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淋淋的少年被人從水裡倉促地撈起來, 飛跑著抬回了連家。莊戶人動作難免粗莽, 少年的手臂無力地垂落下來, 眉眼是一片近乎淡漠的平靜,只有殷紅的血痕斷斷續續地順著唇角溢出,還能隱約透出些許微弱的生機。
連家的大院已經很蕭條了,卻畢竟還不至徹底破敗。下人丫鬟慌亂地替他除去濕冷的衣物, 扶著人躺在了精致的雕花木床上。
林小乙叫了人去替他請大夫,眼眶已經紅了一片。咬著牙正要起身,卻忽然被輕輕扯住了衣角。
「小乙哥, 你別去了……」
昆生輕咳了幾聲——他的力道畢竟已經十分微弱, 連咳嗽也只是極輕地掙動了兩下,委屈地皺了皺鼻子︰「我反正要死了, 你要是再叫他們打殘,爹還要生我的氣。」
「師弟,師弟——不要胡說, 你不會死的, 你一定不會死的……」
林小乙的腿上莫名失了力氣,脫力地跪倒在床邊, 淚水就撲簇地落了下來。他用力地握住了少年冰冷的手,打著哆嗦努力地呵著氣, 想要把熱度稍稍傳給他哪怕一絲,卻仿佛始終都只是徒勞。
情況不妙。
隱約感覺到了不對勁,穆亭澈心中微沉,忽然意識到了目前的問題所在。
按照劇本, 這些話原本應當是小乙安慰昆生的。可楊帆顯然已經被某種極為強烈的情緒所籠罩,說出的話幾乎都已帶了再明顯不過的哭腔。
雖然演技不錯,但楊帆畢竟經驗還淺,對自身情緒的控制力很弱,居然被對方的氣場強行扯得入了戲——要是穆亭澈再按照劇本演下去,好好一場師兄安慰師弟的戲,他們倆怕是就只能這麼對著一塊兒哭了。
雖然時間卡的緊,可也沒緊到不能通融的地步,倒不是不能叫停了明天再拍。但為了採光和最後的鏡頭需要,這間房子根本就是半敞開式的,要當著這麼麼多人的面把戲演砸,穆影帝還真是沒有這個心理準備。
已經到了這個地步,聽著導演那邊也沒有喊停的意思,穆亭澈心下一橫,索性拋開了原定劇本,憑借直覺順著楊帆的情緒調整了反應。原本因為虛弱和痛楚蹙著的眉忽然綻開,露出了個孩子氣的調皮笑意。
狡黠又明亮的笑容,像是一道亮光忽然劃破黎明的霧靄。叫所有人心中都不覺跟著一亮,卻轉眼就被更大的恐懼和擔憂所吞噬。
少年靠在軟枕上,他的視線已經有些散亂,呼吸也時斷時續,臉上卻還帶著淡淡的笑意︰「小乙哥,昨天那場戲,我唱的比你好。」
「是,你唱的好,師兄不如你。」
林小乙連忙點了點頭,毫不猶豫地應了下來。
昆生掙扎著想要坐起來,卻又歪歪斜斜地往床下倒去。慌得林小乙連忙一把抱住了他,小心翼翼地扶著他靠回去︰「師弟,你不要動,大夫馬上就來了,給你看過就不會有事了。你要乖乖吃藥,吃了藥病才能好……」
「我聽見下頭的叫好聲了,比你那時候聲音大。」
少年像是全然沒有聽清他的話,已經暗淡的目光固執地凝在他的臉上,聲音卻已漸漸低弱了下來。
「是,比師兄的大多了,師兄在家裡都聽見了……」
這幾句話雖然還是原本的台詞,卻因為楊帆的氣息太過不穩,甚至已經帶了明顯的哽咽斷續,幾乎已經徹底背離了劇本的原意。穆亭澈卻已摸索到了解決的辦法,眉眼徹底舒展開,露出了個柔柔軟軟的乖巧笑意。眼睛裡的光芒忽然亮了亮,透出些小心翼翼的期待跟祈求。
「真好……那我爹也聽見了嗎?」
被那個乖巧的笑容狠狠地戳中了心口,站在前面的女記者終於再忍不住,捂著臉低聲啜泣了起來。
楊帆的淚水也再難止住,急促地喘息著,說不出半句台詞。只是用力地握著少年冰冷蒼白的手,哽咽著拼命點了點頭。
昆生終於滿足,笑眯眯地舒了口氣,臉上竟顯出了隱約的驕傲得意來。向後靠回軟枕上,指尖輕輕地打著拍子,細若游絲地開了個腔。
「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我欲去還留戀,相看儼然……」
婉轉的昆腔終於被唇角溢出的鮮血打斷,少年的臉上卻沒有半分痛苦。只是滿足而驕傲地淺淺笑著,眼中的光終於一寸寸熄滅。
他沒有合眼,視線還痴痴落在門口的方向,頭微微偏向一側。眉眼間褪去了一切紈褲驕縱固執倔強,只剩下一片乾乾淨淨的清澈柔和。
門外沒有人,只有朝陽初升,灑下一片溫暖明亮的融融暖芒。
「卡!」
