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這是對方的投桃報李,穆亭澈淺笑著微微頷首致謝,接過他遞來的話筒,認真地迎上了面前的鏡頭。
「這部電影凝聚了所有主創人員的心血,不只是我一個人的——昆曲《南柯記》裡有一句唱詞,『盡吾生有盡供無盡,但普度無情似有情』。我們所盡力去做的,其實也無非就是這樣一件簡單的事情。」
「在演這個角色之前,我對昆曲一竅不通,而現在,我卻已經徹底被它的魅力所折服。我們有很多古老的藝術其實都是這樣,它們很美,只是缺少一個平台被人看見——我們這個故事也一樣,它很好,只是在等著你看到它。當你看到它的時候,我們大概不會令你們失望。」
少年穩穩當當的站在鏡頭前,神色篤然聲音沉靜,帶了自信明亮的淡淡笑意。那雙輕易就能牽動人心的眸子蒙了層薄薄的水光,叫原本清亮的目光隱約柔和下來,加上那條造型可愛的小熊圍巾,不著痕跡地且兄弟淡了那一份太過精致的疏離,終於叫人後知後覺地想起了他的真實年紀。
迎上展致眼中的璀璨光芒,穆亭澈扯了扯嘴角,給他了個一切搞定的笑容。禮貌地送走了意猶未盡的記者們,才邁著站得發僵的兩條腿挪回了休息室。
頭越來越暈,呼吸是自己都能察覺出的灼燙,眼前的東西也蒙上了層霧似的看不清楚。穆亭澈拄著桌面揉了揉太陽穴,等著工作人員去把朝聞的人請進來,深吸了口氣,打算最後再咬牙堅持一次。
門被輕輕推開,先進來的倒是那塊小木頭。穆亭澈繃著的弦一鬆,笑著搖搖頭,撐著桌子起身正要說話,眼前卻忽然一黑。身上的力氣像是被忽然抽乾了,甚至還來不及做出什麼反應,就無聲無息地倒了下去。
等眼前那一片黑霧散去的時候,他已經被封林晚牢牢抱在了懷裡。
那塊小木頭大概是被嚇壞了,半跪在地上死死抱著他不放手,身上倒是哆嗦得比他那時候還厲害些。
穆亭澈的頭還暈得很,無奈地笑了笑,輕輕扯了扯他的袖子︰「我沒事兒,就是有點發燒……封師哥,你要勒死我了。」
封林晚原本怔怔出著神,像是忽然被他的聲音驚醒,猛地打了個哆嗦,連忙鬆了鬆手上的力道。小心翼翼地用手背踫了踫他的額頭,張了張嘴想要說話,卻無論怎麼都發不出聲音。
隱約意識到他的狀態確實不對,穆亭澈顧不上頭暈,咬著牙支撐著試圖起身。想著至少先把這塊小木頭哄好了再說,卻才一掙動就被他更用力地抱了回去。
「……」
穆亭澈身上沒有力氣,手上一軟就趴回了他的懷裡。正苦惱著該怎麼辦才好,門忽然又被人推開,展致陪著朝聞的記者有說有笑地走了進來。
「這是怎麼了?!」
被屋裡的情形結結實實嚇了一跳。展致一個箭步趕了過去,蹲下身想看看穆亭澈的情況,卻被封林晚本能地側身避開。
展致抬了頭望著那個青年,眼裡卻沒有不耐,只是輕嘆了一聲,耐心地拍了拍他的肩。
「小封,你不要緊張,小師弟他只是發燒,意識還清醒——他沒事,不會像穆老師一樣的。你放鬆點兒,叫老師看看他,好嗎?」
像是終於理解了他的話,封林晚的目光動了動,抿緊了唇把懷裡的人小心翼翼地交出去。展致試了試穆亭澈額頭的溫度,就被那一片滾燙灼得心裡一沉︰「小師弟,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穆亭澈的念頭還留在剛才展致說的話上。心中本能的生出些不祥的預感,卻又莫名的理不清頭緒,想要仔細去想一想,偏偏思緒混沌滯澀得厲害。終於忍不住皺緊了眉,抬手用力地捏了捏眉心︰「展老師……」
「我們現在去醫院,好不好?這就送你過去,別的事兒回頭再說,啊。」
