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內的侍女全被趕了出來。 小紅輕手輕腳走到窗戶旁側耳傾聽,這“大表哥”說話可真是不留情面,夫人都被訓哭了! “……大表哥,全怪我不好……”夫人甚麼時候這麼低聲下氣過? 小紅咬咬嘴唇,疾步走到門房問了幾句話,然後穿過小門到了解語處。
解語正陪傅深說話。 傅深是來送新鮮獵物的,他昨日打獵獵到不少活物,野雞、野豬、狍子、狐狸、兔子等,還有一隻幼鹿,“養著玩罷,蠻有趣的。”傅深提到那隻幼鹿,含笑說道。
採綠陪笑來回:“少奶奶,傅侯爺,安夫人身邊的小紅姑娘有事求見。”看小紅急的那個樣子,唉,也不知安夫人到底出了什麼事。
傅深沉下臉,“讓她進來!”這個阿瑛也真是的,女兒懷著身孕不照看,回安家去做什麼? 安家那一大一小兩個男人都皮實得很,有丫頭們服侍便好。
小紅進來後看見傅深也在,規規矩矩行了禮,只說“來借杯盞的。有位杜老爺來訪,夫人正陪著杜老爺說話。”解語笑問:“杜老爺?哪位杜老爺啊。”安瓚這些同僚同窗中,姓杜的有好幾位。 不過,杜老爺來訪,譚瑛出面接待的? 這事透著幾分奇怪。 安瓚若是不在家,也該是安汝明出面;若是安汝明也不在家,應該管家出面了。
“回姑奶奶的話,這位杜老爺是第一回上門,以前從未見過,夫人稱呼他為'大表哥'。”小紅恭恭敬敬說道。
大表哥? 杜家的人? 杜閣老的孫子罷,譚瑛的娘家親戚尋上門了。 解語這個念頭一閃而過,旁邊的傅深直接從椅子上跳起來了,“大表哥?”譚瑛的大表哥? 杜知安來了?
“女兒,爹還有事,先走了,先走了。”傅深落荒而逃,臨出門又回頭交待,“好孩子,聽話,若見到你表舅舅,定要規規矩矩聽聽說說的,莫惹他生氣。切記,切記。”說完跟逃跑似的,一陣風般去了。
譚瑛這大表哥好厲害,把傅深嚇成這樣! 解語正在感概,小紅見傅深走了,急急說道:“姑奶奶,不好了!杜老爺不知說了什麼,把夫人說哭了!”夫人向來鎮定,可沒有這樣泣不成聲過! 這杜老爺真是太兇了。
“無事,不必擔心。”解語笑盈盈說道。 譚瑛的性子清冷倔強,若是外人要逼迫她斥責她,她根本不予理會,更不會哭泣;她只有在親人面前才會露出脆弱的一面,她哭,只會在親人面前哭。
如果是六安侯府太夫人,譚閣老的繼室夫人這樣的人逼迫她,或責罵她,她只會橫眉冷對,不可能哭泣示弱。 能把譚瑛說哭,看來這大表哥是極親近的人。
夫人都哭了,還說無事? 怎麼會不擔心啊,小紅急得臉紅脖子粗,想說幾句話,卻不知該說什麼。 眼淚在眼框中打轉,只是不敢流下來。
這實心眼兒的丫頭! 解語笑著搖搖頭,“走罷,咱們過去看看。”這也有一盞茶的功夫了,“大表哥”訓人該訓完了吧? 譚瑛也該哭夠了。
採綠、采蘩、採蘋等人前前後後圍著解語,步行到了安家。 小紅心急,好幾回想說“姑奶奶您坐轎子成不?”,究竟沒敢說出口。
這麼慢悠悠的晃過去,“大表哥”訓人居然還沒訓完。 解語看到廊下小青等丫頭垂首侍立,悄無聲息,廳門還關著,不禁搖了搖頭:這“大表哥”也忒厲害了,訓起人來沒完沒了啊。 怪不得把傅深都嚇跑了。
解語慢慢走了過去,小青等丫頭見她過來忙曲膝行禮,“姑……”,解語擺手示意她們不必多禮,悄悄走到門口偷聽。
“……既然知道那太夫人不懷好意,便該早做打算!一點防範也沒有,你是坐著等死麼?”優雅動聽的男子聲音,說著無情冷酷的話。
“……便是不做防範,怎不送信給你表嫂?怎不知會我這表哥?難道我杜知安在你心目中,很是沒用?”聲音中隱隱有憤怒之意。
譚瑛哭泣著斷斷續續說道:“……唔唔唔,我怕丟人……我說不出口……”婆婆居心叵測,丈夫懦弱無能,六安侯府妻不妻妾不妾混亂不堪,哪裡有臉說? 況且連自己房中的事都管不住,姬妾都約束不了,說出來少不了被大表**罵責備。
“糊塗!”杜知安怒斥,“你後來落到那般境地,難道便不丟人了?”跟親人求助丟什麼人,你自己一個人硬撐著,最後出個大亂子,才是丟人。
“說不出口?”杜知安越想越生氣,“跟我和你表嫂有什麼說不出口的?難道你便是因為'說不出口'這四個字,十幾年來音信皆無?讓我們以為你真的死了?”
