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這個洛京的冬,就像六年前的那個多事之秋一樣,註定失了太平。
入夜,普修寺山門口的老榕樹下,淒荒混沌夜色裡,有個男人負手佇立。身後心腹侍人屏聲斂氣等待著,等了許久,見他背影仍滯,終於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出聲道:“皇上,可要進去?”
他仿似被提醒,微微仰頭,透過老榕樹的枝葉望向寥遠的藍黑夜空,默凝片刻,終於道:“不必了。你去告訴她,小羊兒可以離京了。”
侍人應了聲是。
男人轉身離去,慢慢行了兩步,忽然回頭,又道:“再告訴她,朕這一生,殫精竭慮想做個載名青史的好皇帝。朕當年以世鈞為代價,獲了六年的朝堂平和。本以為憑朕之力,可以做完想做的事。奈何沉屙已深,天亦不從人心願。如今看來,是不可能了。朕終究不過只是個心智流于平凡的尋常人而已,身處榮辱權勢賭盤中,對她一負再負,許過的諾,怕也是難以保守。她若恨我,也是應該。”
“把朕的話轉給她,一字不漏。”
男人說完這一段仿似臨終般的話,再次邁步前行。
他的步伐,起先有些凝滯,但是漸漸地,仿佛終於下定了決心,踩得鬆快,速度也快了許多,身影很快便與暗黑的山道融在了一起。
兩個月前,平靜了五六年的邊線再次騷動。這一次,與大元朝開國以來所經歷過的大大小小無數次的邊戰不同,噠坦與西羌,號稱百萬兵馬,從兩向齊齊突襲壓境而來。霍世瑜請纓去了北線,急調兵馬抵抗噠坦,堪堪勉強抵住,西北卻連番告急,守邊將領指揮失當,連吃數個敗仗,導致戰場不斷東移,興慶府岌岌可危。皇帝震怒,前後急遣數將,均先後不敵。霍世鈞又遲遲不歸,滿朝再無可用之將,更無敢應之將,所以明日一早,他就要再次披掛佩刀御駕親征了。
他已經老了,本來做夢也沒想過還會有這樣的一天。說老實話,當他高高坐在太極殿的寶座之上,對著束手無策的臣子怒髮衝冠,繼而憤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不是沒有過後的無奈和酸楚。但他沒有選擇。並且到了現在,他忽然竟覺得全然放鬆了,就像是做了一件他當做的事。他要去重曆他三十年前曾經有過的熱血與輝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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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修寺後禪院的那間靜室裡,侍人伏在地上,轉述了那男人的話。靜室裡一片寂靜,只偶爾聽到燈花爆的細微劈啪聲。
侍人略微抬頭,見禪座上的葉明華神情冷淡,始終未發一語,等不到回音,再行了禮,便躬身而退。待那侍人走了,稍頃,紅英便輕手輕腳而入,低聲道:“小羊兒剛睡去了。”
聽到提起自己小孫兒的乳名,葉明華面上這才露出淺笑,想了下,道:“明日回王府。”
霍雲臣在小半個月前,便收到了霍世鈞的指令,叫他把附信轉給葉明華,由他將小羊兒送去崖州。
自六月起至今,葉明華便攜了小羊兒一道居於山寺。他把信轉了,奇怪的是,葉明華卻一直沒有回復,既沒說許,也沒說不許,也不清楚她的意思,轉眼小半個月過去,他正等得有些心焦,正想親自到普修寺問個明白,這日卻見她帶了小羊兒回來了。
葉明華召了霍雲臣來,道了自己意思,說:“他陪了我多年,如今漸大,也該回去父母身邊,我不好再將他強留這裡陪我過老了。”
