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江衍因為習慣早起讀書的緣故首先醒來。睜開眼的第一瞬還有些恍惚,待下一刻清醒之後便渾身微微一僵,與此同時立即低下頭看去懷裏的小皇帝。
少年此刻還在安睡,背靠著唐漾,頭靠著自己的胸口,側臥著蜷成一小團。明明性子暴戾無常,就像他貼身帶的利刃般能隨時置人死地,肌膚卻比嬰孩還要細嫩柔軟,貼在他胸口的臉頰軟到讓他的心也驀然軟起來。
江衍微僵的身體也漸漸放鬆,轉頭髮現唐漾也醒了,正眼也不眨的凝視著小皇帝的側臉,不知道在想什麼。少年明明已被溫暖包裹,體溫卻依舊寒冷,全身就像冰,——不知道他的心是不是也如一塊堅冰,用盡所能都無法捂化。
窗外早起的鳥嘰嘰喳喳在叫,微風從窗外吹進來,初秋的空氣讓人不由有種秋高氣爽的舒適和暢快,江衍和唐漾都沒有動,只靜靜看著小皇帝的睡顏等他慢慢蘇醒。
然而小皇帝卻突然像是做噩夢一樣緊皺起眉,不安的輾轉反側,似乎在夢囈著什麼,含糊的叫著一個名字。
「……陛下?」江衍不敢妄動,只能試探著把他喚醒。
可喊聲無濟於事,小皇帝越發沉浸在夢魘中,深陷住無法自拔,長睫抖的厲害,眼尾竟似有濕意,直到最後猛然坐起身,「……言天擎不要!」
夏熙大口喘著氣,楞楞的睜著眼坐著,黑色的眼眸竟透著難以形容的痛楚。
太過強烈的痛楚反而使他的眼眸看起來更冰,沒有一絲溫度。唐漾定定望著,竟莫名覺得那痛楚會通過少年的眼眸滲到自己的靈魂,心裏不由一緊,回想著那個從沒聽過的名字,強按住對小皇帝產生的莫名的心疼,又喚了聲:「陛下?」
小皇帝終於回過神來,微微抬起頭,唐漾這才發現之前所見的眼尾的濕意並沒看錯,——有顆淚隨著他的移動掉下來。
夏熙又夢到了言天擎開槍自殺的場景。
心口猛縮的痛感再度重現,壓抑感讓他喘不過氣。讓他更驚駭的是,言天擎倒下之後的臉竟變成了蔣戰威。
少年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掉淚,始終面無表情。被淚水沾濕的臉頰就像沾染了晨露的花瓣,看起來無辜而美好,讓人很難想像這樣美好的姿態竟然是沉浸在痛楚中。
不過小皇帝很快徹底清醒,仿佛剛剛的痛楚全是一場幻覺,居高領下的發令:「服侍朕穿衣。」
宮人也很快帶著洗漱用具進門,當皇帝的好處大概就在這裏,可以都什麼也不幹的任由一堆人伺候。夏熙看著清潔牙齒的竹鹽和漱口的小瓷碗,突然靈機一動。
既然當代的陶瓷制造水平那麼高,為什麼不能做可以防水的密封罐,就像現代世界裏賣的罐頭食品,有一定保質期且即開即食,不用再費神去生火燒煮。
不管水患還是瘟疫,災民首先要的就是乾淨且能裹腹的食物,想到這裏,夏熙還沒束完髮便徑直走到案前,拿筆勾勒起密封罐的造型來。
束髮的小太監還以為自己惹了皇帝不快,立即嚇的跪了下來,卻見小皇帝根本管不上他,只顧著一邊思索一邊在紙上寫寫畫畫著什麼,整個人帶著一種說不出的認真,專注的模樣竟讓人移不開眼。
密封罐的技術難度其實不大,重要的是造型和蓋子的設計,要不易碎並封的緊。造型很快跟著躍然紙上,從厚度到罐口寬度都做了詳細標註。夏熙停了筆,頭腦卻始終沒停,——通過昨晚對各地奏折的研究,他已經能完全確認這個架空世界的生產水平、官制甚至地理環境都與中國漢末時期驚人的一致,那麼隋唐的一些精髓是不是可以提前適用?