譚瑛很是心虛,“大表哥,我錯了。”杜知安長嘆一聲,聲音中滿是惆悵,“阿瑛,父親臨去世前總是念叼你,唯恐你一個人在京城無依無靠,你每回來信總說一切都好,一切都好,原來竟是哄我們的。”自新婚起便受欺負,她偏一個字不說。
“你出事時我在家丁憂,竟由得傅家欺瞞了過去。”杜知安聲音轉為低沉。 父親去世不足兩年,小表妹又突然“病亡”,五叔杜如海時任京官,寫信回鄉說“阿瑛青年病亡,無子,故後事不曾大操大辦。”雖看著心中難受,卻也無可奈何,無子早亡之婦人,向來喪事從簡。
做夢也想不到,原來五叔根本沒有見到過阿瑛的屍體,便由著傅家草草了事。 傅深,你好,我杜家的外甥女嫁了給你,你便這般待她! 杜知安冷笑一聲,你六安侯府當我杜家是什麼,任人宰割麼?
屋裡沒有說話聲,也沒有哭泣聲,唯有沉默。 訓話結束了? 解語猜想。 沉默過後,杜知安淡淡問道:“安瓚待你如何?”譚瑛低聲回答,“極好。”杜知安“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譚瑛大著膽子說道:“兩個孩子也很好,解語嫁到鄰舍,日子和睦;汝紹聰明伶俐,又聽話。”提到孩子,杜知安語氣倒是很溫和,把解語和汝紹的事問了個遍,譚瑛都詳細說了。
“竟把解語嫁給一個外室子!”杜知安拍了桌子,“真是成何體統!”這樣身份的人如何能嫁?
“還有,紹兒六歲多了竟沒開蒙,好好的孩子都被你們給耽誤了!”杜知安痛心疾首。
解語笑笑,不聽了,轉身要走。 小紅在廊下迎著她,低聲叫道:“姑奶奶,您可不能走!”趕緊把夫人救出來啊。
門房小步跑了過來,“門外來了位夫人。”把拜貼呈上,解語接到手中看了看,忙說道:“快快有請!”自己帶著採綠等人接了出來。
數名穿青緞掐牙背心的妙齡侍女簇擁著一位中年貴婦緩緩走來,這中年貴婦面目圓潤溫婉,姜**滿繡折枝花卉錦緞褙子,淺色雲綾寬幅長裙,舉止斯文有禮。 這是杜知安的妻子,向氏。
解語迎了上去,“解語見過表舅母。”向氏忙扶住她,“好孩子,自己娘們,不在這些虛禮。”見她挺著個大肚子,不許她行禮。
解語無可無不可,笑盈盈陪著向氏向廳中走,“舅母真親切,我和舅母一見如故呢。”向氏見解語生得好看,說話中聽,乖巧機靈,心生歡喜,“好孩子,跟你娘當年一般模樣,愛死人了。”這名叫解語的孩子,長得真像阿瑛,看著就喜歡人。
兩人在院中說著話,慢慢走至廳門口。 廳門打開了,譚瑛眼中含淚,“表嫂!”向氏快走幾步,拉著譚瑛的手叫道:“阿瑛!”兩人含著一包眼淚對視半天,抱頭痛哭。
杜知安眼眶也有些濕潤,這些女人,就會哭! 他搖搖頭,不看“這些女人”,慢悠悠踱到桌案旁,坐在一張四出頭官帽椅上,端起茶盞。
“表舅,”解語脆生生說道:“茶涼了,我替您換杯熱的。”您訓人都訓多大會兒功夫了,這茶哪裡還能喝,早涼透了。 趕緊給他換熱茶吧,說了這麼大會兒話,肯定口渴。
採綠、小紅等人快手快腳換了熱茶上來。 杜知安愜意喝了口熱茶,慢慢問道:“你叫解語?”這孩子很好,跟她娘親長得真像。
“是,安解語。”解語笑盈盈答道。 杜知安微笑看了她一眼,特意說明“安解語”,這孩子真有趣。 成了,知道你不姓傅。