見他還認得清人,展致才稍鬆了口氣,溫聲安慰了一句。想要扶著他站起來,封林晚卻已經先動了手,直接把那個少年穩穩當當地抱了起來。
「……」
表演系和播音系都是群變態,力氣簡直一個比一個大。戲文系的展老師沉默著收回了手,歉意地朝著朝聞的記者微微俯身,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對方擺了擺手截住話頭︰「先送孩子去醫院,有什麼事回頭再說。」
見他能夠理解,展致也就不再多說,匆匆領著封林晚出了休息室,避開人群一路直奔停車場。
穆亭澈雖然不願意就這麼被人抱著跑來跑去,奈何身上實在軟綿綿綿的半點兒力氣都沒有,頭也暈的厲害。也只能任由那塊小木頭又把自己越摟越緊,眼見著就又有把他給箍在懷裡的趨勢。
一路跑到了展致的車旁,封林晚小心翼翼地把懷裡的人放了進去。正想要跟著上車,才終於想起自己這次來的身份,局促地回過身,望著一起跟過來的前輩︰「章老師,我——」
「小封,只能辛苦你跟著跑一趟,一起把人送過去了。」
已經猜到了他想說的話,對方含笑點了點頭,輕輕拍了拍他的肩︰「我先把素材送回台裡,有什麼事咱們電話再聯繫——你可要把人照顧好,這是咱們台裡的任務,知道嗎?」
他話裡的體貼已經十分明顯,封林晚的目光一亮,眼中就帶了些真切的感激暖意。低下頭輕聲道了句謝,認認真真地鞠了一躬,折回身跟著利落地上了車。
剛燒起來時的冷意已經過去了,穆亭澈迷迷糊糊地靠在後座上,被身上的灼熱擾得心煩意亂,連呼吸都是一片惱人的滾燙。隱約感覺到身旁灌進了些冷風,就自動自覺地挪了過去,湊近了那一片叫人舒適的冰涼,昏昏沉沉地打起了瞌睡。
從那天試鏡回來就沒怎麼好好休息過。模擬考才一結束就直奔片場,四天的戲壓縮到兩天半,今天又在冰水裡走了個來回,就算是再鐵打的人也差不多到了極限。一徹底放鬆下來,穆亭澈就身不由己地滑進了深沉的睡眠。
大概是這回昏倒了總算有人管,這一覺幾乎算得上是穆影帝兩輩子以來睡得最安心的一次——等到他終於依依不捨地告別了夢鄉,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安安穩穩地躺在醫院裡面輸液了。
病房是單人的,收拾得整潔溫馨,床頭居然還擺了一盆憨頭憨腦的多肉,一看就是那塊小木頭的標準風格。
心裡莫名就立刻安定了下來。穆亭澈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用沒扎針的右手撐著身子試圖坐起來,才發現身上沒有一個地方不是酸疼乏力的。高燒退去後的虛弱感迅速找上了門來,叫他忍不住齜牙咧嘴地吸了口涼氣,正小心翼翼地撐著身子往起挪,病房的門就被人輕輕推開。
「我天——小祖宗,你什麼時候醒的?!」
展致被這個不病則已一病驚人的臭小子結結實實嚇了一跳。快步過去扶著他坐穩,看著還差點什麼,又往他身後塞了個枕頭。
「截止到剛才,黎老訓了我三次,我們祖師爺罵了我五次,你們表演系的各位老師綜合起來懟了我十多次——幸虧朝聞沒把你暈倒的事兒泄露出去。不然以你現在的人氣,我一定是要因為非法雇佣和壓榨童工被網上噴的翻不了身的。」
「誰說的,明明還有買賣呢。」
被自己沙啞的嗓音給嚇了一跳,穆亭澈接過展致遞過來的溫水抿了一口,看著對方堪比熊貓的黑眼圈,終於良心發現地低頭道歉︰「是我不好,叫展老師操心了。」
「我倒是還好,小封是真被你嚇得不輕,我見他那時候眼神都有點不對了。」
