧著在睡,實則一直都豎著耳朵在听外頭的動靜。怕人上來的時候,會被尺素雲屏和余下幾個一道同船服侍的年長些的媳婦們覺察,早早便都打發她們去睡了。估摸到了深夜,外頭漸漸寧靜下來的時候,忽然覺到船身微微一動,人便掀被飛快下了榻,撩起窗簾一角看了出去。
她的這條船上,燈籠特意滅了的。等她借了前頭船上映來的模模糊糊燈光看出去時,只看到一條尋常的漆黑泥蓬小船已經無聲無息地從自己船舷的一側擦靠了過去,很快便消失在了泛著黝黑水色的河面之上。
接下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後,便好像再沒什麼動靜了。初念不敢出去查看,心中卻雪亮,徐若麟此刻必定已經在周志的掩護之下,攜了平王世子登上了自己的這條船。
再片刻後,前頭船上隱隱傳來周平安的聲音,仿似在問他兒子︰“爺今兒晚上不回了嗎?”
周志應︰“是。說宿在天香樓。”
周平安仿佛嘆了口氣。隨即又道︰“你叫後頭船上值夜的,都打起點精神。前頭我守吧,到丑時末,你再來替我……”
那父子倆說話的聲漸漸消去,初念回到了榻上慢慢躺下。一陣緊張,又仿佛興奮,整個人禁不住,打了個
次日早徐邦亨回,絲毫沒有覺察任何異樣,領了船繼續往北而去。
徐若麟並未一路隨船。之所以這樣,一是船上有眾多國公府的熟人,多有不便。二來,他走岸路,除了方便暗中相隨,也另有別事。
這一晚船停東平鎮。
此地出金陵已有七八天的水路了。早進入山東地界,所以官府查巡已經松泛了不少。但他不但沒絲毫放松,心情反更沉甸。
這種憂慮,起自于多日前他攜趙無恙時的那場意外遇襲。到了現在,這絲隱憂漸漸愈發明晰了起來。
他已經可以肯定了,那日襲擊自己與趙無恙的一群官軍,必定是旁人假扮的。那群人出手狠辣,一眼便可看出,絕非普通官兵,且被他突圍後,並未窮追。這一點便證實了他的感覺。尤其是這些天,自己竟遲遲無法與手下人踫頭。心中更起了疑竇,沿著先前在路上所設的接頭暗號找過去,才發現那些記號竟然被毀損了。
燕京的諸多機構中,有一個情報部門。為了聯絡方便,設一種只有自己人才能看懂的接頭暗號,定期更替。他一路留下的記號,倘若被毀損了一個兩個,還能看做是外人無意為之。而十有七八皆被破壞,唯一的解釋就是有知情人故意為之。
夜半時分,一個敏捷的身影潛向東平鎮的土地廟,到了廟前,機警地停下,發出幾聲鳴蟲的微弱叫聲後,有人自他頭頂的高高檐角上無聲無息地躍下,停在了他的背後。他猛地轉頭,借了昏暗的月光,看清是徐若麟後,立刻朝他抱拳施禮。徐若麟點頭,示意他跟隨自己而來,最後一前一後停在廟後的一爿荒地里。四下平坦,視野無礙,是個極好的說話之地。
“大人,我來遲了,請大人降罪。”
說話的人是楊譽百戶。徐若麟手下的干將之一。
徐若麟道︰“不怪你。是我所留的記號被人消除。”
楊譽眯眼,眼中泛出一絲如刀芒般的狠厲之色,道︰“是自己人?”
徐若麟不可置否,只問︰“你還有多少人?”
楊譽面現愧色,道︰“我和黃裳在路上亦遭多次襲擊,帶出來的兄弟損了十之七八,如今除了我和他,只剩不到十人。”
徐若麟沉吟,道︰“世子傷已好了不少。再停于船上,我怕被對方曉得了的話,會對船主不利。今夜就接他出來。”略一頓,又續道,“對方精心預謀,人數不但遠勝于我們,且個個都是好手。前頭除了要提防官府,他們的埋伏想必也更多。南直隸這條近道不能走了。接出世子後,改道走萊州海路至廣寧,再轉大寧,最後繞回燕京。”
楊譽立刻道︰“是!”
徐若麟微微點頭,兩人低聲又議了細節,各自分頭,身影迅速被黑暗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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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念知道那個少年趙無恙在自己這艘船的艙底了。周志早晚會趁她支開下人時,下去艙底給他送藥和吃食。一開始,她以為徐若麟也隨船,但很快就發現他不在。如此七八天很快過去。因也不大有與周志說話的機會,有些記掛那少年的傷勢。有一次覷了個空,親自下去艙底查看,卻沒發現他的藏身之所。
這一晚船停在這個叫東平鎮的地方。此刻深夜,尺素等都已睡去,她卻仍了無睡意。起身裹了件大毛氅後,拉開舷窗的扣鎖,推了出去,迎面立刻一陣刺骨的寒風,脖子一縮,腦子卻清爽了不少。听見前頭隱隱傳來周志的咳嗽之聲,知道他還在守夜。探頭出去看了下,見前頭船的燈都還亮著。正要關窗,忽然看見一個黑黝黝的圓東西從窗戶下頭鑽了上來,登時被嚇得不輕,正要失聲大叫,那圓東西已經噓了一聲,說話了︰“別叫,別叫,是我……”
初念這才看清方才嚇了自己一跳的圓東西是個人頭。且不是別人,居然是那個趙無恙。
這個姓趙的小子,連上這一回,統共也就只踫到兩次。只他卻都要用這種嚇死人不賠命的方式出現在她面前!