當年小羊兒之所以未隨母親一道南下,霍雲臣一直以為是葉明華的意思。本來有些擔心她不願放,不想今天從寺中一回來便這樣說,松了口氣,正色道:“雲臣必不辱命。”
葉明華點了下頭,便命人將小羊兒叫了來。
小羊兒如今不過五歲,再一個月,也就六歲而已,但接受的卻是最好的教育。三歲起便能認字背詩。他的外祖薛笠如獲至寶,親自教導,對他的聰穎好學大加讚賞,極其喜愛,甚至前半年裡,小羊兒被葉明華帶至普修寺居住時,他也不肯落下功課,每隔幾日便到寺中走一趟,一來是與老友了因相聚,二來,自然就是小羊兒的課業了。不止如此,小羊兒又對自己想像中父親騎大馬挎大刀的形象十分崇拜,所以對學武也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兩年前起便纏著霍雲臣教他功夫。霍雲臣請示過葉明華後,便教他紮馬等基礎功夫。原本以為不過暫時熱度,過幾天便也放下了,不想小傢伙耐性極好,更不怕吃苦,竟是堅持了下來,到了現在,不但幾套套路打得有模有樣,能射小弓,連帶著身子也強壯了許多。
小羊兒進了屋,朝祖母和霍雲臣招呼了,便笑嘻嘻地靠到葉明華身邊去,祖孫倆感情極好。
葉明華抱了小羊兒坐膝上,道:“小羊兒,想不想去爹娘那裡?”
小羊兒眼睛一亮,立刻點頭。
葉明華笑了,道:“好。那祖母今天就叫人把小羊兒的東西收拾起來,明天你就出發,好不好?”
小羊兒剛要點頭,忽然遲疑了下,仰頭問道:“祖母還有姑姑不去嗎?”
葉明華道:“就小羊兒去。”
小羊兒慢慢低下頭去,等再抬起頭時,開口說道:“祖母和姑姑不去,我也不去。”
葉明華有些驚訝,“這是怎麼了?你不是一直都很想爹娘還有妹妹嗎?”
“姑姑不大出來,也不和祖母說話,只有我陪祖母說話。要是我走了,祖母一個人會很難過。”
這幾年,張若松竟似氣泡般地憑空消失了,一直沒有他的消息。當初霍熙玉執意求嫁張若松,葉明華雖點頭,最後卻曾丟出一句氣話,說熙玉投錯了胎,她要不起這樣的女兒,母女關係僵到了極點,幾年過去,一直沒有緩下來。張若松杳無音訊,霍熙玉也沒再鬧,只是一改從前的性子,平日把自己關在玲瓏山房裡不大出來。
葉明華沒想到這樣的話竟能從一個稚童口中說出來。三年之前,她之所以不讓小羊兒一道走,一是他的身子嫌弱,二來,這其中也有隱情,這是皇帝的意思――皇帝這樣做的緣由,她自然清楚。現在皇帝終於改主意了,她心中雖萬分不舍,卻也打算順了小羊兒的夙願,決意讓他南下。現在聽到這樣的話,壓下心中的欣慰,沉下臉,叫了他的大名,道:“霍仰賢!祖母叫你去,你去便是,聽祖母的話!”
仰賢見祖母神色嚴肅,便從她膝上下來,跪到了她面前,有模有樣地叩了個頭,道:“祖母,我外祖教導我說,萬事孝為先。爹娘祖母都要孝敬。小羊兒是想去爹娘那裡,可小羊兒更不願祖母沒人陪著說話。娘以前就跟我說,叫我等她回來,她把爹爹一道帶回的。爹娘那裡有妹妹陪,我就陪著祖母,我不走。”
他小小年紀,說的話卻一板一眼,說完了話,嘴唇便抿得緊緊。
霍家的人,一個一個,竟都是這樣的倔強,霍世鈞是,霍熙玉是,現在連這個小小年紀的仰賢,竟也這樣。
葉明華心中一陣感慨。
兒子的前途還未卜,這個孫子,自然是要早些送出京才穩妥。葉明華自然明白這個道理。
“仰賢,聽祖母的話,去你爹娘身邊。”
仰賢怔了半晌。
他捨不得離開處了多年感情深厚的祖母,卻又壓不下心中對於爹娘的嚮往,猶豫之後,終於爬了起來抱住葉明華的腿道:“我曉得再兩個月就是祖母的壽日,以前每年那天,都是我陪著祖母吃紅英嬤嬤做的壽麵,等我吃了,我再走好不好?”