譚瑛和向氏哭了個夠,才被侍女勸解著收了眼淚,淨面梳洗後重新坐下敘話。 “這是大的,叫解語,嫁在鄰舍,天天能見著;小的叫汝紹,才六歲多,整日只會淘氣,這會子沈伯爺帶他出門玩耍了。”
杜知安和解語在旁看著,見這兩人湊在一處彷彿有著說不完的話,心中俱各佩服。 杜知安咳了一聲,“姑嫂二人有年頭沒見了,難怪,難怪。”解語認真的附合,“真的是,攢了十幾年的話呢,一時半會兒哪能說完。”
“你來做什麼?”好容易譚瑛和向氏說完話了,杜知安低聲問向氏。 向氏輕輕嘆了口氣,“老爺,我不放心。您那脾氣我還不知道麼,怕您把阿瑛嚇著。姑母只留下這一位表妹,咱們只有厚待她的,可不能一味痛罵斥責。”杜知安笑道,“不罵不成。”罵了也不解恨,這不懂事的阿瑛。
向氏勸他,“今兒好容易兄妹重逢,大喜的日子,先好好的,過後再慢慢教導。”杜知安哼了一聲,沒說話。
黃昏時分,先是沈邁帶著安汝紹回來了,一屋子人團團廝見一番。 安汝紹對“表舅”和“表舅母”很是好奇,“您是娘親的表哥麼?我怎麼從沒見過您?”杜知安微笑道:“從前表舅一直放外任,今年才奉調回京。”安汝紹小大人兒似的點頭,“怪不得。”原來您一直不在京城啊。
然後安瓚和張雱一前一後進來了,又是一番寒暄見禮。 杜知安瞅瞅安瓚,還算是個斯文讀書人;瞅瞅張雱,唉,雖然是外室子,卻也一臉正氣。 張雱站在解語身邊寸步不離,男的英俊,女的明艷,真是一對璧人。 杜知安看他們的眼神,越來越柔和。
“我有表舅和表舅母了!”安汝紹大聲宣布,“我很高興!”向氏忍俊不禁,摸著他的小腦袋笑道:“紹兒真乖!”杜知安臉上也有笑意,不過他心中想的卻是:都六歲多了,還跟三歲小孩似的天真,不成,要趕緊給他尋個名師,早日開蒙! 紹兒資質很好,不能埋沒了。
當陽道這邊是一片歡聲笑語,六安侯府卻完全不同。 “杜知安回來了?還去看譚瑛了?”太夫人臉色大變。 當年她之所以對譚瑛下手,一則是傅深和譚瑛情濃似蜜,實實忍受不得;二則是譚瑛有了身孕,若是生下嫡子,譚瑛便會母憑子貴;三則,譚家無用,而杜家只有和譚瑛不親近的旁支在京,嫡支在鄉丁憂。 這時候發動,譚瑛沒有娘家人作主。 只是算來算去,算漏了素來不管事的譚大伯,功虧一簣。
如果當時杜家嫡支在京,太夫人是無論如何不敢動手的。 杜知安的父親和譚瑛的母親是親兄妹,感情很深,杜知安一向待譚瑛和親妹妹一樣,如果杜知安在京,哪裡容許傅家妄為。
“母親,”傅深很是不安,“大表哥的性子,您也是知道的。他若追究當年之事……”杜知安是杜氏家主,性子一向執拗高傲,且目中無人。 六安侯府冤枉了杜家的外甥女,他會善罷幹休?
“怕他做甚?”太夫人冷冷說道:“事情已經過去十九年,他若識趣,便該三緘其口。”十九年前的事,真相是什麼,誰知道? 便是知道,證據在哪裡? ——
作者有話要說:收拾傅深母子的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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