展致搖搖頭,見他精神確實尚好,才總算鬆了口氣。心有餘悸地搖頭輕笑,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小師弟,下次你暈倒之前最好先說一聲——小封當初是親眼看著他們老師倒在他面前的。現在你又這麼來上一出,那孩子心事本來就重,下次真要被嚇得魔怔了。」
他只是隨口一說,卻叫穆亭澈心中一緊,終於想起了自己昏睡過去之前反復糾結的到底是件什麼事。
前世今生的記憶他都有,也都分明得歷歷在目,可只有臨死前那一小段時間的記憶是空缺的——屬於穆景的記憶就在陳舟遞給自己礦泉水的下一刻戛然而止,再醒來的時候,就已經變成了穆亭澈。
如果早知道自己是死在封林晚的面前,當初別說是去自己墓前念詩,哪怕是要他去跳個舞,他也一定不會拒絕那塊小木頭的要求的。
見著小師弟的神色越發凝重,展致暗暗自責了一句自己居然又說錯了話。生怕他太過糾結,連忙訕笑著岔開話題︰「好了好了,這件事本來也和你沒什麼關係,本來就是我害你生病的——小師弟,你好好休息,小封他一會兒就下節目回來了。我跟他說你醒了,他準保高興。」
「封師哥已經去朝聞做節目了嗎?做幾期了,在哪兒能看到?」
聽了他的話,穆亭澈倒是先興奮起來,撐起身子連聲問了幾句。
展致被他問得一怔,為難地摸了摸腦袋,訕訕搖了搖頭︰「這個我還真不知道。我這幾天除了往你這兒跑就是去剪片子跑排片。偶爾有點兒時間,還得輪流去上你們自家人那兒挨訓,也沒什麼時間看電視——要我幫你把電視打開,你自己找找嗎?」
「算了,展老師——您還是趕緊去跑排片吧,我覺得我自己能照顧好自己……」
沒忍心告訴他那塊小木頭再厲害也不能二十四小時都在電視上,穆亭澈嫌棄地擺了擺手,毫不猶豫地擺出了個過河拆橋的架勢。
他這個態度,展致反倒輕鬆了不少。笑著照他頭上狠狠揉了一把,只覺幾天的擔憂憋悶一掃而空,心情頗佳地背著手溜達出了病房。
穆亭澈百無聊賴地四處摸了摸,果然在抽屜裡翻出了手機,還被那塊小木頭細心地充滿了電。正打算看看微博上的戰況,不經意瞄了一眼日期,下意識算了算,就錯愕地睜大了眼睛。
他這一睡居然就睡了兩天多——怪不得老神仙訓展致的次數比黎老還多。他就算現在從病床上跳下來跑步進組,只怕也早就錯過了周五的期限了。
反正都已經錯過了,大概也不在乎再錯過一個晚上。穆影帝破罐子破摔地倒在枕頭上,才戳開微博,就被忽然9999 的消息提醒給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
他的關注和點贊的提醒都是早就關了的,雖然想過要發微博,卻還沒來得及實施行動就不慎撲街,這洶涌的消息提示就無疑顯得十分詭異而蹊蹺了起來。
穆亭澈沉吟著點開了提醒,仔細翻了翻,才發現居然已經有了個像模像樣的《淡墨繁花》電影官博。也攢了幾萬的粉絲,線上線下的互動還挺活躍,圈了自己的那條微博是一個不長的秒拍視頻,轉發量居然已經過了五千大關。
即使是秒拍的渣畫質也掩蓋不了視頻本身的精致。病房裡沒有別人,穆亭澈索性直接點開了那個視頻,靠在枕頭上認認真真欣賞了起來。
雖然號稱是《淡墨》的官宣,可剪輯實在偏心得幾乎任何人都能看得出來。從那個白衣少年在樹上明亮又囂張的出場開始,配著柔轉細綿的昆腔,畫面從容流轉——作弄師兄而被罰跪祠堂,因為父親的偏心委屈落淚,扒著門縫偷學昆曲,偷偷練習時隱秘的欣喜和驕傲……
然後急轉直下。