一旁的紅英已經拿帕子按眼睛,吸了下鼻,道:“就遂了小羊兒的心願吧,左右也不爭這麼些日子。”
葉明華把小孫子圓圓的頭抱在懷裡,心中滿是酸楚和欣慰,還有對於往後不知何日才能重新見到這小孫子的強烈不舍之情,歎息了一聲,看向霍雲臣道:“那就再等些時候。”
霍雲臣默默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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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海相隔,便如世外,也隔絕了一切的紛擾不寧。縱然此刻,**之外的江山邊境狼煙滾滾戰馬喑鳴,而在這個名叫珊瑚的島上,一切卻都還是平靜如常,延續著祖先時承傳下來的那種不急不緩的步調。男人們趁著漁休,用摻了碎貝石灰的泥土修固家中的泥牆。婦人們忙碌著活兒,闊大的褲腳被海風鼓得飽漲,孩子們則歡笑著在海邊礁群裡捉蟹摸螺,只剩無人理睬的貝殼躺在沙灘上,與他們留下的一串串足跡寂寞相伴。
善水快要臨盆了。王婆小半個月前,便坐了老把頭的船,不情不願地被送到了這盜上。她自然不知道這個即將要生孩子的女人是什麼身份,她男人的招撫使頭銜也嚇不住她――若真是厲害的,還能被發配到這種荒涼之地當什麼連連聽都不大聽得到的官?只是被兇神惡煞的縣裡衙役押著,這才沒奈何地爬上船,顛簸了兩日一夜才靠岸。
王婆被帶過去時,心中原本還是怨念從生。等見到了男主人和快要生孩子的女主人,或者更確切地說,看到女主人身邊的丫頭遞過來一根黃澄澄的金釵時,滿腹的不快立刻煙消雲散。掂量了下,足有二三兩,兌成銀子,那就是二三十兩。
她從前替大戶人家的女人接生,生出兒子,連上最後喜包,出手最闊綽的,也就是城東張家給過五兩銀,這二三十兩,那是要碰多大的運才撞到頭上來啊。
王婆正竊喜這一遭罪沒白受,忽見對面那男人望著自己微微皺眉,道:“把我夫人侍好了,到時候送你走時還有賞。”
王婆被他目光掃過,頓如芒刺在背,汗毛微微一凜,忙抓緊掌心釵子,把胸脯拍得咚咚響:“大人放心,我大腳王婆在縣城裡接生幾十年了,滿城至少一半的娃娃都經我手出來的,保管妥妥帖帖,您就放一百個心。要不然縣大人也不會要我來。我一眼就瞧出您不是凡人,夫人更是天女下凡後福無窮……”
王婆嘴巴不歇地奉承,手腳倒也麻利,把金釵往懷裡一納,陪笑著請善水躺下,淨了手,便探手進去貼著她高高隆起的小腹一陣揉摸探查,收了手,對著神色略微緊張的霍世鈞笑容滿面道:“大人放心,夫人胎位端正,必定順順利利抱出個大胖小子。”
霍世鈞聞言,松了口氣。
半個月後,善水疼痛了一夜,生下她和霍世鈞的第三個孩子。是個白白胖胖的小子。呱呱墜地的時候,正是黎明,大海的上空出現了啟明星,歡天喜地的小鴉兒道:“以後我就叫弟弟小海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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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海星吃飽了奶,躺在善水身邊安靜地睡去了。帶了海洋鹹濕味的暖風,透過半開的窗微微地吹拂進來。霍世鈞坐在她的床榻之側,想抽回自己剛才逗弄小海星時被他握住的小指,卻發現他力氣甚大,竟抓得很緊,抽了兩下,這才脫出了手,與躺在榻上的善水對視一眼,笑了起來。
“少衡,我已經叫白筠替你收拾好了行裝。”