漢往下便是三國和隋唐,因為時代相距不遠,實施起來不至於像現代化產品那般困難且突兀。回想隋唐所有建設性的改革和發展:開大運河,興科舉,發展商業,推行均田制,創新農業和灌溉工具,完善漢末已有的三省六部……
尤其是大運河,簡直一舉好幾得,除了疏通水利外,——隋煬帝就是因開挖大運河而勞民傷財才被推翻的有沒有!挖好之後還能讓容戰坐享其成有沒有!
托第一個世界裏曾做過的『秀外慧中』的支線任務的福,夏熙至今仍將各類史書記的很清楚,再加上027的輔助,於是一刻不停的把隋唐所有能適用當前格局的政策或工具都寫畫了出來。
不知不覺已經是中午。
除了肖福外的宮人們都已默默退了出去,守在殿外待命,只有江衍和唐漾看著小皇帝一邊皺眉思考一邊認真書寫的樣子,竟不知為何一直沒走,卻也不敢貿然上前打擾,直到胃部的不適讓夏熙暫時停了筆,才看到默默陪在一旁的兩個人。
「通知所有大臣,明日辰時上早朝,任何人不得缺席。」
這簡直是一語激起千層浪,所有大臣都不由緊張起來,第一反應不是小皇帝終於開始要專心政事了,而是他又想起什麼新樂子來折騰人了。
小皇帝上次早朝還是大半年前,正值中午飯點卻突然說要上朝,其中幾個家遠的大臣稍微來遲了一刻,向來喜怒不定的小皇帝當即便面色森冷,連砍了兩個人的腦袋。想到這裏大臣們便更加不安,不知道這次又有幾個人要掉腦袋。
這一切夏熙全渾然不知,草草吃了點午飯便又投身於未寫完的條例來。待到傍晚才徹底收筆,問陪在另一側的桌案上靜靜看書的江衍:「工部主事的有幾人?」
江衍實則在看書,卻不知為何沒看進去幾頁,總忍不住往小皇帝的方向望。少年認真寫字的側臉無比精緻好看,如一副溫潤的畫卷,竟讓他無法收回視線。
「三人,」江衍忙恭恭敬敬的答:「以李興李大人為主,然後是劉彥忠劉大人,還有……」
「幫朕把這個謄抄三份。」夏熙沒等他說完便將一沓紙扔向了唐漾。因為灌注內力的緣故,紙張又快又穩的直直落在唐漾面前,又問:「吏部呢?」
「兩人,」江衍這次摸清了小皇帝的個性,只挑主要的那個說:「為首的是王啟王大人。」
「那這個謄抄兩份。」又是一沓紙被扔出去,這次飛落到江衍面前。
做任何事都是要循序漸進的,夏熙此番只打算先實行治洪和科舉這兩樣。這一天下來不僅寫的手發酸,還有些頭暈眼花,不舒服的揉了揉額,也不吃晚飯便直接上床睡覺去了。
渾然不知拿到紙張的兩人是如何震驚。
南方年年水患,這幾乎是歷朝最頭疼的大事,唐漾本就對此有些研究,而小皇帝扔來的『治水十則』簡直快速有效,什麼截灣取直法,加固大堤法,疏通河道法,每種都圖文並茂言簡意賅。江衍同樣對著手中的『科舉法』激動不已,他也曾構想過用考試的方式更公平的選拔人才,不再靠官員層層推薦,卻不若小皇帝寫的這般詳盡,甚至寫到了每一步執行的細節。
江衍幾乎現在就想過去跟小皇帝深入探討,可隔著紗帳看著少年略顯疲憊的睡顏又輕輕退了下去。
夏熙其實睡的並不好,昏昏沉沉間又開始做夢,然後不安穩的醒過來。睜開眼便看到唐漾:「陛下又做噩夢了?」
說不清是嫉妒還是什麼,唐漾是真的很想知道少年早上喊出的那個人名到底是誰,「陛下夢到了什麼?」
夏熙也記不清這次夢的內容,只覺得心口鈍鈍的疼,情緒也跟著煩躁和失控。哪怕被徹底無視也不妨礙唐漾發揮不要臉的作風裝委屈:「陛下到底在想誰?陛下當著臣的面想別人,臣好傷心……」
少年只穿著雪白的裏衣,纖細誘人的腰線更加明顯,唐漾再次摸向少年的腰並向他耳朵吹氣:「今晚就讓臣來伺……」
轟的一聲,這回被拍碎的是床柱。
唐漾沒有了上次的好運,避閃不及的因掌風摔倒在地,喉間甚至嘗到一絲血腥。這回不僅是宮人,連侍衛們都聞聲進來,唐漾抬頭看著面無表情的少年,——此刻耳尖因吹氣而微紅,配上冷傲的神色,明明面無表情,唐漾卻怎麼看怎麼覺得少年可愛得讓他心軟到一塌糊塗。
簡直是中了魔障。唐漾忍不住暗罵一聲,然後見小皇帝揮退了侍衛,一步步走到他跟前。
莫名覺得對方每步都像踏在自己心口一樣,而緊接著心口被實打實的踏住,少年的腳就牢牢踩在他身上,就像踩著一隻螻蟻,因為刻意加注了內力所以重到讓他悶疼不已,「再有下次,朕砍了你的手。」
輕柔的聲音卻帶著毒蛇吐信般的危險,少年的臉色因邪功的緣故一直是病態的蒼白,似笑非笑的紅艷唇角配上蒼白精緻的臉,漂亮又妖邪。
唐漾不知道自己此刻是被踩到窒息還是驚艷到窒息,——魔鬼大概都是要漂亮到讓人窒息,不然怎樣引人下地獄?