隨著鏡頭徹底停留在那一片初升的朝陽,導演林安大聲吼了一句。狠狠抹了把臉上的淚水,抓起軍大衣就往那個凍得幾乎已沒了血色的少年身旁跑了過去。
憋著的一口氣鬆弛下來,穆亭澈忍不住咳了兩聲,就被他用軍大衣劈頭蓋臉裹住,囫圇著塞給了跟著且兄弟上來的場務︰「快快,叫他且兄弟熱水,先暖和過來再說!」
「導演,我還活著吶——」
感覺到身邊的人好像都有些過度緊張。穆亭澈連忙探出胳膊抗議了一句,就被展致一把塞了回去︰「都快凍成木頭人了,還這麼多話——快去且兄弟個澡,那群記者要殺人了。」
工作人員的動作都利落果斷,穆亭澈插不上話又無力反抗,也只能老老實實地被灌下了一碗姜湯。晃悠著回了後場,一頭扎進了唯一裝修不錯的單人浴室裡。
先前凍僵了還不覺得,微燙的水灑在身上,才叫他真正意識到自己究竟有多冷。身體後知後覺地打起了哆嗦,站都站不住地環抱著雙肩蹲在地上,正閉了眼睛數著數積攢力氣,忽然仿佛隱約聽見有人打開了浴室的門。
劫色的念頭在腦海中一閃而過。穆亭澈警惕地環抱著胳膊抬起頭,目光卻在看清了來人時驟然凝住︰「封——封師哥?!」
「噓——你不要叫得我好像劫色一樣……」
封林晚連忙朝他比了比手勢,把襯衫的袖子挽了起來,快步過去半蹲了身,輕輕揉了揉他的頭髮︰「展老師看見我了,叫我過來照應你——那麼冷的水,就真往裡頭跳啊?」
「那是我跳的嗎?明明就是他們把我扔下去的,河底下全都是石頭,掉下去還不準動,可硌死我了。」
這一會兒已經緩過來了不少,穆亭澈借著他的支撐站起身,忍過一陣莫名襲來的眩暈,抬手接了捧水澆在臉上︰「封師哥,你小心點兒,一會兒再把你打濕了,咱們倆還說不定誰冷呢。」
「我沒事,我看你這樣心裡難受……」
封林晚抿了抿嘴,低聲應了一句。穆亭澈這才發現那塊小木頭的眼眶也是紅通通的一片,心裡一緊,臉上更添了些沒心沒肺的明亮笑意︰「沒事沒事,都是假的,就是為了賺觀眾的眼淚,其實這劇本還是我自己改的呢。」
無奈地望了他一眼,封林晚認命地輕嘆口氣,拿著一塊浴巾把他整個裹住︰「不要動,等熱水把浴巾打濕,很快就會暖和了。」
穆亭澈有些心虛,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裹著浴巾且兄弟了一陣。身上摸著已經是熱乎乎的,可不知為什麼還是覺得冷,本能地打了兩個哆嗦,下意識揉了揉鼻子︰「封師哥,我能關水了嗎?」
他的臉色已經好了不少,封林晚仔細打量了一陣,才放心地點了點頭。利落地抄起另一塊浴巾把他整個擦幹,又把他自己的衣物遞過去︰「戲份是不是已經殺青了?咱們不出去吃了,等回家好好睡一覺,我給你做點好吃的,好不好?」
「好。說實話,我覺得我現在站著都能睡著。」
和他在一塊兒,穆亭澈本能地放鬆了下來,隨口嘟囔一句,接過衣服套在身上︰「封師哥,你這次是自己來的,還是跟著朝聞過來的?我這邊沒有信號,也不知道你這幾天進展怎麼樣……」
「我進了朝聞,台裡準備籌劃一檔新的法制節目,正好缺人——這次過來是因為他們想採訪你,想靠我走個後門。」
封林晚自己說著都忍不住紅了臉,輕咳一聲,拿了毛巾替他仔仔細細擦著頭髮︰「小師弟,你自己決定。要是累了咱們就回家,採訪什麼時候都來得及——」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忽然被穆亭澈一本正經地扯住了嘴角,上下擺弄了一陣,才煞有其事地點了點頭︰「不錯,是長得挺法治的。」
「什麼話……」
封林晚又好氣又好笑地搖了搖頭,躲開他作怪的手,回擊似的輕扯了下他的臉頰︰「好啦,別動,把頭髮吹幹再出去,等回家再細說。」
聽他提起回家,就忽然被勾起了憂心忡忡好幾天的心事。穆亭澈老老實實地站穩,任憑那塊小木頭耐心地給自己吹著頭髮,腦子忽然一熱,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封師哥,你說我要是天煞孤星可怎麼辦——你要我嗎?」
「啊?」
封林晚怔了怔,下意識微低了頭迎上他的目光,看著小師弟隱隱發紅的眼角,心裡就莫名的一酸。也不問他怎麼忽然想起了這種事情,只是用力揉了揉他的腦袋,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不怕,我要你。」