初念驚魂未定之時,見他已經如猴子般敏捷地從窗中翻身進了自己的艙室,然後關窗。因爐子里銀炭在燃,所以雖未點燈,借了紅色的炭火光,也能看清人臉。見他落地之後,忽然捂住胸口,面露痛楚之色,只好壓下方才再次被嚇到的不快,壓低聲問道︰“你的傷怎麼樣了?”
趙無恙見她不惱,這才松開捂住自己胸膛的手,笑嘻嘻道︰“好多了。”說罷四顧,唉了一聲,“你這里好舒服!下頭又冷又臭,可把我悶死了。”
初念沒理睬他的嬉皮笑臉,只道︰“你怎麼自己溜上來了?小心被人發現。趕緊給我回去!”
她其實年紀比他也大不了多少,只這少年實在無賴,在她面前又隨意,所以她也完全沒把他當趙姓世子看待,說話時,口氣就仿佛自己是大人,而他是個小屁孩。
趙無恙沒理睬她,只是好奇地在艙室里繞了一圈,回頭道︰“我餓死了。你有吃的嗎?”
初念嘆了口氣,只好拿出個裝了百合酥蓮蓉糕的食盒,打開蓋子。趙無恙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進去好幾塊糕點,初念見他似被噎住,倒了杯茶水遞過去,他喝了,終于吞下嘴里的東西,笑嘻嘻道︰“多謝美人姐姐!”
這稱呼,實在是失了體統。便是以他稱呼徐若麟為師傅來排輩,自己也是他的上輩。但此時卻沒心思和他計較。怕他逗留久了驚醒尺素等人,壓低聲道︰“你愛吃的話都拿去。趕緊回去。”
趙無恙這才道︰“周志說,我師傅今夜就來接我走。我這才偷溜上來的。也不敢多留,被他曉得就糟了。我這就下去了。我上來是特意向你道聲謝的。”
初念一怔︰“今夜就走?”
趙無恙點頭,轉身便往窗子去。
初念想了下,叫他稍等。然後拿了塊自己的干淨大四方帕子,將食盒里的糕點包了進去,打好結後,遞了過去,輕聲道︰“路上帶著吃吧。”
趙無恙接過,推開窗子,機警地左右看了下,翻身出去了。
初念這一夜,再次無眠,一直睜著眼楮。等到外頭四更鼓也敲打過後,就像那夜來時一樣,忽然听到外頭船甲板上響起輕微的步點,立刻趴到船舷側,稍稍推開窗子,從寸許寬的縫隙里看出去。看見仍是那條漆黑的小船,船尾坐了一個熟悉的背影。
小船去得很快,轉眼便在水面滑出去三四丈遠了。她的目光怔怔相隨的時候,那個背影仿佛覺察到了來自于身後的注視,忽然回過了頭。
初念知道他不可能看到自己,卻也立刻如被針刺般地閃避到了一邊,心微微地跳。等那陣子不安過去後,再悄悄看出去,河面上已經空空蕩蕩了,幽暗晃動的水面之上,只余半輪慘淡而破碎的冬夜月影。
從今往後,各走各道,再無交集。願君,循了舊路,終能得展霸業宏圖,而自己,卻盼擁有一個不同的嶄新人生。
初念的目光終于從河面收回,縴細的指搭上冰涼的木窗,將它輕輕扣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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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若麟立于岸上,看了眼不遠處停在昏暗中等待自己的人影,對著周志道︰“快年底了,路上要小心。沂州府福王那一爿地,再過些時候,可能會有異動。你們回來時,務必不要貪圖快捷取道那個方向。來時走靠西的這條水路,回去時,也走此路。”
周志恭聲應下。徐若麟想了下,終于又道︰“往後,我可能會有一段時候不能回去了。我不在的時候,你要護住她的周全,有事傳信給我……”頓了下,加重語氣,又補一句,“倘遇到性命攸關時刻,若是我,我無需你用命來替。但若是她,你則必須要用自己的命去護。懂我的意思嗎?”