小皇帝雖然說是辰時早朝,可大臣們清一色的提前了大半個時辰。
因此當夏熙坐上龍椅時,除了早不了他多少的江衍和唐漾之外,所有官員都到齊很久了,跪在地上戰戰兢兢,高呼萬歲萬萬歲。
「平身。」
小皇帝這一聲竟堪稱和顏悅色,眾官員小心翼翼的爬起來後,竟破天荒的沒在少年的臉上看到一絲戾氣。
莫非小皇帝真的準備要勤政了?眾人不由慢慢放下心,又聽太監總管高聲詢問是否有事啟奏,便大著膽子上奏起來。
小皇帝那麼久不處理朝政,政務本就混亂不堪,更何況官員冗繁,派系紛雜,多的是勾心鬥角,卻沒幾個能勤廉愛民。於是夏熙只聽下面的官員依次跟他報告:什麼張大人的家奴狗仗人勢草菅人命了,武大人寵妾滅妻還公然強搶民女了,還有某某大人不贍養父母,某某大人貪贓枉法,某某大人應該晉升某大人應該貶職了……
有人提出就有人反駁,場面便隨之越來越嘈雜,夏熙的戾氣終於不受控的開始慢慢上升。
砰——
瓷器碎裂的聲音猛然傳來,其實這一聲並不大,卻一下子讓鬧哄哄朝堂靜下來。
只見一個杯子竟被小皇帝生生用手捏碎,再一點點變成粉末。
剛才所有上奏過的大臣們先是楞了幾秒,然後不由自主全跪下來,其中幾個甚至冒出了冷汗,結結巴巴的解釋:「臣,臣……」
「朕不關心你們這些破事。」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小皇帝終於開口,竟說了這麼一句。
「你們勾心鬥角也好結黨營私也好,朕都不管。」夏熙輕輕拍了拍手,將手間的粉末伴著殺氣紛紛抖落,「朕只關心你們能不能把朕交代的事做好。——工部的人出來。」
工部三個人忙上前一步,夏熙將三份『治水十則』依次扔到他們面前,「南方正降大雨,一月之後必有水患,所有治理水患的方法朕都已寫在上面,朕需要你們明日便給朕一個答復,告訴朕誰能把這件事接下來。」
小皇帝登基整整兩年來上朝的次數屈指可數,竟是不上朝則以一上朝驚人,工部的人看著紙中的內容,心裏的震撼不斷擴大,只聽小皇帝繼續道:「朕知道水患並非一朝一夕能解決的事,所以只需要你們按朕寫的方法將這次水患給百姓的影響降到最低。需要的人力物力盡管提,事成之後便官升一品,但若敢敷衍行事導致結果不盡人意,」頓了頓,「朕會讓你們體會一下什麼叫連死都是一種奢侈。」
小皇帝的語氣很緩,然而每一句話都不容拒絕。整個人充滿自信和霸氣,散發著奪目的光彩,竟像一個真正掌控天下的成熟君王,甚至耀眼到讓唐漾忍不住微瞇起眼來。
其實夏熙的想法用一句話概況就是把事情安排到人,責任也落實到人,能者居之不能滾蛋。我本來就是個暴君,不服就來推翻我好了,——反正我不怕被推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