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機智的消費者為自己省下的足足一億人品值無聲地歡呼著,揉了揉不小心進了香皂沫的眼睛。倒像是隻被伺候舒服了的貓,叫封林晚忍不住又多揉了一會兒他的頭髮,確認過徹底吹乾才滿意地放了手︰「走吧,我們出去看看,要是沒事兒就先回……」
「現在回家還不行——展老師好不容易打著我的幌子忽悠來了這麼多媒體,我要是跑了,那群記者們還不把他給吃了。」
知道了朝聞的來意,就不難猜測剩下那些媒體今天來的目的。穆亭澈笑著搖了搖頭,才一出門就被冷風吹得打了個哆嗦,脖子上忽然多了條圍巾︰「送給你殺青的禮物,喜歡嗎?」
「……」
看著米色的圍巾上憨態可掬的小熊腦袋,穆影帝深吸了口氣,認命地把圍巾系得緊了些︰「喜歡——要是能把熊拆下來就更喜歡了……」
看著他吃癟的神色,封林晚忍不住輕笑出聲,把圍巾又往上拉了拉,才輕輕拍了拍他的肩︰「我不好和你一起出去,先從側門走,咱們倆在外面匯合,好不好?」
「好——封師哥,你告訴朝聞台的老師稍等一下,我出去應付完就去找你們,想怎麼採訪都行。」
穆亭澈點了點頭,又叫住他特意囑咐了一句。封林晚的眼中帶了些暖色,淺笑著點了點頭,又朝他揮了揮手,就快步從側門鑽了出去。
原本就覺得有點頭疼,被外頭的冷風一吹,更是莫名其妙暈的厲害。估計是確實有些累著了,穆亭澈深吸了口氣,勉強叫自己打起些精神,正要回到前場,就正好迎上了回來找人的楊帆。
「楊哥,你怎麼也跑回來了?」
被他臉上的自責頹然嚇了一跳,穆亭澈連忙快步過去,在他面前晃了兩下手掌︰「怎麼了,展老師訓你啦?」
「沒有,是我自己心裡過意不去,剛才給你添麻煩了……」
楊帆抿了抿嘴,自責不已地低聲開口,又鄭重地朝他鞠了一躬︰「是我沒演好,沒控制好自己——對不起。」
他雖然當時被穆亭澈帶得進了狀態,但冷靜下來就立刻認識到了自己的失誤,嚇了一身的冷汗。偏偏導演和編劇卻沒人訓他,還安慰他演得不錯,反倒叫他自責的越來越厲害。好容易守著穆亭澈出來,就連忙跑過去認認真真地道了歉。
穆亭澈不由失笑,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要是真演砸了,導演跟編劇大人是不會這麼輕易放過我們的——就是這麼一來我可能就徹底搶了你的風頭,按理來說該是我跟你道歉的。」
「不不不——本來就該是你才對!你演的那麼好,我還差得遠呢……」
楊帆連忙打斷了他的話,用力擺了擺手。穆老師卻只是笑著搖了搖頭,拍了拍他的背,朝著熱熱鬧鬧的前場走過去︰「好了,不要緊的。有位前輩說過——演員的基本素質,就是不論因為什麼原因演砸了,也一定要死撐著做出沒演砸的樣子來……」
被這個怎麼聽怎麼像是邪門歪道的理論給繞得一頭霧水。楊帆茫然地點了點頭,還在反復思忖著這句話的含義,忽然發現穆亭澈早已經走遠,連忙快步追了上去。
記者們早就圍在外頭翹首以待,總算守到他施施然走出來,連忙爭先恐後地擠了上去。
《礪刃》開機的時候穆亭澈在一模考試。一號主角沒能採訪的上,又聽說劇組馬上就要進軍營,媒體們自然不會放過這個難得的機會。展致也不過是順水推舟,把這個時間調整到了今天殺青的最後一場戲,打算著叫小師弟趁機露上一手。
原本只是想震一震這群記者們,卻沒想到效果似乎好得有些過分,反倒把記者們的重點給拉得在兩部作品之間飄搖不定。也不知道祖師爺知道了,會不會含怒把他的賣身契再延長三年。
「聽說這只是一部小制作的電影,又不是大眾題材,據林導所說,你和劇組的合同也並不嚴格——你已經在《礪刃》劇組擔任男一號,為什麼依然選擇了在開機前這樣緊張的時候回到劇組,為這部電影付出這麼多的心血呢?」
在一片嘈雜中,好聽的播音腔穩穩壓制住了紛雜的聲音,一聽就是朝聞出來的人又在仗著普通話好欺負人了。
相比於前面諸多或直白或尖銳的問題,這個問題不僅十分厚道,更給他遞了個給這部電影的基調一錘定音的大好機會。穆亭澈下意識望了過去,就迎上了那位專派記者眼中溫和欣賞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