少年含著淚立在霸道的軍閥面前,被肆意羞辱凌虐,被丟進冰冷的河水裡,被人抬回冷清的連家大院。畫面忽然變得破碎支離,交錯地閃現著,漸漸褪色歸於冰冷的黑白,終於定格在空蕩蕩的門口——直到最後一刻,他也沒能等到父親的一句肯定。可他又分明是笑著離開這個人間的,仿佛已十分知足,即使那雙眼睛裡還藏著未及乾涸的水光。
穆亭澈本能地握緊了手機,呼吸忽然隱隱發沉。
倒不至於真的自戀到被自己的臉打動——只是他認得這個視頻的剪輯風格。就算沒有署名他也能一眼就認出來,這是他的粉絲剪出來的作品。
是穆景的粉絲。
莫名的且兄弟動叫他切換回了穆景的微博,摸到了那個叫作[石徑雲生]的微博主頁。果然還有不少人都在下頭紛紛留言,或激動或急切地追問著大大是不是那個視頻的作者——可那個微博卻仿佛已經成了一個查無此人的空號。無論下面的人怎麼哭喊著求他冒頭,也始終沒有留下哪怕半條回復。
他是記得這個名字的。和那些喜歡咋咋呼呼喊著帥帥帥,甚至動不動就意淫著要把自己扒了或是直接壓到的小姑娘不同,這個石徑雲生的態度要顯得更加理智,卻又動不動就能甩出一大串連他自己都不記得的犄角旮旯裡的作品。或者認認真真地分析演技,或者悶不吭聲地剪一支驚艷得叫人挪不開眼的mv出來,靠著這樣別樹一幟的風格,在粉絲圈裡也是相當有影響力的存在。
他當初偶爾也會和對方互動,會挺親近地叫一聲雲生,也會偶爾吐上幾句苦水,嘻嘻哈哈地玩笑似的說上一句最近真的挺累。對方的回復向來簡潔矜持得幾乎疏離,一點兒都看不出會像是跑去跟蹤狂一樣收集自己作品母帶的家伙。
自己的鐵粉跑去給別人做視頻,就算那個別人其實在某種意義上還是自己,也叫穆影帝隱約產生了些極微妙而隱秘的感受。既欣慰於那些傻乎乎的小姑娘們終於走出了他倉促離開所留下的陰影,卻也多少覺得有點空落落的茫然——這樣古怪的情緒叫他自己都忍不住嫌棄地給了自己一巴掌,真心實意地譴責起了自己的小肚雞腸。
正滿懷罪惡感地懺悔著,病房的門忽然被人推開。穆亭澈本能地把手機藏進枕頭底下,抬頭望過去,就迎上了那塊小木頭眼裡驚喜的水色。
「封師哥——」
心虛地咧了咧嘴,穆亭澈才抬起手朝他揮了揮,封林晚已經大步走了過去,不由分說地把他用力摟進了懷裡。
對方顯然是倉促趕回來的,打在耳邊的呼吸急促得幾乎慌亂,懷抱還帶著外頭冷風的料峭寒意。原本莫名空落的心卻就這麼忽然安穩了下來,穆亭澈單手回抱住了對方,在他頸間蹭了蹭,笑意終於直達眼底︰「封師哥,叫你擔心了。」
「都怪我,應該早就發現你狀態不好的。」
封林晚的呼吸漸漸平復,撐起身揉了揉他的腦袋。仔仔細細地端詳了一陣他的臉色,才終於露出了放心的笑意,從包裡掏出一盒流沙包遞給他︰「餓不餓?我問了醫生,這個可以吃,但還是要慢一點兒吃才行……」
剛醒來還沒什麼胃口,卻還是不忍心叫這塊擔憂了這麼多天的小木頭失望。穆亭澈笑著點點頭,抄起筷子夾起一個咬了一口,不著痕跡地把手機又往枕頭下塞了塞︰「封師哥,你吃過飯了嗎?」
「還沒呢,我一聽展老師說,就趕緊回來了。」
封林晚笑著搖搖頭,看著他怎麼看怎麼有些欲蓋彌彰的動作,忍不住好奇地戳了戳他的胳膊︰「小師弟,你拿手機做什麼壞事了,藏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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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穆影帝︰!!!Σ(°Д°ノ)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