善水笑過之後,抬手輕輕撫過他的臉龐,柔聲這樣說道。
離前次孟永光的到來,已是小半年過去,最前一次信鴿的到來,也是兩個多月前時候的事。善水知道北方邊境又在打仗了,但戰事到底到了什麼程度,這個與世隔絕的島,卻一直沒有後續消息收到。
她知道霍世鈞一直在等待消息,甚至是懷了絲焦急,只不過怕被她察覺,沒有表露出來而已。
這個男人,他天生就屬於外面的世界。就像雄鷹,蒼空才是他展翅騰翔的天地。
霍世鈞握住她的手,凝視著她。
“柔兒,外面消息斷了這麼久,怕是已經出了什麼大事……”他躊躇了下,道,“我走之後,這個地方也不安全了。我在到這裡的第二年時,有一次和幾個村民出海遇到風暴,風帆被折斷,最後順流大約漂了將近一百海裡,漂到一個小島上獲救。當地人稱石龍島。我上島時,正趕上當地部族老酋長新死,本要繼位的,應該是老酋長的兒子,卻被他叔叔奪了勢,兩派正在爭鬥。我見那少酋長頗忠厚,便助了他一臂之力,過後他頗感激我,因年歲比我小,便稱我為兄。那個石龍島知道的人極少,當年與我同行的幾個,也都能信得過,絕不會洩露給不懷好意之人。島上風貌與此處也相差無異,是個安全的地方。我送你們過去。”
善水心微微一跳,卻是笑著點了下頭。
霍世鈞俯身下去,親了下她,低聲道:“柔兒,你安心在那裡,我一定會去接你和孩子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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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龍島比珊瑚島小了許多,當地酋長是個年輕人,比霍世鈞還小幾歲,孩子卻已經五六個了。酋長夫婦對善水很是友善,安頓下來後,小鴉兒沒幾天便與近旁年歲相仿的孩子們交好了。除了提到洛京的哥哥時會露出思念的神情,大部分時候,就像是一株生氣勃勃的太陽花,一張笑臉無憂無慮。
小海星能吃能睡,才三四個月,就能和了姐姐的逗弄開心地咯咯笑,到五六個月的時候,他在床上翻滾著,用他肥肥短短的小手小腳吃力地撐住自己,慢慢地學會了坐。
善水不是第一次當母親。但是看到這個小兒子第一次靠著自己的力氣搖搖擺擺地坐定身子時,那種驚喜和感動,還是溢於言表。
“娘,要是小哥哥也能和我們在一起,那該多好!”
小鴉兒最近,不知道為什麼,總是這樣不停地念著小哥哥。有一天晚上,甚至從夢魘中驚醒,光著腳丫子跑到了善水的屋子,抱著她流淚說:“娘,我夢見了小哥哥,可是剛看到他時,他就被壞人抓走了。”
女兒與她的小哥哥是雙胞胎,據說雙胞胎有時候會有心靈感應。到了這裡之後,她與外界更是隔絕得不知道半點消息。霍世鈞以前便發信叫霍雲臣把小羊兒接來,但過去很久了,就在她離開珊瑚島前,還是沒有消息。按說洛京應該是個安全的地方,但是這世上的事,誰又能保證萬無一失?難道真的已經出了什麼意外?
善水原本就一直隱隱不安,到了現在,她的情緒仿佛也被女兒同化,面上自然是安慰小鴉兒,自己心裡卻越發搖擺不定起來。
沒事的,一定沒事……霍世鈞這時候,應該早就回到洛京了,肯定沒事。
善水只能這樣安慰自己。
但是這一天,在島上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後,善水長久以來的擔憂被證明不是她在自我折磨。她也終於知道外面到底已經發生了什麼。
就算用天翻地覆來形容,也不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