那一次,他並未告知周志自己與她的事,臨行前也只是吩咐他暗中留意有事傳訊。正是因為如此,向來謹小慎微的周志不清楚他到底對她心意如何,所以事發後,也只是給他傳信,而不敢有進一步的行動,唯恐會錯了意辦錯事。畢竟,他和她在這個家族里的關系,非同一般。
上一世的大意錯,這一世,他絕不會再犯一次。
周志自然知道他口中的“她”是何人。先前,他雖也看出來了,自己暗中效忠的主人對她似乎有些出格關注,但因了他二人的關系,也不敢妄加揣測。直到此刻,听到這樣的話從他口中說出,這才徹底信了。壓下心中的駭異,立刻道︰“明白了。”
徐若麟微微點頭,伸手輕拍了下他的肩,這才轉身大步而去。
月夜下,一行十數人在茫茫荒野地里往東縱馬奔馳往青州,數日之後,他們將按計劃,從那里去往萊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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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半個月後,離年底沒多少天了,徐若麟一行人終于取道廣寧,到了大寧。
大寧距離燕京,八百里的路,四面是茫茫的林海雪原。從前正是蕭榮之父蕭繼業的鎮守之地。從前蕭繼業亡後,便由順宗信任的肅王趙晉接手了這一片廣袤的邊境之地。到了這里,官軍此時早對他們構不成任何威脅了,但那群神秘的追襲者,卻在數日之前,因了雪地里留下的痕跡,再一次咬上了他們的尾。面對人數遠遠多于自己的敵手,徐若麟一行人浴血突圍。就在片刻之前,他們剛剛從一場遭遇後的廝殺中逃脫出來,但代價是慘重的。楊譽斷了兩根手指,黃裳也受了傷,死了一個人,另外傷了數人。
徐若麟也受了點輕傷,但這點皮肉傷,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麼。只是見一行人都傷痕累累疲憊不堪了,確定後頭的追兵已經被甩開後,下令就地休息,等養好精神再繼續上路。
徐若麟將石塊上堆積的雪掃掉,坐了上去。嚼完一塊冰冷、滋味寡淡的野兔肉,吃了幾口雪後,下意識地,又從懷中摸出了那塊帕子。
原本雪白的一塊帕子,現在顏色已經有些髒了。他粗糲的指腹輕輕擦過絲柔的帕面,腦海里再次浮現出了那晚臨走前,自己的最後一次回首。
他並沒看到什麼,但總有一種感覺,覺得她就仿佛在身後目送自己一樣。隔了兩天,趙無恙有次獻寶一般地請他吃塊軟糕時,他才知道這個頑皮的少年竟在那晚進去過她的艙室,還得到了她臨別贈送的一包糕點。他愈發覺得自己的感覺是正確的。
後來,糕點吃完了,但這塊包過糕點的帕子,卻被他給沒收了。為此這少年還不滿地嘀咕了幾聲,瞧著一臉後悔的樣子。他只當沒看見。
那一晚,他不是沒想過再見她一面。但最後還是打消了這念頭。見了又如何?他生怕自己會控制不住情緒,將她緊緊抱在懷里。而很明顯,她是絕對不會容許他這樣的。
這一次,在自己沒有做好完全的準備之前,他並不打算逼迫她,更不願讓她加深對自己的厭惡。就像此刻這樣,能在難得的片刻閑暇空隙里,能摸一下來自于她的這塊帕子,聞一下還帶了點糕點甜香的氣味,他便覺得渾身又充滿了力量。
他听到身後傳來咯吱踏雪的聲音,辨出是楊譽的腳步聲,立刻將帕子收回懷中,轉頭看了過去。
楊譽到了他身前,斷了指的左手已經包扎了起來,身上仍血跡斑斑,臉色略微蒼白,神情卻十分猙獰,道︰“那兩個家伙,倒是視死如歸,怎麼也不說。怎麼辦?”
方才的一場突圍血戰,付出的代價雖慘重,但也抓到了兩個受傷的俘虜。
徐若麟瞟了一眼,見那二人雖被五花大綁,神情卻十分冷靜,絲毫不見懼意,見他轉頭望過來,唇角邊反倒露出冷笑。
對付這樣的所謂死士,非霹靂手段不能立威,徐若麟再清楚不過。所以收回目光,不帶絲毫感情地道︰“照你心意便是。”
楊譽早就迫不及待了。只是沒他的話,不敢動手而已。此刻見得了應允,立刻轉身,用完好的右手從腰間摸出一把不過數寸長的薄刃,獰笑著朝那兩人走去。
片刻後,另個俘虜在親眼目睹被凌遲了心口的最後一刀,終于扭曲著死去的同伴之後,再也忍耐不住,趴在雪地上,吐得連膽水都出來了,戰栗著道︰“我說,我說。我們是從燕京出來。但上頭是誰,我真不曉得。連首領也一直蒙著面,我並沒見過他的真面目……”
楊譽略微吃驚,猛地看向徐若麟。
徐若麟卻面無表情,只冷冷地道︰“這個人沒用了,帶著是累贅。殺了吧。”
楊譽躊躇了下,道︰“大人,燕京那個膽敢刺殺世子之人,實在膽大包天。為何不留著此人,帶到平王面前做個指證?”
徐若麟道︰“主使之人,不必我說你想必也了然于心。平王對他之信任,絕不在我之下。這時候指證,非但無用,他反倒會反咬我們污蔑于他。退一萬步,即便平王信了,但這種時候,正是用人之際,他也絕不會因此而動他的。我們若是先跳出來,反倒成了明靶。明白嗎?”
楊譽似懂非懂地點了下頭,手起刀落,刀片劃過那人咽喉,那人連一聲叫也沒有發出,立刻便撲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